2016年2月17日 星期三

【小小說】那個下午 他們在新工作室燒烤

人日,碰上情人節,老友鬼鬼的他們仨,農曆初七仍然出來敍舊,但陣容多了兩人——阿金和阿木的女友,打破了他們以往「Big Boy's Club」不攜眷出席的慣例。

今次地點改為阿木新遷進工廠大廈的工作室,這也是工作室執拾過後,阿金和阿水的首次拜訪,雖然之前為了搬屋,三兄弟協力Pack箱Call車做苦力,頻頻往來新舊工作室,不在話下。阿木女友為了這次聚會,早就弄了麵包糕點,又端出熱茶,一盡主人家之誼。

下午三時許,一行人坐在約一百方呎小平台裏,圍在臨時搭成的燒烤爐前燒烤,乾燥熱辣香氣撲鼻,當天傍晚不冷,在太陽照耀下,他們反倒有點熱,但在工廠大廈燒烤,又別有一番風味,怎樣都好,就當體驗。

「環境不錯啊,識揀!」阿水一向羨慕搞創作的阿木,業務蒸蒸日上,又樂得自由自在,相對之下,自己只是一個悶蛋公務員,無論生活還是工作的狀態,都穩定得叫人生厭。

阿木微笑起來,望向身旁的小美人。「全靠她好眼光。」阿金賣口乖:「阿嫂幾時都那麼識揀!」阿金的女友補了一句:「唉,我的眼光有時候就是不靈光。」阿金連忙「怎麼會、怎麼會」的向她示好,旁人當然聽得出他們是打情罵俏,笑聲不絕。半年前甩了拖的阿水見狀,微微低下了頭,雖然也陪着笑,但笑得有點勉強。

「其實這次租樓,都不是那麼順利,業主有點……難搞。」聽了阿木這樣說後,幾個人「哦」了一聲回應,露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阿木啃了一口燒得有點焦的雞翼,又把啤酒倒進胃裏,才開始說故事。他這次也是通過地產經紀租樓,睇樓那天,他和女友仔細打量這家四正企理的工廈單位,又被光猛日照深深吸引,都有想租的意向。

那時,經紀有點尷尬地對他們說:「有些東西想事先告訴你們,業主對租客,有一些要求……」他吞吞口水,逐點逐項如盤托出:兩年租約是梗約;租客必須提供去年稅單供業主參考;不得在牆壁鑽洞錘釘;不包維修;出租單位只限工業用途。

有租樓經驗的阿金,發表評論:「兩年梗約,我理解,你是認真的、為工作的,梗約期內雙方不得更改條款,意味着業主也不得在『生約』期後加租,對你可能有利;不得在牆壁鑽洞錘釘,我理解,大部分業主都要求租客在退租後把單位還原,我有朋友試過把爛地板修理好,卻在退租後被業主勒令掘爛木地板,為還原而還原,認真變態。」他吃了燒烤叉上的香腸和牛丸,續說:「要求租客提供稅單,我都聽聞過,但那通常涉及大額租約,即月租十萬八萬元那種大交易,你這個單位,月租一萬元以下,兩年梗約,你的業主未免太謹慎。」

阿木點點頭,說:「經紀都說,業主曾在放租上有過不愉快經歷。」阿金接着高聲說:「而最不解的是,不包維修?這是甚麼道理?」阿木女友冷冷地說:「沒錯,這個我們十分堅持,至少須由業主負責大廈結構性維修。冷氣機、熱水爐壞了,租客負責,用者自負,這個我們理解,但如果大廈外牆出現裂縫,又或者水管爆裂,難道也由租客承擔?這些維修費可不菲啊!」大家聽後大表贊同,另一方面,也對「阿嫂」的精明和說理技巧,感到佩服。

「還有工業用途,哎呀,面對現實吧,他們都把這個逾萬方呎的單位,『劏』成多個小單位出租,跟商業大廈的Co-office無異,這裏就連一部大型機器都容納不了,到底還能吸引哪種工業的老闆呢?」阿水也來嘲弄:「這個業主,到底得了怎樣的童年陰影,竟然那麼不講理!」

