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4日 星期四

【劇場】寺山修司之異色舞台

聽愛麗絲劇場實驗室藝術總監陳恆輝談寺山修司,天南地北、巨細無遺、眉飛色舞,又在其Studio看到大量相關珍藏,深深感受到他對寺山修司的熱情。「現在寺山修司對我,是一個Hobby。」




也不止Hobby那麼簡單,事實上,他不諱言自己的創作,受到對方潛移默化的影響,於第一屆《香港小劇場獎》頒獎台上,憑《卡夫卡的七個箱子》贏得多個獎項(在第十八屆《香港舞台劇獎》亦然)的陳恆輝,致詞感謝的其中一人,就是寺山修司。將於十二月在港公演的《奴婢訓》,正是由他穿針引線。

陳恆輝從中學預科畢業後,還沒進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主修導演,在外工作了一年,期間一位助理電影美術指導朋友,推介他看邱剛健執導,王祖賢、單立文、黃耀明主演的《阿嬰》,他看後果然欣賞,覺得美學十分新奇特別。他又讀到《電影雙周刊》的許鞍華訪問,提到邱剛健就像寺山修司(後來他跟邱剛健見面,後者說台灣著名攝影家張照堂,也講過類似的話),受到好奇心驅使,便把目光延伸到這位集電影導演、劇場導演、詩人,甚至棒球及賽馬評論員於一身的奇才。

那時還是租借LD(Laser Disc)的年代,他在Laser People租了《上海異人娼館》,又於Laserama借得《再見方舟》,跟不少人的第一印象相若,他坦言起初也是不太接受,「感覺變變態態」,但看着看着,卻愈覺有趣,當知道寺山修司除了拍戲,還是舞台劇導演,「原來舞台劇可以這樣表達?」寺山修司從此便成了自己很想追尋的人物。

當時資訊哪像現在這麼發達?他只在機緣巧合下一套接一套的追看寺山修司電影,卻沒接觸他的舞台劇,只看過劇照,而本地的海豹劇團曾於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七年度演出《奴婢訓》,只是他當時年紀小,只是耳聞,「當時由羅卡翻譯其英譯本,聽說風味不太像寺山修司。」

他聽說日本主辦方曾跟本地主辦單位斟洽來港演出《奴婢訓》,惜未能如願,而隨着寺山修司一九八三年去世,無論是他創立的實驗劇團「天井棧敷」,還是後來演出其復排作品的「演劇実験室◉万有引力」,都不見攜作品踏足香港。至於一九九九年香港藝術中心的《寺山修司奇人奇藝》,以及二〇〇六年康文署主辦的《世界電影經典回顧2006》寺山修司環節,讓本地觀眾,包括陳恆輝,通過銀幕補遺了他的影像作品。

主人不在

「他就像替我打開一道大門,告訴我,你就是喜歡這些東西!」寺山修司讓演員塗白臉,怪異氛圍,道具精緻,處處考究,美學獨特,你大概不難在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作品有迹可尋,「我也受到影響他的亞陶(Antonin Artaud)殘酷劇場的影響。」

至於《奴婢訓》的創作緣起,來自Jonathan Swift的《Directions to Servants》,劇中主角名字緣於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其他角色則取自他其他作品;劇中出現不少機械裝置,反映出寺山修司如何受到Marcel Duchamp等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影響,亦引人思考人與機械之間的關係。訪問時,陳恆輝又播放了自己的劇作《侍女》片段,不就是他對《上海異人娼館》、《奴婢訓》中心命題如「主人不在」、角色扮演的個人詮釋?

他曾想過執導寺山修司的劇作,最終沒有成事,但他不諱言,喜歡還喜歡,不一定就要搬演他的作品,畢竟寺山修司和其劇本是密不可分的,學習的意義更大,「與其改編,不如自己創作?」不同題材,他以自己的看法演繹,「不一定就要用寺山修司的方法。」

眩目奇觀

《奴婢訓》由「天井棧敷」於一九七八年在東京首演,迄今已於全球三十多個城市巡迴演出,累積公演超過一百場。《奴婢訓》,也就是奴婢之訓示──教你如何做一個奴婢。陳恆輝簡介故事:「寒冬,在一間大屋裏,主人不在,眾奴婢玩着模仿主人的遊戲,從而發生許多事情。」說穿了,還是寺山修司「主人不在」、去中心的恆常命題,「沒了管束好像很不幸,但其實想要強權更加不幸。」他說,在《奴婢訓》中,觀眾會看到很多權力爭鬥和隱喻。

