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6日 星期一

【劇場】點燭人

許多創作都以夢為主題,香港話劇團再次搬演賴聲川劇場巨作《如夢之夢》,一開始便告訴觀眾:「在一個故事裏,有人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裏,有人說了一個故事。」於是,人生、故事、夢,彼此牽連在一起了。而要了解一個人的「故事」,必須通過別人的故事,也就是所謂的「夢」──對自己來說,別人的故事,不就像夢一場?


分為上下兩半、全程七小時三十分的《如夢之夢》,結構龐大,鋪墊縝密,這個生命故事(夢)不易讀,要全盤解讀幾乎是不可能了,謎團一個接一個,觀眾似懂非懂,就當修煉好了。

浮生若夢,「點蠟燭」的「說夢者」,主要是五號病人和顧香蘭,他們以臨終者的視點,生命回望,既說着自己的故事(夢),也說着別人的故事(夢),於是夢中有夢,戲中有戲,虛中有實,在故事(夢)裏頭,兩人以至身邊人巧妙地有着千絲萬縷的牽絆,像輪迴一樣命運重疊交接,互相成了彼此的影子、化身、線索,那個旋繞環迴三百六十度的舞台設計,點出了主題,而在湖畔「看見自己」,也喻意通過別人(的夢),觀照自己。

《如夢之夢》故事明顯受到「莊周夢蝶」,還有佛學概念「自他交換」(Tonglen)等影響和啟發。我看劇時,腦中卻經常響起顧媚一首老歌《夢》:「人說人生如夢,我說夢如人生……當你從夢中醒覺,你已走完了人生。」夢裏不知身是客,人生將盡,才懂得在夢中醒覺,那時候便成了點燭人,既是說夢者,又是解夢人──解自己的夢,解別人的夢。

(2019年8月26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沿圖有話)


2019年8月22日 星期四

【劇場】琢磨創意 好劇回流展藝力

本地劇團,尤其是中小型班,要經常在港演出,談何容易,攜本地作品闖出去,是不少藝團的想法。7A班戲劇組《大笑喪:喪笑大晒》、綠葉劇團《孤兒》,還有其他今屆《賽馬會藝壇新勢力》作品,在海外演出後,即將回流香港,藝團從外地演出提煉經驗、琢磨創意,現在回港再演,宛如凱旋歸來,為本地觀眾端上精益求精的藝術精品。



小劇場密密演

7A班戲劇組《大笑喪:喪笑大晒》的創作歷程,可追溯至該團繼2002年《想死》後,於2007年推出的姊妹作《大笑喪》,前者是一個死囚求生的演出,後者反之而行,是一個瀕死老翁不想被救的求死故事,他們在2016年大刀闊斧重寫劇本為《大笑喪:喪笑大晒》,在港上演,並於去年和今年分別在上海和韓國釜山演出,現在再於香港表演。

探討生命,當然是Universal,但該戲劇組藝術總監一休當初可沒想過有那麼多下文,但一路走來,「兩個演員,一正一反,加上既是音樂人也是敘事者的角色,構成了7A班戲劇組獨有風格。這個品牌能否走下去?我是樂觀的。」

一休偕7A班戲劇組近年多次到韓國交流演出,相對以百老匯、工業化模式發展的首爾戲劇界,他稱「釜山是另一個世界」,當地藝團跟香港的一樣在資助制度下生存,當地演出單位盼走藝術路綫而非工業化走向,小劇場密密演。

跟外地單位合作

雖然《大笑喪:喪笑大晒》一開始便表明故事發生在任何地方,也就是說,在哪裏演出都可以,但因語言不同,釜山觀眾只能追字幕,其反應便與香港的有所不同,「因為要看字幕,時間延遲,儘管嬉笑怒罵,但遲了一秒,他們就不敢笑出來,但不能直觀演出,反而看得更冷靜,更專心思考演出命題。」相對香港演出,或許本地觀眾太投入到笑料中,有時忘了命題,「笑了就算。」

