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1日 星期三

【小小說】樓上來的聲音

咻咻咻咻。

已不知是多少次了,他又在睡覺的時候,聽到別人鑽東西的聲音。

「都幾點了?你不睡人家都要睡!」他起初總會這樣咬牙切齒咒罵起來,但日子久了,容易入睡的他,幾乎已習慣了與噪音同眠。

咻咻咻咻

應該是樓上傳來的吧?但要怎樣去形容那些聲音呢?電鑽是電鑽的了,但卻是微微的、輕輕的,一點都不尖銳、不暴裂,也不規則,有時是連續三、四次,停一停,隔一陣子又再來,也可能是持續十分鐘,然後消失於空氣中,有時更是一兩星期都沒了影蹤。

打個比喻吧,如果以利器來形容,那不是大剌剌的切肉刀在猛刴着肉塊,更像刺針,一根一根的刺到你的腦海中,前者是有傷害性,甚至摧毁性的,後者的痛楚——如果會帶來痛楚,卻又讓人承受得住;如果用說話來形容,那肯定不是怒漢惡娘在破口大罵,更像是失魂途人在碎碎唸,不小心的傳到你的耳朵去,前者是有滋擾性的,後者的煩擾,卻又無關痛癢。

出奇的是,那些鑽東西的聲音,都在凌晨十二點後才出現,何時停止?他都答不上來,因為那時已是熟睡中,無論鬧鐘和雷響,都吵不醒他。

他有幾次想向管理員投訴,但都沒了下文,一來影響性不是那麼大;二來他是個很怕麻煩的人,想起要跟那個連大白天站崗時都會偷睡(應該說是明睡)的管理員,說明一切,他就覺得煩了,再講,他不想擾人清夢,既然他都不想被人打擾睡眠;三來,他更不希望被人家覺得自己是個麻麻煩煩的獨居老人——雖然他才剛過了五十歲。

「你會不會覺得,那可能是幻聽或是甚麼?」跟友人吃飯時談到此事,她一臉認真的說,接着舉高雙手:「先旨聲明,我不是醫生,也沒有患過精神病或情緒病,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不要介意。」

他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應該不是吧,我身心健康,反而覺得鬧鬼的機會大一點。」他說罷哈哈大笑,友人沒好氣的陪着笑。

「如果鬧鬼,你不也應該找個法師道士來看看?」他大口吃着一塊肉色泛紅的厚切牛肉,「唔」了一聲,很美味似的。

「不了,哪兒沒有鬼?我都住在那兒十數年,如果真的有這種『鄰居』,應該很熟絡了,才不會有事沒事來嚇我,況且都嚇不到我。」

她看他那麼鎮定,便說:「你都不在乎,我就不多口了,但還是那句話,多點出來舒展舒展,身心健康。你知你吧,那麼早就退了休……」他喝了一口檸檬茶:「知道了,我現在不是出來跟老友吃飯嗎?你都不知我有多忙碌,多約會就不消說了,還有三份報章約稿,不夠我忙嗎?」

他是一位資深報人,在多份報章雜誌打滾過,一直位屬主任或以上職級,近年市道不景,公司鬧起裁員潮,他數數積蓄,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又想着所住單位早已供斷了,便舉手請辭,打算退休後逍遙人生,多跟家人飲飲茶,與老友聚聚舊,也準備把一直放在心中多年的小說創作計畫實踐。

怎料過了沒多久,便接連收到三位老編輯好友的邀請,向他約稿,他都認真搜集資料,雕琢行文措詞,這些已佔據了他一天大半時間。雖然如此,他仍然很享受,說到底,他始終對文字工作有心有力。就是這樣,他過着退而不休的生活大半年。

無巧不成話,那些樓上來的聲音,也是這半年發生的事。

當他發現電鑽聲不再響起,大概是他再次上班的時候。退休一年不到的他,接過雜誌界老朋友向他伸出來的棒子,繼任他總編輯的位置,比起從前的報館工作,現在的規模小多了,他管理僅十來個員工,但好像小家庭一樣,氣氛親切融洽,加上同事全是尖兵猛將,聯合起來做事,更得心應手,他這個總編輯,可算做得輕鬆。

然而,他每晚就寢時,卻懷念電鑽聲──那曾經猶如被子、枕頭一樣陪伴他入睡的東西。他甚至覺得,是樓上來──不,是天上來的安眠曲,撫慰他疲累的身軀。

他愈胡思亂想,愈難入睡,甚少受失眠問題困擾的他,開始變得難以入睡,常常睜開眼睛待天明。

再過了半年,他辭去現職,決心退休。從告別宴回家,他泡了一個很舒服的熱水涼,乾乾淨淨的穿上一套新買的睡衣,再聽一會兒古典音樂,然後躺在牀上,合上雙眼。

咻咻咻咻。

久違了的電鑽聲終於響起來了,他滿意地笑,心情放鬆愉快,很快就進入夢鄉。

這一晚,他睡得很深、很深、很深,如果有人看見這情景,說不定會以為他從此不再醒過來。而在夢中,為了尋找宛如向他招手的聲音來源,他踏上了一條無限長的樓梯,一直拾級而上,拾級而上,拾級而上。

2016年12月21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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