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31日 星期三

【小小說】搬

「當你收到這封電郵時,我們已經……又再搬遷了!下月是本店重新開放的好日子,你們一定要來啊!」她立即訂機票、向公司請假,準備從別國再次到這個城市「旅遊」。

她是在這個城市出生的,但不足四歲,便隨家人移民了,直至上大學,才首次重返這個繁華鬧市,一個只得感覺上有親切感的陌生地。那次四天三夜的旅遊,也沒有讓她好好認識這塊出生地,只跟友人盡情吃吃喝喝、行街Shopping,卻偶然闖進這家書店,認識了他。

「你都不看書,怎麼每次都到我的書店來?」他年紀輕輕卻已扛起經營書店的重責,對她來說,當然是眼前一亮。「我是來探望灰灰!」灰灰是貓店長,他的愛貓,她說時摸了摸灰灰柔軟的毛,然後把頭伸前要親吻貓咪,灰灰見狀,一躍後足,靈巧地從她的懷抱裏溜走了,躲到他的腳下。

他不客氣:「反正你每次都沒事忙,不如來店裏幫忙幾天好吧?」她叉着腰:「我都不看書。」他接着說:「你是美女嘛,美女店員是不用懂書的。」她漲紅了臉,卻怕被他發現自己害羞,提高聲線,不甘示弱:「書店有書就夠,不需要花瓶!」

話雖這樣說,她每次前往這個城市,幾乎都在這家書店晃掉所有時光。雖然她不看書,但看他就夠了。

於是她每隔四個月至半年便坐飛機來。因為他,她學懂了這個城市的語言,雖然音調上還是有些微差異,但跟本地人交談,甚至要在這個繁華稠密的國際大都會生活,兩文三語,她完全沒問題。或者說,她準備好了這麼的一天。

就在這五、六年間,她見證這家書店多次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一開始她是很詫異的,畢竟在自己的城市裏,經營十年八載的店子多的是,亦有不少百年老店,一代傳一代,屹立不倒,但這個城市,無論店鋪還是住所,彷彿難逃遷徙的命運。

「租金是一個老問題吧。」第一次搬遷前夕,那天晚上,書店打烊了,只得他和她兩個人、一隻貓,他喝啤酒,她甚麼都沒喝,灰灰猶如站立似的,兩隻前肢捧着膠盤,蹬直後腿,伸舌頭,舔舔水。「業主要加租三成,我們小本經營,生意才剛上軌道,剛剛回本,實在吃不消更多開支。」他說:「沒辦法,這個城市,變化太快了。」

「但你不是累積了一些熟客?」她嘗試為他分憂。「顧不得了。」他又喝了啤酒。「況且也搬不遠,只是兩個地鐵站,走路半小時也可到達。還有的是,我始終喜歡工廠大廈呢。」她對這裏的工廠大廈沒有概念。「為甚麼?」他說:「租金便宜一點,又私人一點啊。我甚至可以住進去呢。」她張大嘴巴:「可以嗎?」他笑了起來:「當然不,在法例上。只是偷偷摸摸應該沒問題。」

一個月後,她再來「旅遊」,幫忙搬鋪事宜,她把一本本書塞進紙皮箱裏,忙了整整兩天,指頭都痛了,肩膀都痠了。「來來來,吃甚麼?我請!」他把一張外賣餐單遞給她,她失望了。「怎樣了?以為燭光晚餐嗎?遲些補吃吧,今晚還有排忙。」她胡亂點菜。「我明天早機,待不了很晚。」他嘻嘻哈哈:「當然了當然了,去搭的士吧,我請。」兩小時後,她坐上的士,望着送她離開的他,心裏很不捨。

四個月後,她和他在新鋪見面。「怎麼了?地方寬敞吧?」她環顧四周。「比起從前那百多二百方呎的空間,這裏是大了一點點的。」他歎了一口氣:「這個城市,是這樣的了。」她忽然想起甚麼:「你睡哪裏?」他從沙發拿出一張摺疊牀墊,「睡這裏。」她心痛了。「沒法子了,又要租鋪經營書店,我沒有餘錢租樓居住。這裏不錯啊,有獨立廁所,還有熱水爐!業主根本就是在引誘租客住下來吧。」

怎料不足一年,他又搬了。「工廠大廈不能居住,也不能做零售,我被業主逼遷了。」她這次「旅遊」,又把時間花光了在他……的書店身上,這次搬遷執拾,她懂得分類了,又知道甚麼書是較昂貴的罕品。「厲害!你已經很懂書了,你真的不考慮乾脆做我的店員?」她猛地搖頭,但笑得很甜。

後來書店搬到另一幢工廠大廈的單位裏,這幢大廈各行各業都有,業主隻眼開隻眼閉,他一做就四年,期間續了一次租約。她「旅遊」得更密了,有時客人甚至以為她真的是兼職店員。

