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7日 星期三

【小小說】配

這晚他又在酒吧獨坐。

「又被『配』了?」酒保剛調配了一杯雞尾酒,粉紅色的,遞給坐在吧枱前一位美麗女客人,回過身,才安慰這位面部表情告訴他一切的常客。

「可不可以不要說『又』?」他只喝了兩杯啤酒,臉紅紅的,分明是來買醉,酒保不敢給他添酒,雖然這跟他的工作相違背。「怎麼了?就試試吧,『配』一定可以找到跟你合襯的好女子!」

他搖搖頭,把酒杯最後一口酒喝光,「啪」的一聲,用力的把杯子放到酒保跟前,旁邊那位女客人應聲望了望他們,稍稍跟他們眼神對上了,見狀況不對,便急急別個頭來。

酒保還是識趣的為他斟來第三杯啤酒。「『配』甚麼『配』,我呸!」他把酒杯搶過來,大口的喝,上唇又染了一抹泡沫,像白色鬍子,配合愁容,叫本來一臉孩子氣的他,看起來蒼老了一點點,「難道就不能自己一個人過活嗎?過去不是很流行『草食主義』嗎?」

酒保抹着一隻葡萄酒杯,通過杯子,望着他扭曲的臉,「我懂。我從前也是這樣想。但當『配』為我配上我現在的太太後,不得不承認『配』真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現!」

「配」是一個專為單身男女找伴侶而設的應用程式,有別於以往同類型那些私營的、商業性質的應用程式,「配」是由這個結婚率、生育率均為全球最低的國家研發出來。

「配」用戶的大數據,包括起居飲食、消費習慣、消遣興趣等等,會自動被「配」搜集,進行演算後,便在茫茫人海中,以結婚為大前提,配對跟用戶最合適的伴侶,可說是現代「媒人」或科技「媒人」。

由於涉及相當私隱,一開始便引起爭議,正反雙方在議會爭持不下,但這個國家實在太需要刺激生育的方案,政府遂推出「配」先導計畫作為緩衝,原定所有二十五歲以上國民都被強制性使用「配」,先導計畫則改為「自行決定」,卻推出跟「配」有關的各種優惠,譬如由「配」配對的伴侶,政府會津貼部分結婚費用、生育費用等等,吸引市民使用,這個先導計畫獲議會通過。

起初大家都對這個新玩意採觀望態度,半信半疑,但因為公關形象做得好,加上明星名人效應,市民反應愈來愈熱烈,「配」首年用戶數字遠遠超於預期,獲配對伴侶的結婚、生育數字持續攀升。先導計畫進行了三年後,隨着反對聲音愈來愈小,政府決定全民推行「配」,要求所有二十五歲以上國民強制性使用「配」。

他便是這樣成了「受害者」。甫過了二十五歲的他,已被配對了不下數十次,跟他配對上了的女子與他即時通訊,他統統不讀不回。雖然配對人大都明白事理,見對方不回應,無甚興趣,也不強求,反正日子一過,一個月後便會重新「洗牌」配對,但總有叫他不勝其煩的女子,好像最近那一位,便通過「配」GPS定位功能,追蹤他的行蹤,他氣得幾乎要報警。「報警會受理嗎?『配』可是國策啊。」又的確沒聽過因受不了配對者報警查辦的新聞。

酒保又說:「就試試吧,我身邊所有朋友、客人,大多一步到位,第一次就『配』對了,找到結婚對象,生兒育女去了,『配』不到的,而且還要超過十次,在我身邊,你可是唯一一個!」

這時,一直坐在旁邊的女客人叫了起來,「你錯了,至少還有我。」

兩人立即朝她望去,只見這位年輕女子年約二十多歲,樣貌娟好,看起來很有學識教養,就連「草食男」的他也不禁雙眼發亮。兩人等待着聽她的故事。

「別誤會,我跟你不同,我是勇於嘗試的,每當『配』為我配對了對象,我都會跟他約會一下,可惜沒有一個夾得來。」酒保皺了皺眉,「不會吧,『配』以用戶大數據演算,配對出來的目標對象,雖不中也不遠吧?」

女子搖搖頭,「就是不行。明明大家都是素食者,都是愛狗之人,也喜歡看戲賞畫喝酒,居住附近,甚至工作性質相似,但不夾就是不夾,我不懂得怎樣說明。我覺得愛情這回事,不是說配對就配對得來的。」

他大點其頭,「說得太對,那不就是『凹凸效應』嗎?興趣性情太過相似,不代表就是合襯,一開始或許夾得來,但相處下來就沒有問題嗎?我很懷疑。愛情不應該由自己選擇的嗎?應用程式、機械科技,懂甚麼愛情?」

