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0日 星期五

林強 文藝配樂家

跟台灣音樂人林強,談電影配樂創作過程。

「都是導演找我,我看劇本,知道故事到底講甚麼,有興趣,才有下一步。」對哪些電影特別感興趣?他不假思索:「文藝片。」

跟他合作過的導演,好像侯孝賢、賈樟柯、畢贛、趙德胤等等,多的是文藝片導演,「不是我不喜歡做商業片,而是我不會,商業片需要大量古典音樂,我沒有這方面的訓練。」

於是大家都說他是文藝配樂師了。「一個傳一個。現在找我的都是文藝片、獨立電影導演了。我的配樂性格也長成了。」



華麗轉身到幕後

林強早前來到香港大學,出席《與林強對話:電影配樂創作經驗》座談會,之前與筆者聊聊天,氣氛愉快得不得了,這位揚威國際也是《金馬獎》得獎常客的配樂師,一點架子都沒有,而且笑起來很真純,很可愛。

上世紀九十年代,林強以一曲《向前走》成名,拓寬了台語搖滾的向度,大家都說他是新台語歌運動的先鋒人物,出版了《向前走》、《春風少年兄》、《娛樂世界》等叫人津津樂道的專輯。直至碰上台灣著名導演侯孝賢,他不僅獲邀在其電影演出,還做配樂,林強的音樂事業從此改變,配樂工作接踵而來。

這個曾把搖滾樂、電子樂、台語歌等各種元素,毫無違和感地共冶一爐的音樂人,搔搔頭,說音樂是有繼續玩,但已經沒有歌唱了,「五、六年前,朋友找我去KTV唱歌,偷偷點了我的歌,我拿着咪高峰,有點唱不上去的感覺。」他笑說,一直有很多歌唱邀請,也有唱片公司洽談合作,「但我覺得好像已失去唱歌的能力。」他說,如果你是歌手,必須每天不斷練習,時刻保持唱歌的狀態,「我已經完全轉到幕後去了。」就是沒有很愛唱歌的感覺,也很少聽流行音樂。「對商業流行市場的了解也是不準確的。」

香港音樂市場萎縮,台灣以至全球的唱片銷量也一直下滑,林強覺得整個市場環境不能同日而語了,對音樂工作者也有很大影響,「除非你喜歡辦演唱會。現在所有流行音樂製作都為了演唱會,不像從前為了出版唱片。但我對現場表演的興趣不大。」他早已離開唱片業,轉到幕後配樂去了,沒甚麼大影響。「又或者跟真正的音樂家在錄音室玩音樂,有機會就發表專輯,或者放在網絡上讓人下載,或免費或付費,至少有作品給大家聽。我現在所有音樂創作都是往這個方向走。」

說起來,他也跟香港導演合作過,與杜琪峯見面時鬧出笑話:「看到他嘴角紅紅的,我就問:『杜導演你也像我們台灣人吃檳榔嗎?』他連忙說:『不是,紅酒!』」他跟王家衛也見過面,去年在青海省西寧市舉行的第十屆《FIRST青年電影展》,王家衛擔任評委會主席,林強是評委,開會時跟其他評委一起討論對入圍電影的意見。

如果能跟王家衛合作?「當然我會很開心,但人家是國際大導演,未必會找我吧。而且他的影片比較前衞,如果真的找我,我會多找黃耀明、劉以達一起玩。」他又寄語,音樂、電影工作不一定就要很密切的跟內地龐大資金掛鈎,「有時候,音樂、電影反而是比較獨立的、比較小資金、小製作,會更有性格。」

報答侯孝賢

獨立電影,錢都不多,但林強不介意,現時一年為五、六部片子做配樂,他也很想一年只接一次電影配樂,「但獨立製作沒那麼多錢,必須多接一些才行。」為了配樂,他甚至會跑到拍攝場地,就算長途跋涉。「畢贛拍《路邊野餐》時,我就去了貴州凱里市,跟劇組見面,看看凱里的城市,然後回到台灣,他們拍好了一些片段,讓我在互聯網下載,我家電腦有兩個熒幕,一個放影片,一個做編曲,看看導演想要哪種樂器的聲音,我便在電腦上編一編,他們感覺對了,就採用。」如果導演有需要,他們還會到錄音室,「我有些樂器是不會的,譬如色士風,就要找樂師。但這個比較少,因為一般獨立導演的資金不多。」

最難忘的一次「配樂」,是跟內地導演劉傑合作的《碧羅雪山》,講一個雲南少數民族的故事,導演邀他為片子做一些音樂,他看戲後,居然說:「不用配樂。」他可不是開導演玩笑,而是覺得片中少數民族的歌聲、舞蹈,已是最佳配樂,但劉傑還是堅持:「既然都找你了,你不如就做一些試試吧。」盛情難卻,他便索性做一首音樂,表達他對電影的喜好,導演最後把這首曲子放在片尾,也就是說,該戲從頭到尾都沒有「配樂」,直至片尾音樂才揚起。更有趣的是,這套電影後來得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最佳音樂。