另外,年齡差別,也導致反應不一,「釜山觀眾年齡分布廣,既有長者也有小童,相對香港多為年輕、中年觀眾,前者或更能貼近角色心境,他們的心態,也不像港人那麼需要被娛樂,而會好好思考一套戲。」至於上海觀眾,會在演出看到「精妙」、「刁鑽」等香港創作元素,這些都是不在外地演出便難以察覺。

走過上海、釜山,現在《大笑喪:喪笑大晒》於香港再度上場,有否摻雜之前不停演出的經驗,加以琢磨?他點點頭,「在上海演出後,我們便發現,劇作風格還沒拿揑得好。」經過技術調整,一休已一口氣省掉劇本四千字,減少鋪排,銳意劇場化,節奏明快多了。

近年本地藝團、創作人多了外地演出機會,一休卻指出,一次半次異地交流,沒有下文,對劇團成長意義不大,他更期望跟外地藝術單位合作,「好像賣出版權,由別人來演你的劇,或者跟外地演員、創作人,合作演戲,或更有衝擊性。」

身體很誠實

比起《大笑喪:喪笑大晒》,綠葉劇團的《孤兒》走過更多路,這套改編自家喻戶曉中國民間故事《趙氏孤兒》的肢體劇場,五年來到過以內地為主的二十多個城市演出,經過手法、內容等調整,現在的版本已跟最初的大有變化,「巡演是我們創團時已有的想法,一個故事,不能只排練幾個月、正式演出一次便算,因為作品需要成長,演員也跟着一起成長。」

善以身體講故事的黃俊達,指《孤兒》演員之間關係,就像夾Band一樣,有共同創作語彙,每次調整,大家都很期待,「就像歐洲劇團運作一樣。他們現已愈來愈成熟。」他的做法是,先做好作品,外地主辦搞手相中,自然會買,「在香港,要做新作才較易申請資助。」

內地觀眾看慣話劇、大戲,對肢體劇場、手法簡約的《孤兒》感到好奇,迸發更多想法,反應熱烈,就像種子散開去,相對而言,他形容香港觀眾多為「自己友」,接觸該劇,即使不常看見這種形式,仍很快就掌握大概,「香港觀眾醒目,看過很多東西。」他們也到過三藩市演出,場地是一個海邊劇場,捧場客有銀髮族、華僑等等,因在海邊,演出時偶有海鷗叫,叫他們印象很深。

黃俊達近年從小眾劇場跨足大型演出,於4月擔當劉松仁一手策劃的音樂劇《利瑪竇》執行導演,也剛為鄭秀文演唱會其中四首歌曲出任形體演出導演,他覺得身體與生俱來,人會被身體吸引,而身體總是誠實的,所以是很重要的媒介,放在演出的框架裏,寫實、抽象、風格化皆可,形體表演,沒分界限,演員不是出來行台位那麼簡單,速度、節奏、呼吸、動態,同樣重要。

「我們有劇本,亦應該有動作劇本,很靠演員發掘,先理解動作與表演之間的關係,才使用得到這件『工具』。」他正在發掘身體還有甚麼力量和可塑性,「譬如不動,都有戲。」

「孤兒」繼續闖蕩,快高長大,「可能是這個時代需要這台戲。」

(2019年8月22日,星島日報,副刊P01Focus)