酒保瞪眼望他,本來打算嗆他一句:「你這個草食男又懂甚麼愛情!」但見坐在吧枱前這對男女,眉來眼去,愈談愈投契,經驗豐富的酒保,知道沒自己的事了,繼續忙他的工作去了。

「配」推出第四年,隨着離婚數字增長,愈來愈多人質疑「配」的成效、愛情是否真的「配」對得宜,於是反對聲音重新響起,侵犯私隱等問題也再一次議論紛紛。「配」推出第五年,備受批評的政府,正式全面擱置「配」。而這一年,那晚在酒吧相識的男女,結婚了。

(2019年4月17日,星島日報副刊E05.創作塗鴉)

2019年4月11日 星期四

【人物】棒球場上的青春

在劇場上搬演歷史人物故事,屢見不鮮,浪人劇場的《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改編自超過一百年前周壽臣的故事,卻以當代手法詮釋,不設古裝與歷史布景,結合現場音樂、現場錄像等元素,叫許多觀眾眼前一亮,二○一七年首演,得到不俗口碑,「年輕觀眾沒有猶豫,資深觀眾亦欣賞。」兩年後該劇重演在即,譚孔文也像投球手一般,再接再厲,準備在舞台上向觀眾擲出第二擊。



就從二○○八年開始說起。當時浪人劇場創辦人及藝術總監譚孔文,為香港話劇團編導《虎豹別野》,顧名思義,內容講及胡文虎、虎豹別墅、萬金油花園,此後他躍躍欲試,想在浪人劇場的文學改編以外,再續這條跟歷史連繫的戲劇創作「戰綫」。

後來他留意到《香港大老──周壽臣》(作者:鄭宏泰、周振威)這本書,「為甚麼周壽臣叫『香港大老』?原來他有九十多歲命,是晚清高級漢族官僚、香港政商界著名人物、香港殖民地時期首位華人議政局成員、參與創立東亞銀行等等。」

《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以周壽臣為原點,他跟劇場最有關聯的,便是香港藝術中心的壽臣劇院,正是以他命名,那麼多年來,揭幕落幕,許多舞台作品就在這裏公演。

不過這次《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重演卻在香港大會堂舉行,反而浪人劇場今年一月在香港藝術中心麥高利小劇場試演的《湖水藍》,將於十月在壽臣劇院正式公演,這齣改編米哈《我與你與一隻狗叫布》的舞台作品,演出者包括黃靖,還有憑《黃金花》的演出得到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新演員獎的凌文龍等等,同樣叫人期待。

說回周壽臣。譚孔文稱周壽臣的人生可謂波瀾壯闊,卻特別喜歡其中一個段落──他約十歲時,被容閎帶往美國留學十年,那正是洋務運動的「留美幼童」計畫,周壽臣成了一百二十位留美幼童之一,雖然計畫最後告終,周壽臣等人亦被逼從美國撤離,「在回國前,他們在美國進行最後一場的棒球賽。」青春、流浪、成長──豈不都是譚孔文一直以來最感興趣的創作題旨?於是便把周壽臣的青葱歲月剪裁出來,邀請觀眾回到一八八一年,看一場沒有完結的棒球賽。

《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乍看之下為歷史故事,卻沒有只叫觀眾回溯過去,譚孔文更稱此劇能讓觀眾清晰了解浪人劇場的風格,包括叫他樂此不疲的現場音樂元素,亦有現場錄像,令劇作既富現場感亦添趣味。二○一九年重演,台前幕後幾乎是原班人馬,內容方面也沒有太多變化,僅稍有微調,「嘗試將之精緻化。」

雖然棒球在香港並不流行,卻能勾起不少人關於青春與成長的回憶──安達充的動漫,其筆下青少年主角棒指甲子園桂冠的奮鬥故事,總能喚醒我們的青春和熱血,譚孔文不諱言棒球對港人有一種似近還遠的美好幻想。

他們在該劇以棒球場為原型設計舞台,取其意象、感覺,是次重演將更見細緻,場上亦有分牌示人,他們還邀得香港棒球總會作為支持機構,演員也曾到藍田晒草灣遊樂場,真正踏在草場上,參與其事。

至於觀眾,踏進劇場後,不僅成了座上客,還都化作亞熱帶少年少女,既穿越過去,又投影當下,在這場時空流浪的棒球賽事中,尋回屬於自己關於青春、成長的崗位,搖擺身軀。

(2019年4月11日,星島日報,副刊P05.Art)