跟侯孝賢的合作呢?「他差不多比我大二十歲,我沒有辦法把他當朋友,他一直是我的長輩,所謂合作,是他有一些『命令』,我去完成。當然他不是真的在命令我吧,但我是這樣想。我們甚至沒有『討論』工作,我的音樂他想用就用,不用就改,我完全沒關係。」

他第一部電影演出、第一部電影配樂,都是侯導的作品,現在有工作找他,他都很願意做,也沒有談多少錢,「就像我來報答他。」就算侯導交代的工作,他都不會做,「好像《刺客聶隱娘》,因為唐代、古代的樂器我都不會,『不會?你不會去問嗎?』好呀,『命令』來了,我就做了。」《刺客聶隱娘》後來得了《康城影展》會外賽電影原聲帶獎、《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原創音樂等獎項。

如果沒有侯導?「或許仍在唱歌吧?」玩甚麼類型的音樂?「很難說。完全沒想。」但是筆者可是很期待啊。

後記:林強與香港音樂人

談着談着,我成了一個小粉絲,取出收藏多年他早期的專輯《春風少年兄》和《娛樂世界》求簽名,這兩張專輯非從二手市場得來,而是一張一張新碟買下來的。他甫看見自己的舊作,口中喃喃:「為甚麼香港會有?」「已經很久了!」「第一張唱片《向前走》,如果是個孩子,已經二十七歲,大學畢業、出來工作了。」

他就說了,早已放棄歌唱,但始終沒有捨棄電子音樂,「不像黃耀明,他既愛電子音樂,也仍然在唱歌。達明一派就做得很好。」原來他跟黃耀明見過兩次面,有談過一起做些甚麼,但不了了之,卻反而跟劉以達在十多年前合作了一曲《我是螞蟻》,林強就是主唱者,但據悉專輯沒有發行。

除了劉以達,跟他合作過的香港音樂人,還有前Virus主音兼結他手Seasons Lee(李嘉強)和盧巧音(她也是前Black & Blue主唱)。二○○一年,《香港藝術節》節目之一《鏡‧花‧緣》,由林強與竇唯擔任音樂監製,盧巧音演出,Seasons Lee等人彈結他,「那時候竇唯仍跟王菲談戀愛,我跟他沒講兩句話,他整天都被記者追着跑,所有人都問他跟王菲的事情。」

我只有林強兩張專輯《春風少年兄》和《娛樂世界》,收錄那首同名成名作的處子專輯《向前走》卻遍尋不獲,雖然通過音樂串流平台,我還是更喜歡稍後推出的《春風少年兄》和《娛樂世界》,只是隨着這次訪問,收藏的心癮又起了,既然香港難覓,不知道台灣二手唱片店會有嗎?

(2017年10月20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7年10月13日 星期五

銀翼科幻配樂

本年度科幻電影巨著《銀翼殺手2049》終於開畫,把原著小說Philip K. Dick的《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和搬上銀幕的「Blade Runner」電影系列,所觸及的複製人命題,一而再再而三的向觀眾警示和詰問,銀翼科幻配樂也再度奏響。



一九八二年,憑《異形》首集(一九七九年)聲名鵲起的列尼史葛,拍出另一科幻奇片《2020》(台譯《銀翼殺手》),當時票房不怎麼了,但隨着後來影迷、影評人的多番詮釋和解讀,以及其對黑色科幻電影的開創性、對後來科幻片的影響,該片早已被譽為科幻先驅,昂然登上殿堂。

近年列尼史葛的大名在電影界不絕於耳,親手執導兩部《異形》前傳《普羅米修斯》、《異形:聖約》都引起熱話,由麥迪文主演的《火星任務》也有好票房,今天還有《銀翼殺手2049》,但導演之棒交予《天煞異降》導演丹尼斯維爾諾夫,列尼史葛只任監製一角,也無損影迷的期待度。

顧名思義,《銀翼殺手2049》是《2020》二十九年後的故事,把舊型號複製人「退役」(即殺掉)的「銀翼殺手」主角,由戴克(夏里遜福飾)換上K(賴恩高斯寧飾),跟前作的戴克要觀眾猜度是否複製人不一樣,K毫無懸念就是新型號複製人,除了冷面又冷漠之外,他似乎都擁有人類的七情六欲(愛上虛擬人形樂兒;對自己和未來滿有憧憬;發現自己不是「The One」後失落、激動、憤怒等等),於《銀翼殺手2049》裏複製人跟人類的分野已經很模糊了,他們渴望自由,起義革命,是順理成章多於劇情所需。

