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8日 星期三

【小小說】阿輝

看起來有點心神恍惚的阿強,喝了點水,彷彿非要鼓起勇氣不可似的,然後對着席間其餘兩人說:「記得誰是阿輝嗎?」

他們互望了一下,想了半晌,阿鈞首先回應:「你是說,那個常常被欺負的阿輝嗎?」

坐在旁邊的阿清聽後「哦」了一聲,似乎也從回憶相庫中對焦到了阿輝的樣子。阿強呼了一聲,鬆了一口氣似的,但隨即糾正阿鈞的說法:「應該是說,那個常常被我們欺負的阿輝。」

那個阿輝。那個矮小、臉色蒼白、舉止奇怪的阿輝。那個常常在課堂裏自言自語,就算不自言自語,也總是不時「咿咿呀呀」發出聲音的阿輝。

那個成績不特別出眾、運動不佳的阿輝。那個渾身發出臭味的阿輝。那個注視度零的阿輝。這種人,每個班上幾乎總有一兩個,他們沒有朋友,老師也彷彿無視他們,運氣差一點的話,會被同學欺負……或者說,運氣好才沒有同學欺負。

「其實也說不上是欺負吧,至少我們沒有打過他。」阿鈞說:「如果他身處鄰班,那些小混混肯定不會給他好日子過。」他們讀的是校內精英班,其他班上爛仔多,打架比聽書落力。

「但我們常常嘲諷他『臭輝』,向他擲紙團,向老師告發他睡覺,在體育課趁他不為意收起他的皮鞋,又或者趁他睡覺時把兩腳鞋帶纏在一起……」阿鈞搶白:「你怎麼了?現在才良心發現?」

阿強搖搖頭,勉強擠了笑容。「我上星期遇到他。」阿鈞和阿清好奇地望着他。「他長高了,打扮入時,很帥的樣子。」阿鈞冷笑起來,一副「我才不相信」的樣子:「你有沒有認錯人?」阿強又搖搖頭。

那天他是在鬧市行人道上碰到阿輝的,縱使外形轉變了不少,記性很好的他還是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不知為了甚麼,他尾隨阿輝走了好一段路,想起了過去的種種,遂決定上前跟他打招呼。

「阿輝!」那個男子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很認真的從頭到腳把阿強看一遍。「我……認識你?」

「我是阿強啊,你的高中同學,你是唸XX中學對吧?」他以為一定會喚起對方的回憶,怎知阿輝仍然一臉茫然。「我的確是這所中學的學生,但記不起有你這位同學啊。」

阿強急了起來,連忙說:「還有阿鈞和阿清,我們常常……跟你玩的。」

阿輝笑了起來,還是大力地搖頭,說:「你會不會弄錯了?因為我在高中是班長來的,所有同學我都記得很清楚,就是不記得你們三人的名字。」

「班長?班長不是阿余嗎?」阿輝反倒記得阿余。「阿余是副班長,我是正班長。」然後阿強說了許多同學的名字,阿輝都一一記起來,還有不少班中事情,唯獨是阿強、阿鈞和阿清,就是從來都沒有在他生命中出現。

「怎樣也好,很高興認識你,我趕時間,先走了,再見!」阿輝向他揮手後,急急走了,留下了滿腹疑團的阿強,被遺棄似的站在路上,不知方向。

阿鈞把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阿強,鎮定一點,不如問問其他同學?」阿強苦笑起來。「早就問了,阿余和兩個同學都證實了阿輝的說法,而他們眼中的阿輝,是斯文帥氣、品學兼優、親切友善的好學生,深得同學老師歡迎。」

阿鈞提高了聲音,說:「但阿余都記得你吧?」阿強氣急敗壞地點點頭,又糾正了他的說法:「阿余記得我們。」阿鈞續說:「也就是說,我們記得阿輝,記得同學,同學都記得我們,記得阿輝,只有阿輝不記得我們。」

阿鈞思考了一會,拼命想出一個難以言喻又難以相信的解釋:「我們的阿輝,跟他們的阿輝,在同一個時空出現,但我們卻沒有出現在阿輝的時空裏?」

阿強聽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大概就是這樣。」阿鈞叫了起來:「那麼我們的阿輝怎麼了?」

那時,久久不語的阿清,冷冷地說:「記得我們在放榜那天,取笑過阿輝成績差嗎?」兩人點點頭。

「當天晚上,我回到學校,看到貌似阿輝的男生站在天台,好像要跳下來的樣子,我連忙叫他不要跳,又立即跑上天台,但到達時天台空無一人,地上也沒有……屍體,我就當是自己眼花看錯了。翌日又在學校附近看到他,但礙於心有愧歉,不敢上前問候,只要他沒事就好。這件事,我幾乎已忘記了。」