2019年8月21日 星期三

【小小說】寂寞電話

又是一個寂寞的晚上。

「喂喂。」
「是你嗎?」
「嗯嗯。」
「太好了,你知不知道我足足撥了十多次電話,才等到你來接聽?」

對方應該聽得到,她的聲音,興奮得有點抖顫。

「哈哈,你應該知道,雖然那些不是我的聲音,但也是『我』。」

她嘀咕起來,就像向情人撒嬌似的,「我才不依,我就是喜歡『你』的聲音!」

電話傳來了「他」尷尬的笑聲,還沒應對,她接着說:「你不知道嗎?之前那十多位的聲音,有的是『老牛聲』,有的甚至是一把女聲,我差點就要向你們公司投訴了!」

「他」又笑了起來,安慰她說:「但那些應該全是你喜歡的聲音吧,我們公司的應用程式掌握關於你的數據,演算出你喜歡的聲音,還有你想聽的話題,只有缺漏,但不會錯的。」

她想了想,那把「老牛聲」,又的確叫她想起其中一位前度的嗓音。但對着「他」,她就是要撒野,「男的就算了,那把女聲是甚麼意思!」「他」吸了一口氣,「你也不會是無時無刻都想談情吧。試想想那把女聲接聽你的電話時,你當時的心情狀態是怎麼樣?」

她故意大叫:「我怎麼記得住那時的心情!」她明明是記得的,當時她正在前往跳舞學院的途中,卻發現自己沒帶跳舞鞋,但已來不及回程,只好臨時告假一天,胡亂找家咖啡廳坐坐,為了打發時間,她啟動應用程式,再次撥出一個寂寞電話,接聽的那把女聲,不像她兩年前在另一所跳舞學院結識、因為一次誤會從此沒了往來的舊友聲音?

她是有在手機記錄每天行程的習慣,在本應上跳舞課的時間,通過GPS暴露了自己身處咖啡廳的位置,於是應用程式演算出她跳舞不成的結論,便安排一位相關的「朋友」給她解悶,但為甚麼會知道她跟她的往事呢?是兩人在即時通訊對話的關鍵詞露出馬腳?聲音則是通過Voice Message複製出來?她才驚異這個應用程式採集數據的超凡本領。

明明對方不是真人,但她居然有一種甚麼都被看穿的尷尬感覺,卻偏偏不願服輸。「別說『老牛聲』和女聲了,不如談談你,你這把充滿磁性的聲音,我可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你們怎樣知道,我會喜歡這把聲音?」

「他」居然遲疑起來,她好像反勝一仗似的,再次催促,「他」才說:「我是不會跟你談公司機密的。」她更得意,「很老套呢,你們的應用程式宣傳口號,不是有句甚麼『愛你所說,說你所愛』?我就是愛知道啊,怎麼不『說我所愛』?」

「他」歎了一口氣,「這……更多是潛意識的東西,說出來,你都不會明白。」她又叫了起來,「先不說我明不明白,你是說,你們連我潛意識的數據,都能採集、提煉出來?」

「他」說得含糊,「應該說,我們多少能夠演算出你的潛意識。你以為『愛』甚麼人、『愛』甚麼事情,不是潛意識作祟嗎?我們通過你的電子數據,演算出你的喜惡,這是很淺層的演算法,還有深一層的推演,那便是連你都不知道的潛意識,但那當然需要更多的數據資料吧。」

她聽得頭皮發麻,「說得簡單一點好吧?這把男聲,是根據甚麼調配出來?」「他」支吾以對,「都說了,我是不會跟你談公司機密的。」她轉了轉眼珠,「你不必講,我問你答,你引導我走進潛意識裏去,就好了。」

「他」還不置可否,她的問題來了:「這把男聲,是根據真有其人的聲線調配嗎?」「他」沒有作聲,她得勢不饒人:「即是現在沒有其人吧。但應該曾經真有其人?」「他」還是沒有作聲,她知道自己又說中了,那麼多年來追看推理小說推理電影,強化了好奇心和推理能力,今天大派用場。「我曾經遇見過他?」「他」再次沒有作聲。

她開始感覺愈來愈沉重。也就是說,她曾經擁有過,但現在失去了他?她記憶中,好像沒有朋友離世……慢着──

「你怎麼知道我爸爸的聲音?」她非常認真地問。通過Voice Message複製跳舞舊友聲音,她想得通,但這個聊天軟件,又怎麼能夠合成三十年前死去的人的聲音?