作為《2020》「粉絲」的丹尼斯維爾諾夫,讓《銀翼殺手2049》繼承了黑色電影味道,許多伏筆都呼應指涉前作,加上攝影指導、美術指導的匠心布局,《2020》迷應該收貨吧。

有人說,科幻片配樂一是非常前衛,一是非常復古。前者很容易理解,華麗而冷感的音色就對了,後者又怎麼說呢?在人類的想像中,於科幻電影的呈現裏,未來世界景觀不一定就是井然有條、几潔明麗、充滿劃時代感的怪奇建築,也有反烏托邦式、Cyberpunk式的頹廢世界,人類的生活環境可能比現代更復古(也更苦),又因為受到嚴重空氣、環境污染和自然災害日積月累的蠶食,甚至漫天遍地滿目瘡痍。

就好像《銀翼殺手2049》/《2020》的世界觀,無論是二〇二〇年(離今天不遠矣)還是二〇四九年,片中許多地方都是頹廢不堪的景致,《銀翼殺手2049》有不少廢墟與頹垣敗瓦,環境也污染不堪,經常下着大雨,遍地濕漉漉的,到處黑沉沉的,也時有能見度低的大漠風沙,予人不舒服之感。

為列尼史葛一九八二年《2020》配樂的希臘音樂家Vangelis,除了在片中寫下充滿疏離感的音符(《Memories of Green》),還築起浪漫綺麗的電子音牆,好像《Blush Respons》、《Blade Runner Blues》、《Blade Runner(End Titles)》等等,都有濃郁的電子合成器味道,《One More Kiss, Dear》根本就像一首老歌,《Tales of the Future》、《Damask Rose》都有異國風情和神秘色彩,《Rachel's Song》亦有一抹太空歌劇的淒美。樂迷會發現,電子音樂跟科幻電影本來就是一雙一對的。

《銀翼殺手2049》的配樂本來由冰島作曲家Jóhann Jóhannsson負責,他後來退出,由Hans Zimmer和Benjamin Wallfisch接手,他們銳意讓《銀翼殺手2049》多添驚心動魄(《2049》、《Flight to LAPD》、《Pilot》、《Hijack》等等)和鬼聲鬼氣效果(《Wallace》配合Wallace的登場,輕而易舉地把他塑造成陰險大惡人;《Sea Wall》凌厲鼓聲如亂七八糟的心跳脈動),也正因如此,筆者的確在觀影時感受到猶如欣賞懸疑、驚慄,甚至恐怖片的情緒,生怕甚麼驚異駭人、可怖凶險會忽然降臨,這些聽覺刺激感,大概有讓節奏緩慢的電影氣氛「看」起來緊湊一點點。

而電子合成器、電子音樂仍是配樂主調,承接了《2020》的音色,也有Ambient環境音樂的向度,好像《Sapper's Tree》就有靈性、梵音色彩,映照未來/末世裏歸隱田園的複製人Sapper那個「世外桃源」;《Joi》以神秘又奇幻的駕勢迎來虛擬人形樂兒。這種Ambient音樂,讓《銀翼殺手2049》聽起來不比《2020》流行易入口。

《銀翼殺手2049》也有多首舊曲,Frank Sinatra的《Summer Wind》和《One For My Baby(And One More For the Road)》、「貓王」Elvis Presley的《Suspicious Minds》,還有後者與The Jordanaires合唱的《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都是經典,在全片的電音氛圍裏,起了畫龍點睛的驚喜效果,也跟《2020》的懷舊復古風,戲味一致。

配樂有營造、推進劇情的作用,《銀翼殺手2049》複製人比人類更人類?片尾曲《Almost Human》似有回應(放在片尾是結案陳詞?),還有美國九十後歌姬Lauren Daigle演繹,適時加進實感。複製人,是人不是人?看着老戴克隔着透明幕牆探望女兒時,既心痛又愉悅,觀眾心情之複雜大概跟戴克一樣,也顯然「複製」不來──然而,做人有那麼好?Almost Human或許就夠了。

(2017年10月13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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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11日 星期三

【小小說】書球

我生於一九六五年,今年五十二歲。咳咳。這對於人類的年齡或許只算中年,如無意外應該還沒退休,事業上是收成期(我之前有好幾個主人都是這種年紀,不知他們現在怎麼了?),但對於書來說,便是老書古籍了,我有許多差不多年紀的「書友」,都(封)面露雀斑、長滿皺紋,甚至甩手甩腳。有甚麼辦法呢?從前的印刷技術、紙質都不佳,如果收留我們的人不善養書,又或者好像我那樣遭逢多次轉手慘成「書球」,我們殘得特別快。

