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8日 星期三

【小小說】的士怪客

凌晨四時,接近交更時間,他駕駛的士經過香港科技大學,如無意外,他將直接把車子,駛至西貢一條村子,跟他的拍檔會合。

電台節目傳來林海峰的《的士夠格》,急速節拍傳到他的耳朵裏,他最怕就是在凌晨時分聽這種歌了,於是把收音機撥到另一個電台頻道,悠揚的古典音樂隨即放送,聽著小提琴弦音輕快地奏動,叫他全身放鬆起來。
 

那時,他看到一位女子迎面而來,向他揮手,他已來不及亮起「暫停載客」牌子,唯有在她的面前停下來。
 

她打開車門,誇張地彎下身子,然後踏著一雙高跟鞋進來。司機從睹後鏡瞄著她,其古怪裝扮叫他無法把視線移開:個子極之高大,身高起碼有六呎;光頭,是一點毛髮都沒有那一種;瞳孔是藍色的,睫毛長,肌膚極白,但卻長著一塊亞洲人的臉孔,可能是一名混血兒;身穿淺啡色大褸,由於褸子太大,完全把她的上衣和褲子都遮住了,但大褸卻又出奇貼身,乍看之下,在大褸裏面彷彿是一絲不掛似的;兩腳穿著一雙紅色的高跟鞋,總之全身的裝束都不配搭,又或者是刻意的不配搭。
 

他對時裝一竅不通,無法分辨對方到底是扮相怪異,抑或走在時代尖端,但他寧願相信是前者。
 

他從她的雙腳,望回她的面孔,赫然看見她也望著他,神情冰冷,他像觸電似的,渾身抖震了一下,然後尷尬地乾笑了兩聲,問:「小姐,請問要到甚麼地方?」她用一把相當中性的嗓音回應:「沒所謂,帶我看看這個城市就可以了。」她的語調平淡、節奏古怪,像機械的聲響,而非人類的語言,也似預先錄好了一大堆單字錄音,忽然左拼右砌,組成句子,卻完全不依音律似的。
 

看看這個城市?現在是甚麼時候?還要是一個女子……司機忽然想到了甚麼,打了一個寒顫。「過門都是客……」經驗豐富的他,鎮定下來,總之付得起錢的,便是客人,管她是香港人、內地人、「外國」人。「好的,我就帶你到附近遊一圈車河吧。抱歉,快要交更了,我不想走得太遠。」
 

他隱約聽見她「嗯」了一聲。幾隻流浪貓在馬路旁的草叢堆,好奇的探頭出來,好像想看個究竟,聽到他重新啟動計程車的摩打聲,又馬上嚇得跳走了。
 

一路上,她都別個頭朝窗外望,他留意到她的後頸處,有一個像膏貼似的銀色金屬塊。他吞了一下口水,試探地問:「小姐看起來……不像……本地人?」她緩緩的轉個頭,望著他,回答精簡:「是的。」
 

他大膽起來,忍不住繼續問:「韓國?歐洲?」
 

她想了想,說:「從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你應該沒有概念,我就不解釋了。」她故意說了三次「很遠」,說時還拖慢語氣,彷彿在表達她的故鄉跟這裏真的相距很遠很遠。聽她這樣說,他就不敢再問下去了。
 

「啊!」她突然大叫起來,嚇得司機猛地踏下煞車腳踏,巨大的響聲破壞寧靜的黑夜。「怎麼了……」他還沒說完,她便指著窗外,振臂高呼:「你們怎能這樣對待植物?」
 

「怎樣對待了?」她指向兩旁行人路上給栽種整齊的大樹,但他卻看不出甚麼不妥當之處,不明其所意。她憤然地說:「植物的根部,怎能給石屎掩埋?叫它們怎樣生長?」他望著一棵棵高挺茂密的大樹,彷彿為誰辯護似的:「它們不是生長得挺好的嗎?」她彷彿聽不見他的回應,自說自話:「難怪你們的樹都那麼矮小。」
 

司機聽後,「哈哈」的笑了起來。「小姐,雖然我讀書不多,但這裏的樹木都長至十呎以上,未必是高大,但不算矮小吧?難道你……家鄉的樹木,如高樓大廈一樣高?」她一臉正經的說:「我們的樹,一般都有你們的大廈二十層高。」司機笑得更誇張了,剛才對她的驚恐全消,這位造型怪異的女人,只是腦筋不正常而已,不是鬼魅魍魎。「那你們豈不是可以住樹屋?」她瞪大眼睛:「你怎麼知道?難道你到過……」她皺了皺眉頭,眼睛急轉,似乎找不到合適詞彙,大力地搖搖頭。
 

「好了好了。」他懶得跟她繼續糾纏下去,幾乎要下逐客令。「不過,如果你真的想看看這個城市,這兒到處都種了這樣的樹木,我怕你忍受不了。」她悶哼了一聲,說:「請繼續開車,我就是要看看。」

他把車子駛到將軍澳坑口,一幢幢高樓大廈映入她的眼簾。「你們真是古怪,有天生的樹木不好好利用,把它們連根拔起,還蓋上一幢幢有害星體的建築,又提倡甚麼保育計畫,最應該保護的,又不見你們去做。」他反了反白眼,沒好氣跟她爭論。
 

「啊!」她突然再次大叫起來,雖然司機已有經驗,但仍然條件反射的踏下煞車腳踏,吵耳響聲再一次擾亂黑夜的寧靜。

「可以請你不要大呼小叫……」他的話還沒說完,她便指著不遠處一個遛狗的男人,露出既震驚又憤怒的複雜表情。「你們真殘忍,居然把繩子勒在狗隻的頸上。」他不慌不忙地回應:「不要說得那麼難聽,那隻狗可是洛威拿,不僅體形龐大,還具攻擊性,不戴頸繩,可能會對人類構成危險。」
 

她提高聲線:「狗隻天性就是這樣的,怎能因為你們喜歡,就隨便剝削,還要用那麼殘忍的方法?話說回來,既然危險,還飼養來做甚麼?又不見你們去養獅子?」他立即想到馴獸師、馬戲團,本想反駁幾句,但怕麻煩,便把話吞回肚子裏去。
 

「唉!」她一邊把手伸進大褸的袋子裏,一邊說:「我想我已經了解你們的城市,就這樣吧。」他舒了一口氣,便瞄了咪表一眼,又拿出新的收費表比對,說:「多謝你七十三元五角,『齊頭』七十五元吧。」然後攤大手板,她在他的手掌,放下一塊金色的東西,那是一小塊黃金,重量十足。
 

「我沒有時間兌換你們的貨幣,但黃金在你們世界的價值,是全球通行吧。」他呆住了,有點不知反應,那位謎一樣的女子,已經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喂!」他向她揮手,遞上卡片。「下次想乘的士,打電話給我,算你八折。」她揮了揮手,再次誇張的彎下腰子,低頭望著司機說:「不必了,下次我們會帶自己的交通工具來。」

「你們?」他一臉疑惑。「對,是『我們』,我已決定我們要來這裏,改造一下。」女人踏著高跟鞋,在馬路上敲出冰冷的「咯咯」聲音步遠,司機聳聳肩,自言自語:「怪人!」然後駕車向西貢的交更站,絕塵而去。

(2013年12月18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二話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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