「當你收到這封電郵時,我們已經……又再搬遷了!下月是本店重新開放的好日子,你們一定要來啊!」她立即訂機票、向公司請假,準備從別國再次到這個城市「旅遊」。

這次他把店子搬到商場去,空間維持約四、五百方呎大小,開幕那天,她遠遠看到他和一位女子常常黏在一起,很親密的樣子。「我來介紹,這位是我的未婚妻,這位是我的好朋友、好幫手。」他的未婚妻向她伸出右手,「他常常提起你,謝謝你多年來的照顧。」她們握手了,動作像接棒似的,她回以一笑:「不謝,以後由你照顧他囉。」灰灰在兩人腳旁磨蹭。

這次「旅遊」,她請了一星期假,卻只來了書店一晚,其他時間,她到處晃,卻不知到哪裏去。從前總嫌時間太少,現在卻嫌太多。她這才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個城市,到處都是陌生的,尤其是那家經歷多次搬遷的書店。這個城市,變化真的太快了。無論怎樣努力、怎樣偽裝,她都適應不了這裏的節奏,她永遠都成不了這裏的人。

後來,她再沒有到這個城市去了。

(2018年1月31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8年1月19日 星期五

兩看細野晴臣巡演


細野晴臣新作發行紀念巡演,成就了筆者不少第一次,其中一個相信較難再接再厲的,是不足一星期在兩個地方以樂迷身分參與同一音樂單位的演出──先後在台北和香港欣賞細野晴臣,以及樂隊成員高田漣(結他)、伊賀航(Bass)、伊藤大地(鼓)的精采表演。以細野晴臣的音樂「開年」,心滿意足矣。

細野晴臣是成軍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的日本傳奇電子樂團YMO隊長和製作人,其隊友包括高橋幸宏和另一日本國寶級音樂家「教授」坂本龍一,三人現時仍然活躍於音樂界,在不同領域,或個人或組團發表音樂創作,叫人敬佩。筆者也是藉著YMO、坂本龍一而認識細野晴臣。

儘管在海外(尤其是香港)的名氣不及於世界電影配樂界佔上一席位的坂本龍一,但行年七十的細野晴臣,在日本的影響力還是相當高,因演出日劇《逃避雖可恥但有用》爆紅的星野源,正正因為早年受到細野晴臣鼓勵,才踏上音樂路,兩人亦著有《地平線の相談》一書,足見細野晴臣是日本音樂教父級人物。

細野晴臣的音樂履歷很早就開展了,一九六九年加入迷幻搖滾樂團Apryl Fool而嶄露頭角,其後也陸續組成Happy End、Tin Pan Alley,接著遇上坂本龍一和高橋幸宏,終成立影響深遠的YMO。話說回來,筆者早前在日本尋得Happy End一九七三年出品的同名專輯,已欣喜若狂,現在還於細野晴臣新作發行紀念巡演香港站,買得細野晴臣在Happy End解散後發行的首張個人專輯《Hosono House》復刻CD,原碟出版年份都是一九七三年,我便集得了細野晴臣早期甚至原點的聲音。

談到再度重新混音發行的《Hosono House》,筆者預早了超過一小時到達細野晴臣巡演台灣站的表演現場──設於華山1914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的Legacy,卻不見《Hosono House》影蹤,事實上,台灣站的人數遠高於香港站,那張經典專輯早早給賣個清光也說不定。目測之下,演出一小時前的輪候人龍已逾百人,大家在場外繞來繞去吹吹風,朝聖的期待心情卻愈吹愈熾烈。

據悉細野晴臣去年巡演的岩手站、東京站、福岡站、大阪站等演出都售罄而歸,相信不少日本人都特地飛往台北,捧他們喜愛的老爺子的場,現場所見也的確有不少日本客,日語從四面八方而來(或是許多台灣人都懂日文?),細野晴臣在台上甚至不客氣的只講日語,周遭大部分樂迷仍能對答自如,他講笑話觀眾也會笑,十分厲害,此情此景,我作為異鄉人的感覺最為強烈,甚至有點去了日本的感覺。三天後回到香港,細野晴臣也講講英語,但沒怎樣說笑話了(還是觀眾不懂笑?)。

顧名思義,這次細野晴臣演出以新作為主,把爵士、民謠、搖滾等各種元素嫻熟地共冶一爐。台灣場和香港場的歌曲Rundown大致沒有兩樣,就連只安歌一次、由伊藤大地的「口哨歌」迎接細野晴臣再度登場也不變,但細野晴臣沒即興拍鼓(他身旁根本沒有鼓!),另外或因咪高峰問題,伊藤大地如唱歌的口哨聲也沒那麼嘹亮──他在台灣站的「口技」可是震懾全場。

台灣站和香港站另一分別,是前者企位後者座位,還有前者不得在場內拍攝,一眾樂迷也乖乖聽命,大家合力營造出一個沒有相機、手機滋擾的演出環境,但香港樂迷卻能盡情影相,所以說,看演出影相拍片,便是香港文化?

也因人數不多,可想而知香港演出的現場氣氛不及台灣,相比之下,還因珠玉在前先入為主,筆者就更享受細野晴臣等人的台灣表演,只是當然仍樂意在香港主場歡迎這位日本樂壇傳奇人物吧。

有機會再談Happy End、《Hosono House》,還有細野晴臣新作。

(2018年1月19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