然後,三人都默不作聲,誰也想不出所以然來,也不明白這般怪事到底對他們有甚麼意義。

餐廳打烊了,他們結帳離開。阿輝從此成了三人的忌諱,不再宣之於口,他們也不再碰見阿輝。

或許他們的阿輝,真的消失了,又或許他們只希望自己不要消失,至少不要消失在自己的時空裏。

(2016年9月28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6年9月14日 星期三

【小小說】雙月

他忘了從甚麼時候開始,在網絡上流傳天空將會出現兩個月亮的傳言,而日子一天一天的接近了。

他起初也沒有多大理會,數年前還不是人人都在談論世界末日?但到了傳說中的那一天,甚麼地裂山搖殞石巨浪天災人禍,統統沒有發生。

這次卻有點不一樣。隨着網絡科技愈來愈成熟,任何人私底下的竊竊私語,都可能成了討論區的高談闊論,關於兩個月亮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的論述,在網絡上捲起了滔天巨浪,撲向每一人的眼球,逼得人人都得關注──有天文學家計算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有文化研究者以該事件為研究對象;有小說家以此為靈感創作故事;有人對此深信不疑,甚至被稱為「雙月派」,儼如宗教似的,他的女友,就是「信徒」之一。

「你看你看,這篇講雙月的文章真有趣!」聽見女友的話,他沒有抬頭,繼續用叉子捲着肉醬意粉,放進口中。「不如先把東西吃完再看吧。」

「你好悶蛋啊!」她呶了呶嘴,極不情願地扒了兩口飯,又望回手機去了。他受不了這種相對不語的狀態,拼命找話題:「星期五晚上,我們出來吃飯的吧?」

她睜大雙眼。「星期五?」他點點頭,不明白她為何忽然如此亢奮。「你不是不知道星期五是甚麼日子吧?」他還沒答話,女友便提起高八度聲綫喊道:「是『雙月』的大日子啊!還吃甚麼飯,當然要隆重其事迎接雙月的來臨!」「即是要……怎樣迎接?」「世界盃、奧運舉行的時候,你會怎樣迎接?」「……」「唉,當然是跟朋友一起在某人家中的電腦屏幕看現場直播吧!」

他不明白。「這明明是天文奇觀,為甚麼不出外看看?」她睜大眼睛皺着眉,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還算是地球人嗎?難道你不知道,網上許多人說,不是所有地方都看得見雙月,而且當晚街上肯定到處都擠滿人,你要跟人逼,就自己逼個夠,不要預我。」

他吸了一口氣,唯有讓步。「好好好,那去我家好嗎?」女友又反了反白眼。「我剛才已經說了,要跟朋友一起在某人家中的電腦屏幕看現場直播。」他按捺着自己的情緒:「我不能參與嗎?」女友卻比他更早就不耐煩。「我這些朋友都是『雙月派』,我們平日的聚會,你有去嗎?我們說的軟派雙月和硬派雙月、雙月結構論和解構論,你懂嗎?」他用力地吞了一口口水,沒有再說話了,然後,兩人沒有再交談。

星期五,他如常下班,他已有心理準備人潮將從四面八方襲來,怎料街上卻沒有太多人。「今晚不是雙月嗎?怎麼街上沒有觀月的人?難道大家真的情願宅在家中,看網絡留言『直播』?」他失魂地走着,冷不防有人大力拍他的肩膀!他嚇得跳起來,回頭一看,只見一位不太相熟的女同事,對他害羞地笑。他連忙搬出時髦話,遮掩剛才的失儀:「呀,真巧,你出來看雙月嗎?」她笑起來的時候,雙眼瞇成了一條線。「不,不……我是說,如果你想看,我們可以一起看。」

「雙月事小,肚餓事大……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去吃晚飯?」她點點頭,笑容不減,兩人就是這樣並肩而行。在一家餐廳裏,他們選了一個可以清楚看見窗外景色的座位,點了餐,公事私事月亮事,無所不談。他問:「你相信……雙月嗎?」她搖搖頭,說:「一點也不,又沒有科學根據,你當成是社會現象好了,但我沒有興趣。」簡直相逢恨晚,但他旋即又歎了一口氣:「只是許多人都是狂熱分子。」他不敢告訴她,女友就是其中一位。

雙月時間到了,他們倆緊盯窗外,只見皎潔月亮彎成一個勾,旁邊既沒有星星,也沒有另一個月亮。

這時,他的電話響了,是女友打電話來:「雙月啊,你看見雙月嗎?快去看facebook,許多人都把雙月照Post出來!」他掛綫後,的確看到facebook被雙月照「洗版」了,但他明明就沒有看見雙月,現實的雙月。

如果雙月只存活在網絡世界裏,雙月是真實嗎?還是比真實更真實?