2019年4月5日 星期五

【電影】太空再漫遊

第四十三屆《香港國際電影節》落幕,影迷過足戲癮了嗎?雖然今屆沒有橫跨復活節假期,但相信影迷仍能作出適合自己步調的智慧選擇,在有限時間看最多的戲吧。



作為影迷兼樂迷,筆者今年的心儀選擇可不少,可惜最後還是跟大部分失諸交臂,買了票最後卻要轉讓甚至錯過,這或許也是不少人的電影節之痛。

其中一套不能作座上客的作品,是西班牙導演維多莫連奴的紀錄片《馬德里地下交響曲》,鏡頭穿梭地鐵隧道、下水道等地底世界,叫觀眾聽見來自地下的另類城市交響曲,也夠有趣。

一九七七年原版的《陰風陣陣》,亦是其中一套很想進場的電影。今年上演的新版《陰風陣陣》,由《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導演Luca Guadagnino執導,英倫搖滾勁旅Radiohead主音兼靈魂人物Thom Yorke負責配樂,無論畫面抑或音樂,均叫人眼前一亮。然而,畢竟珠玉在前,新版難免口碑兩極,叫人想念原版起來。

不知是否主辦方看穿影迷的心意,把一九七七年的《陰風陣陣》加進《香港國際電影節》選映節目名單之列。該片是由意大利恐怖大師Dario Argento炮製的邪典傑作,由意大利前衛搖滾樂團Goblin擔綱音樂創作,二○一九年新版則由Thom Yorke接棒,搖滾血脈跨代接通。

說得多精采多期待也徒然,筆者最後還是無緣在電影院一睹該片的恐怖異象,卻成了《陰風陣陣》其中一場同晚放映的《2001太空漫遊》座上客。

這套Stanley Kubrick名作,經歷4K復修,重新在香港銀幕上映,吸引不少影迷進場,筆者遲了購票,只能坐到Circle樓座,現場所見不乏年輕面孔,但願他們看慣華麗特技、刺激動作的科幻電影,看了這部本來已不易看懂的經典後,不會「迷失太空」吧!

一晃眼,已經五十年了。一九六八年Stanley Kubrick受二十世紀三大科幻小說家之一Arthur C. Clarke小說啟發,拍成《2001太空漫遊》,影響日後無數的科幻片,也有大量文學與影視作品向這套神片致敬──翌年美國太空人Neil Armstrong才首次踏足月球表面(由於時間太過巧合,也有陰謀論指月球漫步根本就是給拍攝出來的!)。

《2001太空漫遊》是科幻名片、電影大作,觀眾永遠難忘電影從猿人爭執、丟骨頭化作遨遊銀河的太空船開始,及至超級電腦叛變、末段Star Gate迷幻場景、太空人在太空無重力狀態翩然起舞,還有最後化作「星孩」凝望蔚藍色地球的畫面,鏡頭、構圖全是美學,叫人賞心悅目。

由於片中不乏沒有對白的場面(開首和結束的二十多分鐘均沒有對白!),配樂也關鍵,音樂方面亦被譽為典故,戲中採用的小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李察.史特勞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尤其妙着──把《藍色多瑙河》與銀河呼應之舉,不巧妙嗎?

比起《藍色多瑙河》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筆者對《2001太空漫遊》感到最深刻的「聲音」,是呼吸聲,尤其是電影中後段,主角頭部裹在太空頭盔裏,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呼一吸,傳進觀眾耳朵裏,即使沒有外星人和異形怪物冒出來,也不見險象環生,仍帶來驚恐、緊張之感,呼吸聲就如心跳聲,起伏着主角以至看官的情緒和心理狀態。

《2001太空漫遊》值得在不同年代不同地方適時放映,讓我們把經典接續年代傳承。

(2019年4月5日,星島日報,副刊E05.享樂主義)

2019年4月3日 星期三

【小小說】癢

正在屋內堆柴枝準備生火取暖的玲,忽然聽見站在窗旁的弟弟健叫了起來:「下雪了!」玲應聲轉頭望向窗外,白茫茫的雪花徐徐飄落,好一幅充滿詩意的景致。她只搔搔小腿痕癢的皮膚,不怎樣欣賞這幕浪漫雪景,她知道,這可不是好兆頭。

「玲、健,拿好工具,一起到外面看看葡萄樹,動作要快!」爸爸從房內跑出來,一邊急急穿上厚厚外衣,一邊對他們說,卻見玲的小腿又紅又腫,眉頭皺了,「濕疹還沒好?」玲歎了一口氣,說:「冬天不走,我的濕疹是不會好的。」爸爸心裏疼她,但語氣直條條的,「那你就留在家中吧。」他和健提着工具,如臨大敵似的推門出外。玲在室內仍然感受到外面拒人千里的寒意。