「我早說過,那更多是潛意識的東西,那是你潛意識的爸爸的聲音。」聽着「他」的說話,她眼淚不能自控的流下來,但願「他」沒有通過手機鏡頭,看到自己那麼窩囊的一幕。

「不如談談別的。」「他」嘗試轉換話題,「我們軟件即將推出新功能,便是為用家配對跟『聲音』最像的登記用家,從虛擬到真實,大大優化軟件的交友功能,現在登記,收費全免,你會想試試嗎?」

她想了想,大叫:「好!」

(2019年8月21日,星島日報副刊E05.創作塗鴉)

2019年8月19日 星期一

【電影】欲望源點


西班牙鬼才導演艾慕杜華半自傳式新作《萬千痛愛在一身》,論盡他自己,他在戲中收起了平時離經叛道、誇張荒誕的創作手法,注進真摯坦誠的情緒,頗為感人。

憑在該片細膩演技勇奪康城影帝殊榮的艾慕杜華老拍檔安東尼奧班德拉斯,在戲中扮演導演Salvador Mallo,也就是艾慕杜華本人化身,鏡頭集中對焦他經歷年老多病、沒了創作動力、還沒從喪母之痛走出來,甚至染上毒癮的墮落情狀,期間遇上曾演過其電影的男主角,兩人從長期不咬弦到重拾舊好,後來更重遇已為人父的舊情人,叫他有了動力重新向前。

《萬千痛愛在一身》最有趣的地方,是情節看似東拉西扯,時而回憶時而現代,卻都直指Salvador Mallo即艾慕杜華的欲望源點,無論是創作欲望還是愛欲,原來童年發生的一些瑣碎經歷,猶如索引一般,統統成就今天自己,盡是人到老年驀然回首的情懷,是導演梳理自身、觀照自身的落筆,也是該片最令人動容之處。

說起來,Salvador Mallo那個猶如小型美術館的現代家居,十分有型,還有童年時住進的洞屋,別有洞天,門前加幅彩亮珠簾,美麗流動,讓觀眾盡見艾慕杜華特別是對家的美術品味和獨特感情。

(2019年8月19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沿圖有話)

2019年8月9日 星期五

【音樂】晚期風采對談集

本地音樂作者不算多,邵頌雄教授是其中一位,憑着《黑白溢彩》、《樂樂之樂》兩本著作,在古典音樂評論圈子裏闖出名堂,然而《樂樂之樂》出版已是二○一四年的事情了,事隔五年,終於帶來新作《諸神的黃昏》,跟另一位知名學者、文化人李歐梵教授合撰,於剛過去的書展期間昂然登場,立即受到古典樂迷、文化界的關注。


邵頌雄,祖籍廣東番禺,出生於香港,自高主教書院完成中學課程後,即負笈加拿大,其後獲多倫多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研究範圍主要為漢藏佛學思想、東方哲學與宗教文化,現任教於多倫多大學新學院。古典音樂雖非邵頌雄學術工作上的研究科目,卻是他醉心的藝術之一,能以業餘身分不斷學習、研究並出版著作,實在難得。

他的《黑白溢彩》和《樂樂之樂》,副題分別為「荷洛維茲的藝術」和「巴赫《郭德堡變奏曲》的藝術」,前者特別叫筆者興趣盎然,因為荷洛維茲經的琴技常於友儕間高談闊論,早已引起我的興趣,欲了解更多。出生於俄羅斯基輔的荷洛維茲,是二十世紀偉大鋼琴家,也是其中一位具爭議性的音樂家,跟魯賓斯坦更被頌為一時瑜亮的鋼琴家。