「如果我們不是覺得這個地方不錯……」阿木又喝了一口啤酒,「我才不管,轉身就走。經紀那一句『你情我願』,我覺得最礙耳。」後來如何?「在我們強烈堅持下,業主終於讓步,願意承擔維修責任,但其他東西一步不退。於是我提供稅單時,要求業主簽訂保密協議,就當我也來宣示態度好了。」

阿水好奇起來:「那工業用途呢?雖說你當的,是創意工業……」阿木攤攤手。「這也沒辦法了,這裏始終是工廠大廈,單方面難以改變土地用途,怎樣說,要改變,都是政府責任吧。況且他們這樣做,只是要撇清法律責任而已,他們才不管你要做甚麼,爭持下去也沒意思。」

「所以說……」阿金瞪大眼睛,說:「我們在這裏燒烤,都是違法吧?」阿木苦笑起來,露出一副「恐怕是了」的神情。阿水才懶得理會,滿足地把製作需時的燒牛排吃進肚子裏去。「話不是這樣說,我們這是在振興食物『工業』。」

這時候,阿木女友一言驚醒眾人:「好像有點雨水。」她伸出右手,感受雨點強弱,其他人這時才察覺得到,正猶豫是否把聚會移師室內,雨勢忽然變大了,他們連忙回到室內,通過門窗,看着燒烤爐逐漸被雨水淋熄。

「阿木,你要為平台加一塊帳篷了。」阿金拍了拍神情失望的阿木,後者幽幽地說:「恐怕有點困難,業主要求,租客不得在牆壁鑽洞錘釘……」

眾人卻幻想一塊平台帳篷給拉開了,在同一帳篷下,齊聽雨點拍打帳篷的響聲,繼續快活地燒烤吃喝。

2016年2月17日,星島日報,副刊E07)

2016年2月3日 星期三

【小小說】升降

他走進一幢陌生的大廈。

跟在住客身後,就不用密碼都能闖進去了。看更正在呼呼打瞌睡,連眼尾都沒有瞄他一下。他快步走到升降機大堂,按了掣,望着升降機一層一層的落下,他有點焦急,又有點猶豫。

升降機門開啟,他走了進去,想着該按哪一層的時候,一個小孩,以及一個抱着足球、穿着一身足球服的少年,連忙跑進來了,趕上尾班車。

少年按了十五樓,小孩則無論怎樣伸手踮腳,都摸不到按掣板,他便輕聲的對小孩說:「你要去哪層?叔叔幫你按。」小孩回過頭,先望一望他,然後很乖巧地回答:「三樓,謝謝。」他覺得這個孩子很有教養,一邊按三字樓,一邊微笑着說:「不用客氣。」他想到自己那個好久不見的女兒。

升降機緩緩往上爬,他忍不住逗小孩談話:「小朋友今年幾歲?為甚麼獨自出門?」小人兒舉起三根手指,大聲地說:「三歲。爸媽都在家等我。」升降機門打開,小孩拋下一句「拜拜」就溜了出去。升降機門再次關上。

足球少年見升降機內人不多,自顧自地「的波」,少年控球技術不錯,球總是不離腳的,給他踢高又落下,沒有干擾到他,他就不干涉了,反正看他漂亮地、輕巧地控球,也是賞心樂事。

他想起自己年輕時都愛踢球,儘管球技不佳,但隊友沒有嫌棄他,經常主動約他踢球、參加地下聯賽,他卻在一次練習時,不慎扭傷右腳膝蓋,養傷了大半年,康復後右腳已沒有從前那麼靈活,他乾脆「掛靴」,不過還是不捨得丟掉球鞋,就像留住那段青春回憶似的,雖然已經沒穿十多年了。