這次是這個本來四季分明的城市,兩年來第二次降雪。上年也是在差不多一月的時候,下了這個城市有史以來的第一場雪,雪足足下了一個月,整個城市幾乎被蒼白吞噬,走到哪裏,都是白茫茫一片,叫毫無經驗也沒有準備的市民,不止束手無策,而且苦不堪言。因為突如其來的嚴寒天氣,一直叫這個城市引以自豪也賴以為生的農作物,全部失收,有幾家本來已入不敷支、賺一塊用一塊的農場,一時間痛失經濟支柱,再也支持不了,相繼倒閉,過不了冬。

永遠治不好

玲和健的家,經營一個小型葡萄園,釀製自家品牌葡萄酒,母親早逝,爸爸幾乎一人打理葡萄園,玲和健長大後也開始到園裏幫忙。雖然遇上寒冬,他們仍然悉心照料葡萄樹,希望可以順利過渡。本來春夏秋冬四季更迭,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冬天再冷,只要熬得過去,春風吹又生,對他們的葡萄園和葡萄酒生意,理應沒有即時影響,怎麼會料到,春天沒有再來。

自去年一月首次降雪後,冬天便一直沒有離他們而去,四、五月時跟從前春天一樣雨下個不停,但溫度卻沒有怎樣回升,直至七、八月本應是盛夏的季節,氣溫仍然一直維持攝氏十度以下,比以往低了至少攝氏十度,日間還好,晚上沒了日照,更是徘徊攝氏零度左右。這個城市,度過了前所未有的最冷夏天。

科學家、天文學家稱這個現象為重季。事實上,不止這個城市,全球多個地方都出現類似情況,有的像他們一樣重複了冬季,有的一直是炎夏,迎來旱災,各地政府和市民正積極應付這種反常的極端氣候。

冬天不走,濕疹也沒有離玲而去。自從十多歲開始發病,玲的濕疹就像季候鳥一樣每年定期到訪,於冬天「居留」,春天一到就消失,年年如是,她知道這跟溫度和濕度有關,她都習慣了,索性連藥膏也懶得塗,反正痕癢不惡,也不礙健康。

然而,去年至今冬季持續,一年下來,濕疹就像定居一樣長留玲的腿上,隨着搔癢次數多了,紅疹也變得嚴重起來,有時滲血,有時流膿,玲乖乖塗藥膏,但仍不得要領。紅疹愈痕,她愈睡不好,她愈睡不好,紅疹愈痕,惡性循環。如果冬天不去,葡萄樹從此枯死,她的濕疹也永遠治不好,她開始有這種想法。

平衡感

吃晚飯時,爸爸開一瓶自家出品的葡萄酒,倒了三杯,然後認真的告訴玲和健,雖然防寒措拖做足了,但園內部分葡萄樹已經枯掉,加上現在再度下雪,園內所有葡萄樹凍死,只是時間問題。他舉起酒杯,玲和健也學他舉杯,「今晚我們就好好飲一杯吧。我們的存貨已經不多了,請作好最壞打算。」存貨不多,意味着他們的生意將會一落千丈,如果葡萄樹枯死,再沒有葡萄收成,以後的日子怎麼過?玲不敢想像。

她喝了一口葡萄酒。她其實不太喜歡紅酒,她總是覺得單寧酸苦澀難飲,但這晚這杯葡萄酒,她居然不覺得苦──應該說,苦仍是苦的,但她卻咀嚼到一種奇妙的平衡感,芳香就在平衡中散發出來,包圍着她,叫她出奇的平靜、安心,這是她過去的喝酒經驗所沒有的。這一晚,或許因為喝得特別多葡萄酒,她睡得很甜。

翌晨,她居然發現濕疹沒那麼紅腫了,癢的程度也似乎減輕了。她立即穿上厚褸,拿了工具,準備推門之際,爸爸叫住了她,「玲,你的濕疹還未瘉,休息一下吧。」她回頭望他,笑了笑,「如果葡萄樹從此枯死,我的濕疹也永遠治不好。我才不要葡萄樹枯掉。」爸爸遲疑了一下,「等等我。」他連忙穿上雪褸,「我們一起去!準備把部分掘出,留根保暖。」

他們把門推開,雪還是下個不停,玲跨步踏前,在風雪搖曳的苦澀中,抓緊那叫她安心的平衡感。

2019年4月3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