他把手機拿給她看。「是改圖嗎?真的假的?但我們甚麼都看不見。」她聳聳肩,說:「如果你相信,那便是真實。你相信嗎?」

他笑而不語,繼續享受二人的月下晚飯。在光明的月亮映照下,他把眼前的她看個清楚──優雅美麗,輪廓深刻,閃閃生光。

(2016年9月14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6年9月12日 星期一

【旅人】書中自有蔦屋

對哈日族來說,去日本多少次都不夠。我才第三次踏足東京,當然仍有太多想去的地方,其中一個,是蔦屋書店(TSUTAYA)。


蔦屋書店大大小小的遍布日本不同地區,基本上不用特意尋找都能碰上,但其中位於東京代官山的一家,由東京的英國建築師事務所KDa、蔦屋書店創辦人增田宗昭,以及日本平面設計大師原研哉聯手打造,被譽為全球最美二十家書店之一,當然要見識一下。

代官山是高尚住宅區,沿途風景優美,也洋溢異國風情,風格品味獨特的小店特別多,純粹Window Shopping只看不買,也是賞心樂事。

順着小路走了不久,就來到蔦屋書店了,這家書店以「森林中的圖書館」為主題,周遭由不少樹木植物擁抱,並以三個主要建築物組成,除了有呈編織狀的白色立體牆面,還有不少偌大透明玻璃間隔,整體帶來光潔明亮的通透感,相當美觀,果真是美麗的書店。

現代書店已不再單純賣書了,蔦屋書店也一樣,除書籍雜誌,店內還擺放了許多設計精奇的文創產品,另有Starbucks「駐場」,客人可把食物飲料拿到書店其他座位位置,難得的是食客都很自律地保持店內清潔,也會自動自覺地把用完的杯碟垃圾,放到收集處,這一點實在值得港人學習。

蔦屋書店另一營運重點,是其CD/DVD租借服務,不諳日文的筆者起初還擺了烏龍,以為那些珍罕唱片是二手中古品,可供售賣,後來才知道只限租借,便無緣帶走Pizzicato Five等坊間難得一見的舊唱片了。

CD/DVD租借服務現時在港已幾乎絕迹,在日本卻似乎不能同日而語,觀乎蔦屋書店分店遍布日本,客人租還影碟唱片應該很方便,我們也不能太羨慕了。

這家書店,吸引了我翌晚再訪,日夜風味不同,卻同樣美麗。我還帶走了蔦屋書店出品的T Air,那是怎麼樣的科技產品?有機會再分享。

(2016年9月12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6年9月11日 星期日

【人物】潘燦良 通吃

敗部復活

訪問潘燦良,剛好「煲」完他有份參演的電視劇話題作《瑪嘉烈與大衛系列 綠豆》,見面時,忍不住叫他一聲「趙子龍」,只怪他這個角色形象太鮮明,入型入格。

當然,隨着大家在幕前欣賞到他演繹不同人物,他肯定將有不同形象烙印觀眾心中,不管那是舞台劇、電影,還是電視劇。

得到「劇場王子」美譽、拿過香港舞台劇獎最佳男主角獎項,現在就連電視劇、電影都吃得開,原來潘燦良小時候寫的「我的志願」,不是演員,他甚至沒想過要過演戲生活。

直至中學畢業那年,他獲同學邀請演出對方寫的話劇,「好像挑起了甚麼似的。」他坦言讀書成績不佳,卻在表演台上獲得認同,平日「木木獨獨」,站在台上,變了另一個人。「老師都讚我,潘燦良原來識做戲、做得幾好。」

於是他選擇報考香港演藝學院,及至1991年畢業,同年加入香港話劇團當全職演員。別以為這位劇場王子從此一帆風順,原來一開始也有段「撞牆期」。

「人們會說,感覺我很豐富,但就是做不出來。」他不諱言曾有「被困」的感覺,而最不堪回首的一次演出,是《地久天長》,「『死』得很慘,『死』得不甘心。」

他批評當時自己不成熟,對人了解膚淺,最挫敗的是,就連自己都面對不到自己的演出,卻仍要做出來給觀眾看,簡直羞愧難受,衝擊之大,可想而知,「曾躲在走廊痛哭。」

幸好,只要一天不放棄,一天還是有敗部復活的機會。2005年,他決意在美國待半年,回來後,就「開竅」了,好像演甚麼都很自如,他以「從容」來形容這種轉變,但他強調,在異地不曾習得甚麼演藝「心經」,或跟大師「過了兩招」,只是人在美國,覺得沒甚麼不可能。「這是一種對生活的觸覺和體會的改變。」