《奴婢訓》由「天井棧敷」於一九七八年在東京首演,迄今已於全球三十多個城市巡迴演出,累積公演超過一百場。今年十二月,《奴婢訓》終在本地舞台公演,原來正是由陳恆輝穿針引線。他去年加入了關於寺山修司的社交網絡群組,結識了一位在早稻田大學讀博士、主力研究寺山修司的波蘭人Nikodem Karolak,對方想帶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卡夫卡的七個箱子》去波蘭演出,於是他去年六月便赴東京跟Nikodem洽談,Nikodem還邀他前往寺山修司研究室參觀,屋主正是「天井棧敷」重要成員之一、寺山修司義弟寺山偏陸(原名森崎偏陸),他們跟執導《奴婢訓》復排版本、為寺山修司多套作品創作音樂的J.A. Seazer,一起吃飯,後者問是否有機會帶《奴婢訓》來港演出,陳恆輝回應:「即管試試!」他後來跟康文署職員見面,談起此事,雙方最後洽談成功,促成其事。

這次香港除了上演《奴婢訓》復排版(十二月十三日及十四日),還設《寺山修司×天井棧敷作品海報展》(十二月十三日及十四日)、《寺山修司的電影萬象》電影放映(十一月二十三日及二十四日)和《演前講座:寺山修司的萬華鏡像》(十一月二十八日),後者由陳恆輝、文化研究學者張歷君、文化評論人鄭政恆擔任講者,藉着他們的分享,觀眾可跨步導進寺山修司荒誕叛逆、眩目奇觀的異色世界。

(2019年11月14日,星島日報,副刊P05.Art



2019年11月13日 星期三

【小小說】影子舞

第一次發現自己跟影子不協調,約於一個月前,當時他正在跑步。

每個星期六早上九時半開始慢跑半小時,已成了他的習慣。生活規律的他,一旦視之為習慣,不做的話,就如遭螞蟻爬咬,渾身不舒服,所以那天雖然有點發燒,他仍然堅持下樓跑步。

但生病的他,跑沒多久就累了,每跨一步都沉重無比,他一邊跑,一邊彎腰垂頭,盯着他的影子,咬緊牙關往前跑。正當他快要放棄之際,低着頭的他,竟然發現影子不見了!他便像丟掉甚麼隨身物件似的回頭一看,只見影子不知在甚麼時候繞到他的後方「站」着,影子愈拉愈長,也跟他當時的動作毫不一致。

他嚇得再跑不動,停了下來,但一晃眼,影子又落在正常的前側位置,跟他貼着腳呈九十度相對着。他搖搖手又踢踢腳,影子也乖乖跟着做,沒甚麼不妥。

之後,他好像打開了病門似的,高燒起來,病足三天,虛弱得只躺在床上甚麼也做不來,壓着影子,也沒看到影子還有沒有不安分的舉措。

病瘉後,他如常工作,上班下班,一切依舊,漸漸忘了影子的事,想着那時大概因為生病導致眼花目眩,沒甚麼好追究。然而兩星期後,他迎來第二次跟影子不協調的事情。

當時同事一起出外吃午飯,飯後大夥兒走回公司,在擠逼的街道上,他跟心儀的女同事愈走愈近,幾乎要肩碰肩了,他心如鹿撞,但害羞得只懂低下頭,看着兩人的影子幾乎重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感覺,躍然而至,他真想趁機牽她的手。

那時,不知是錯覺還是角度問題,他看見他的影子,真的跟她的影子牽手了!

他張大嘴巴,停了下來,女同事見狀,問道:「怎麼了?」他用力搖頭,忙說沒事沒事,然後三步併兩步的跑到人群中,卻一直抬起頭,不敢看也不敢想,自己的影子除了牽手還在做甚麼。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裏,他發現影子不見了,焦躁不安,他走到街上,逢人就問影子下落,但誰都答不上來,直到遇上一個老人,他指着遠方說:「你的影子走到那裏去了,快追!」他急起來:「追不了會怎樣?」老人亮出一副陰森的表情,說:「追不了沒相干,但千萬別讓影子倒過來盯上你,否則你會變成影子的影子,掙脫不了。」

他聽後大驚,不多久便驚醒過來,連忙把燈開了,影子安然無恙,貼在地上,叫他鬆了一口氣,但忽然又焦慮起來,立即關燈,把自己沒進黑暗中。

接下來的一星期,他的影子一點異樣都沒有,無論他走到哪裏、做甚麼事,都安分地如影隨形。他冷靜下來,認真想着,到底是自己久病不瘉,還是影子病了?但人生病可吃藥看醫生,影子病了該怎麼辦?他又想到那個真實得不得了的夢。「千萬別讓影子倒過來盯上你」。如果真的被影子盯上,又會怎樣?