看到少年把球控得那麼有神采,他居然有再踏球場的衝動,但近日風濕病發作的右腳膝蓋,又再隱隱作痛,彷彿叫他安分一點。

他想得出神,沒有留意那對男女是何時走進升降機裏,站在他跟前。少年見人多,也沒有繼續控球,把球乖乖的抱在懷裏。年約二十多歲的女子,按了二十五字樓,然後厲聲跟男人說:「都說沒事啦,你太大驚小怪了。」男的顧不了這個小空間裏,還有兩個陌生人,張大嘴巴反駁:「你想我怎麼樣?她是我的媽媽啊,電話又打不通,我擔心她出事,有問題嗎?」女的別過頭,態度冷漠:「你沒有問題,是我有問題吧,一早就應該答應結婚後三個人一起住,你就不用擔心啦,為甚麼要住高幾層呢?天啊,這裏可是連會所都沒有!」

十五層,升降機門打開,少年從兩人中間跑了出去,就像在球場上巧妙地避開兩個死纏的對方,突破前進,卻令場面變得更加尷尬。少年離開後,那男人轉身望望他,他故意朝上望着樓層燈號,待升降機門再度關上,男人拉着女人的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女人沒有回話,一樣望着樓層燈號,男人見她沒有反應,鬆開手,三人一起抬頭望燈號,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數着數字逐層逐層的升上去。

兩人在二十五樓離開升降機時,仍然是不發一言。他想,夫妻倆大概要冷戰好一段時間了,只是有吵有鬧,總好過相對無言,這是他的經驗之談。他也曾有一段婚姻,或許是性格不合吧,加上他酗酒、嗜賭,老婆提出離婚,拉着女兒的小手,一起在他的生命消失了,就連聯絡方法都沒有留給他。

之後的一年,他連工作都丟了,人到中年,雖沒欠債,但錢花得七七八八,試過露宿街頭,但食環署職員一度晚晚「洗街」,他無計可施,唯有以僅餘積蓄,短期租下一間連一百方呎都沒有的劏房,直至上月租約期滿,他連剩餘的積蓄都沒有了,又再次重施故技,露宿街頭。

然後他腦袋空白的走進這幢高高的大廈。

升降機送走了那對年輕夫婦,繼續上升,相信另有高層住客等待升降機。他沒有選好地點,哪一層就哪一層吧,反正結果都是一樣,便閉上眼睛,就任老天帶自己走吧。「啪」的一聲,升降機門打開了,他還未張開眼睛,已聽到一把年邁的聲音叫嚷着:「後生仔……後生仔……」

他睜開雙眼,看到一個拿着枴杖的婆婆,站在升降機外,在她身後的牆壁,是七十二樓的樓層號碼。「後生仔,扶一下婆婆好嗎?」他應聲趨前,左手搭在婆婆的肩膀,右手扶着她的手,協助她走進升降機去。「麻煩你按『地下』。」他又伸手按下「地下」燈掣,婆婆「哈哈」笑了起來:「後生仔那麼累嗎?站着都睡到覺。」

他搔搔頭,不知怎樣回答,她又接着說:「奇怪了,七十二樓明明是頂層,你不出𨋢嗎?」他又搔搔頭,這次懂得回應了:「剛才以為升降機往下,怎料是往上的。」婆婆又再豪邁地大笑:「我老眼昏花,經常那麼胡塗,為甚麼連你都這麼樣?有心事?」

刺中要害了。他垂下頭,婆婆繼續嘮嘮叨叨:「甚麼心事都是小事,就好像這部升降機,會上也會落,多得它,我們每天都經歷起跌,有甚麼好出奇?婆婆我都七十幾歲了,從小就搭慣『升降機』,上上落落,有甚麼風浪沒見過?」

他苦笑起來,心裏卻像有些東西放鬆了似的。「搭錯,不就再搭一次吧,又或者稍事休息,趁機出外走走,心情就好了。」

升降機彷彿在一瞬間就降到地面,門打開,婆婆又說:「後生仔,扶一下婆婆好嗎?」他連忙趨前攙扶婆婆,離開大堂,保安員仍然在呼呼打瞌睡,連眼尾都沒有瞄他們一下。他為婆婆推開大門,婆婆連聲謝謝,他跟她一起離開大廈。「不用上樓?」

他搖搖頭,說:「不了,我想重頭來過。」婆婆頭也不回,揮手道別,他也朝向另一個不明方向走去。

2016年2月3日,星島日報,副刊E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