建議趙子龍睇醫生

既然心靈的枷鎖鎖不住他,現實的團體與制度,也不再是牢籠。2012年,他不再續約香港話劇團,尋求別的發展,自由身的他,仍為香港話劇團聯席演員,至今保持這種合作關係,近年除了接連贏得香港舞台劇獎最佳男主角(悲劇\正劇)(《心洞》、《教授》),還將於10月舉行的《親愛的,胡雪巖》,再踏舞台台階,飾演一代紅頂商人胡雪巖。他跟黃秋生、甄詠蓓、吳君如等合演《狂揪夫妻》,也獲口碑。

他說,許多朋友以為他在舞台劇待得久了,開始對電視劇、電影蠢蠢欲動,銳意往外闖,其實不然。「離開香港話劇團的最大目的,是想休息一下,卻有許多人跟我招手,首先找我拍劇的,是港視,便膽粗粗試一試。」

他說,過往也曾獲電影導演邀請演出,但時間總是遷就不來,只偶然出演一次半次三兩角色,至於電視劇,大台的話,若非其「囝囝囡囡」,或大牌演員如黃秋生,外人難有機會加入,所以他從來沒想過會拍長篇電視劇。

離開香港話劇團的日子,在機緣巧合之下,他涉足電視界,演過不少劇集,好像港視的《選戰》、《來生不做香港人》,後者的Hill少演出叫人津津樂道;早前在ViuTV引起話題的《瑪嘉烈與大衛系列 綠豆》,擔綱劇中要角趙子龍,跟飾演主角大衛的林保怡,有許多對手戲,兩個好戲之人同場較技,構成戲劇張力。

劇中的他,是一個隱晦的不出櫃同志,也是挑戰,原來他曾經演過同志角色,對於這個令許多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他這樣說:「趙子龍很複雜、在心理上有一定程度的缺憾,是一個有趣的角色。我『建議』他去看心理醫生。」

若不選這條路

新戲《此情此刻》,也有他的分兒,這亦是他之前拍劇累積下來的緣份──這齣作品是《選戰》導演黃國輝首部執導長片,他一嗌埋班,「韋文軒」(潘燦良在《選戰》的角色)就來了,這次飾演收樓公司職員李志堅,卻跟《瑪嘉烈與大衛系列 綠豆》的趙子龍性情接近──爛撻撻、口水多多、吊兒郎當、衰衰格格。

觀眾當然看得拍爛手掌,他之前甚至不知道原來自己有如斯一面,又覺得《遍地芳菲》的辛亥革命黃花崗烈士林覺民那斯文正氣形象,應該更像他,至少是早期的他。

「香港影視界好像是有這種習慣──看到你某些演出,大概予人某種印象,便很自然會找你繼續演類似角色,但你熟悉我,自會知道我演過很多角色。」

他笑說,自己在骨子裏也是類似李志堅的人,因為小時候在屋邨長大,從小被灌輸比較現實、功利的觀念,「若不是選了演戲這條路,我可能是個經紀,或工廠裏的員工,為生活營營役役。」

表演開闊了他的眼界,讓他知道,生活還有各種可能,許多人過着不一樣的生活,有不同價值觀,這直接影響到他。「我不一定要過典型香港人的生活。」

跟不同經驗豐富的藝員合作,他笑說,很好玩,畢竟演劇和演戲過程截然不同,他坦言會「偷窺」對方怎樣演戲。「他們很靈活、反應快,一埋位就做,彷彿在心裏已『剪接』好了。我太習慣演舞台劇的模式,要好好向他們學習。」

他這樣說,不也期待有更多熒幕前鏡頭下的演出?

Q&A
順其自然

記:記者   潘:潘燦良

記:很老套問一下,看新聞報道,你跟蘇玉華訂婚了,何時結婚?
潘:很老套答一下,順其自然吧!

記:沒有壓力?
潘:沒有壓力,大家都過得很好,很享受這種關係和生活狀態。

記:沒打算生育下一代?
潘:做人做了差不多半世紀,現在才說要(小孩子),接下來的二十年就有排捱了。給自己更多自由度,是我們的共識。

2016年9月11日,星島日報,名人副刊P09‧名士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