惶惑不安的他,漸漸察覺自己出現了變化。他變得更優柔寡斷,甚麼事情都下不定主意,他總是低下頭,瞧瞧影子,渴望看到它先於自己的動作,好讓他有個方向,但影子是安靜的,他不動,它就不動。還是它不動,他就不動?他開始混亂了。

那天,他跟女同事去看一場現代皮影戲表演。他對藝術沒有興趣,但既然是心儀的她主動邀請,要他看甚麼都沒所謂了。這場表演也的確開了他眼界,原來傳統技藝跟現代的多媒體創意,可以配合得那麼天衣無縫。其中一幕表演,是皮影戲演員現身,讓觀眾清楚看見演員操控皮影的手法,精巧靈活得叫他拍案叫絕,他甚至覺得演員、皮影簡直便是融為一體,沒分彼此──不,皮影戲動作之精妙,就像活了起來,更像是皮影控制演員!

他好像想通了,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右手搭在女同事的左手上。

那時劇院全黑,只有他看得見自己的影子,它正在睜開眼睛望自己,對他終於跟影子達至同步,稍微感到滿意。

(2019年11月13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9年11月7日 星期四

【攝影】Lightbox 照亮台灣影像

在實體書市場、出版業愈來愈面對挑戰的今天,台灣閱讀風氣仍然盛行,街頭巷尾,書香撲鼻,不僅書店林立,獨特的民辦圖書館也有不少,好像成立三年的Lightbox攝影圖書室,便是當地首家以攝影為主題的圖書館,開放予公眾,讓攝影文化,還有書中一幀幀一瞬即逝的照片,得以累積、沉澱、醞釀、傳承,很有意思。

摸上台北羅斯福路三段的Lightbox攝影圖書室現址,推門而至,暈黃燈光把這個偌大空間裏的攝影藏書,映出有條不紊的景致,台灣本土專區就不消說了,設有攝影雜誌、攝影評論、攝影史、攝影展覽圖錄等類屬,各適其適,還有亞洲、歐美的攝影書籍;看到香港專區時,倍感親切。

還有一個類似閣樓的空間,Lightbox發起人曹良賓,邀筆者拾級而上,這個閣樓暫時是還沒整理的書倉,將來或是展覽空間。我們倚在欄杆前,居高臨下,飽覽圖書室的全景。他比手劃腳,談着空間規劃和布局──藏書約有三千多本,台灣、亞洲、歐美各有三分之一,亞洲作品又以日本佔多,他笑說,台灣朋友捐給他們最多的攝影書,就是日本,「畢竟日本是攝影大國,地理上又跟台灣接近,彼此有很多交流。」

曹良賓是台灣影像創作者,於美國紐約普拉特藝術學院獲藝術創作碩士,Lightbox的成立,源於曹良賓的自身經驗,「從前一談到借閱攝影書,大家都會很直接去公共圖書館,但當中百分之九十都是技術書,教你怎樣拍照。」曹良賓感受最深的一次,是計畫出版攝影集時,想找一些攝影書作參考,特別是台灣本土脈絡,看看自己想做的有沒有人做過,然而那些作品,在公共圖書館很難找得到,「我也去了美術館的附屬圖書室,但攝影類的還是很有限,當代攝影的就更少了。美術館畢竟是綜合性的。」

做創作時碰了釘,做研究亦然。他後來又參加了台灣攝影史綱研究計畫,為了找尋相關書籍,又再東奔西跑,「超累的!」遂漸漸生出開辦一家攝影圖書室的念頭。碰巧2015年,他跟友人共同發起「Photo Talks」,促進台灣當代攝影的討論,直到那個舉辦活動的空間沒了,大家都問,接下來怎樣辦?他想了想,「好吧,應該可以有一個空間。」但他們為空間怎樣營運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屬意「Free to All」,讓「有興趣、感好奇的,大家都可以來」,營運資金則主要依靠私人資助與政府補助,Lightbox遂於2016年正式成立,一直都有收集攝影書的他,把自己約四百本愛書都拿了出來,與人分享。

讓有趣事情發生

後來人們陸陸續續捐來的書愈來愈多,他們很快就遇上空間不足的問題,便發起群眾集資,讓Lightbox搬家,今年5月遷至同區書店林立的羅斯福路現址。曹良賓笑說,舊址只有現址三分之一,而且從前位於三樓,行動不便者,上不了去,現在搬到地面,甚至有輪椅使用者來打書釘。現在書架還未到密不透風的程度,但假以時日,以他們收集書籍的速度,Lightbox再度填滿可期,他笑說,如果將來有更大的需求,他們會思考是否要搬到一個更大、更友善的空間,讓更多人可以閱讀、交流,無論如何,「讓有趣的事情發生。」

觀乎台灣攝影專題的書店、空間,台北有Moom Bookshop、台南有目圍書店(Orbital Books),國家攝影文化中心台北館,亦預計明年5月試營運,加上Lightbox攝影圖書室,當地攝影文化氣氛,似乎將愈來愈熱鬧。期待「光箱」繼續發亮,讓台灣以至世界影像,好好聚焦。

(2019年11月7日,星島日報,副刊P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