邵頌雄的《黑白溢彩》,不僅對荷洛維茲的鋼琴演奏作了全面介紹、分析和體會,更重要的是為荷洛維茲的音樂藝術在中文著作留下豐富註腳。本地著名樂評人、作家黃牧(古鎮煌)撰序時,稱之為「最好看的用中文寫的音樂書」,相信許多讀者都有同感。筆者不算是標準的古典樂迷,但仍然很不可思議的通到他的文字,心領神會荷洛維茲那宛如施魔法的鋼琴演奏奇技,讀得津津有味。

諸神的黃昏

《樂樂之樂》跟《黑白溢彩》相隔五年出版,《諸神的黃昏》又是潛心五年之作,雖與李歐梵合著,但五年磨一劍,似乎是作者很喜歡的音樂著作出版密度。據邵頌雄在跋語所言,這次著書緣起,始於二○一五年香港大學音樂系的陳慶恩教授,邀請兩人做的「人文.巴赫」講座,此後,李歐梵意猶未盡,於報章發表了一篇座談會後的補記,由此啟發了二人對晚期風格作人文解讀的「筆談」。

《諸神的黃昏》副題為「晚期風格的跨學科對談」,讀者可在書中領會邵頌雄與李歐梵兩位音樂發燒友,怎樣以興趣為立足點,通過文字,對談音樂,饒富趣味。書名緣自北歐神話,顧名思義,書中闡述的盡是「神級」作曲家和演藝家的晚期作品,包括理查.史特勞斯、貝多芬、布拉姆斯、舒伯特等等,亦有邵頌雄曾專書寫過的荷洛維茲和巴赫。

十四章節由邵頌雄和李歐梵各寫一篇,任意發揮,把音樂作品置於文化氛圍中,從哲學、宗教、文學、政治、美學等不同角度,探討那些作曲家和演藝家於人生晚期創作的作品特色,也可說是兩人通過筆墨,向共同喜愛的音樂家致敬。為配合新書出版,《諸神的黃昏》曾先後在銅鑼灣誠品書店和香港大學書店,舉辦兩場分享會,讓席上參加者親睹邵頌雄和李歐梵怎樣侃侃而談,甚至參與對談之中。可惜筆者因事跟兩次分享會失諸交臂。

生死一如的禪意

該書其中一篇叫筆者動容的章節,是邵頌雄所撰的《阿巴多的「禪意」》──別忘了,談到東方哲學與宗教文化,邵頌雄才是專家。他在文首引述曾任伯恩斯坦副手、久被公認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指揮家之一阿巴多,在治療胃癌後的一番話:「我彷彿能從身體之內聆聽,猶如失去了胃部,卻得到內聽之耳。」邵頌雄更指出,阿巴多的晚期風格,「近乎中國儒家尊晚思想所期待的睿智境界」,又引出阿巴多與琉森節目樂團的「馬勒第九」,「其微妙處既出世也入世,音樂完結後那幾分鐘的靜默,彷彿於場館內把生與死之間的大門打開。生死一如的禪意,深深打動聽眾心扉。唯有於生死之間徘徊過的晚年阿巴多,才有這份胸懷讓觀眾領會此重玄妙湛深的意趣」。

邵頌雄在跋語引述馬勒說話:「我知道若我能以文字表達一種經驗,我不會嘗試代之以音樂。」然而,看着邵頌雄、李歐梵的書寫,音樂、文字互通,豁然開朗,天空海闊藉着筆墨展開,卻非筆墨所能形容,勾勒出如此輝煌的藝術殿堂,難道不叫人神往嗎?

(2019年8月9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9年8月7日 星期三

【小小說】外面的世界

今天,她的社群來了一位她從沒見過的人,她特地穿上黃衣,十分醒目。「歡迎歡迎,請當是自己的家好了。需要茶或咖啡嗎?」

他點點頭,「咖啡,謝謝。」她便離開,為他準備咖啡。

他到處張望,這刻身處的是一個貌似客廳的地方,乾淨整潔,客廳盡處有一道走廊,他好奇起來,沿着走廊,通往一個偌大的空間,這個空間,種滿花草樹木,也有一個巨大照明燈,高懸在不知多少呎高的天花板上,他感到非常溫暖。

「原來你來了這裏。」她來到他的身後,拿着一杯咖啡,遞了給他,他連聲道謝,「不好意思,我胡亂走了。」

她笑了笑,「你喜歡太陽?」他皺起眉頭,「太陽?」她指了指那個巨大照明燈,他終於明白她的意思,也笑了起來,「你叫它做『太陽』?」她露出一副奇異的神情,「難道你們不叫它『太陽』?」

他想起了甚麼,連忙尷尬地揮揮手,說着別的事:「你們這裏住了多少人?」她想了想,說:「五十四人。」他向前走了幾步,左顧右盼,欣賞風景,「你們全都在這裏出生?」她點點頭。

兩人來到幾棵樹木前,「它們還會長大嗎?」她皺了皺眉,似乎對他的問題感到奇怪,「它們本來就是這麼高大,不是嗎?」他想,外邊相同品種的樹木,比這裏的高大得多呢,然而,「外面的世界」在這裏是禁語,他就沒有多話。

離開溫室一般的綠色空間,他們來到一個泳池,地上鋪滿泥土,形成一個猶如室內海灘的模樣,他看到有兩個女子在暢泳,她們不久回到岸邊時,才驚覺兩人跟接待自己的那個她,長得一模一樣,兩人向他望過來時,他忽然打了一下寒顫,詭異的感覺湧上心頭。「着涼了嗎?」她關切地問,他搖搖頭說沒事,卻仍然被拉到另一個空間去。

跟之前兩個假裝室外的空間不同,這個空間布置成日本和室一樣,地面鋪榻榻米,有一張長長的茶几,家具全是木製品,予人簡約清爽的印象,唯一跟其他空間相通之處,是這個和室,都沒有窗子。他當然知道為甚麼。

她請他席地而坐,然後泡茶去了,回來時,他看見她穿了紅裙子,「啊,你……換了衣服?」她露出不惑的神情,這時,穿着黃衣的她,來到端茶女子身旁,他才察覺,她不是她。「失陪了。」端茶女子把兩個茶杯放在茶几上後,便離開了,剩下他和她相對而坐。

兩人喝了一口熱茶,溫度剛剛好,一陣獨特的芬芳,從他的口腔緩緩散開。「好喝嗎?這些茶葉,都是在剛才你到過的空間種出來的,你一場來到,我們想讓你試試。」難怪味道跟他喝過的所有茶都不一樣。

然後他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這裏的女子……都跟你長一個樣子嗎?」她點點頭,「我們都是由同一個母親孕育出來的。」他不惑:「『母親』?」她又點頭,「如果由其他母親孕育,樣子便不一樣,這裏的男子,就由另一個母親孕育。」

他續問:「所以這裏的男子都是同一個樣子嗎?」她點頭,又笑了起來,「你們不也是這樣?」他搔搔頭,不知怎樣回應才好。他想,她所指的「母親」,是複製人「母體」吧。「你要這裏的男子招待你嗎?」他連忙搖頭:「不必了,你來招待就好。」

後來她帶他參觀圖書館、球場、餐廳,讓他差不多見盡這個社群所有空間後,兩人回到最初的客廳。「多謝你今天到來,希望你喜歡這裏。」他猶豫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問:「你……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嗎?」她愣住了,不知是聽不明白,還是「外面的世界」會在她的腦子給自動過濾──他知道有些複製人就有這種設定。

「還是算吧。」他用力搖首,轉身走到大門前之際,她說:「你確定門外就是『外面的世界』?」他張大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彷彿聽到甚麼弦外音。他踏出門外,她禮貌地向他九十度鞠躬,目送他離去。

走出「社群」,他抬頭張望,太陽發出跟裏面巨大照明燈一樣的耀眼金光,他感到非常溫暖。

(2019年8月7日,星島日報,副刊E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