人有人球,書有書球。明明應該只有皮球是給製造出來讓人踢上踢下,怎麼連一本安靜的書都要被拋來拋去,我想極都想不通。曾經同住一室的「書友」問我,寧願被送到堆填區,被壓碎瓦解,抑或淪為書球?我嘛,或許繼承了寫我出來的張老先生的風骨,就答他:「寧為玉碎,不作瓦全。」怎料給他嘲笑了大半天,揶揄我不識時務、不識抬舉。

其實他有甚麼好神氣呢?不過是舊書市場讓他忽然火紅起來,身價一飆再飆,直達四位數字,於是嘴臉都變得像極了買他那些暴發戶一樣,只懂裝模作樣。我呸!惡心!數字遊戲只是世俗凡人玩的,我們身而為書,寫得好就好,寫得差就差,跟市場書價無關,無論掛上一塊怎樣的價值牌也改變不了書的質素。不是嗎?比起受人敬重的張老先生,他那位作者算甚麼?充其量只是賣弄花巧、投讀者所好的二三流作家──不,寫手而已,配不上作家二字。

張老先生就不同了,他學識淵博,為人謙厚,漠視名利,不倚權貴,筆觸實而不華,感情豐富,一針見血,擲地有聲,雖然著作不多,但本本都被公認為本地文學經典,我有幸跟他見過一次面,我第一任主人陳先生,把我帶到簽書會,張老先生拿起我時手的溫度、在我身上簽名時手的力度,都叫我激動,至今難忘。當時我行年十五歲,張老先生在十年後離世,陳先生比他先走一步,在我二十歲未足就走了,他養我育我到成年(以人類的年齡計算),期間翻看過我不下數十遍,又在我身上仔細寫下筆記,是我的大恩人,也是一個真真正正珍惜我的人,直至現在我還在記掛着他,只願仍有幸做他下一世的藏書──但願我這個書球能夠支撐到那個時候。

在陳先生書櫃裏的日子,是我今生最快樂的往事,既無風無雨,也無憂無慮,跟其他中西文學大典為鄰,好像卡夫卡《審判》和《城堡》、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豐子愷《緣緣堂隨筆》、劉以鬯《天堂與地獄》和《酒徒》等等,我們徹日徹夜大談文學、歷史、哲學、藝術,當然少不了人類與人性,這是我們談得最多也最興高采烈的話題!就像男人都談女人,女人都談男人一樣。但說到底,我們都不了解人性,只能從我們作者筆下文字,略懂二一,也不得要領。

譬如,我永遠都不明白炒賣這回事。書本來就是商品,付出了心力和成本,就有價,這個我明白,但後來經過人為調控、重新定價,動輒讓炒價一翻再翻,誰操控二手書市?舊書店老闆?炒家?收藏家?

我還是繼續說我可憐的書球命運吧。陳先生無親無故,死後第二天才被相熟鄰人發現,記得當天所有藏書都在抽泣,一方面悲傷陳先生孤獨而終,一方面憂慮自己接下來的命途。果然,我們被這位鄰人送到附近的舊書店,碰上更多「書友」,沒有見過世面的我,才知道在這個城市身而為書的命運,我跟一本當時暢銷、現已成了舊書明星的黃霑《不文集》,最談得來,雖然我和他──不,張老先生和黃霑先生性格迥異,但人與人、書與書之間的緣份,就是那麼奇妙。他教曉我許多做人和做書之道,還有怎樣在人間處世,我受他的爽朗豪邁感染了不少。我從張老先生身上學會了孤芳自賞,又從他身上習得了豁達瀟灑。

黃霑《不文集》很快就被賣出了,臨別不捨,他贈我一句:「後會無期!」當時不懂,後來明白了。半年後,我也被轉手,第二任主人是一位七十後,不是愛書人,買我的原因只是捆綁式消費,他的目標是金庸《射鵰英雄傳》,我和其他書都是配角,張老先生?他聽都沒聽過。《射鵰英雄傳》版次是第一回,當然成了我們後來身價最高的一套書(當時其身價可沒現在那麼高),《射鵰英雄傳》性情真有點像書中主角郭靖,俠義敦厚,我們都很喜歡他,不會因為自己是貴書而驕傲(你現在明白我為甚麼會那麼鄙視文首那位「書友」吧!),是個真英雄。

而我從一開始就被打入冷宮,給投閒置散的亂疊在書桌一旁,後來又被隨手擱在窗邊書堆中,慘遭日曬雨淋。不瞞你,我身體上大部分的明顯傷痕,都在那時候烙下來的,好像左上書角的水迹、中段的大摺痕,還有第一至二十頁被曬得乾脆。老人有骨質疏鬆,老書也有相似毛病,雖然我當時一點都不老,甚至中年都談不上。在這種艱難日子,幸好有「郭靖大哥」和其他「書友」的扶持,否則日子真的不知怎樣過。

這個不善藏書的主人,終於在兩年後把我賣回到同一家舊書店,期間他碰都沒有碰過我一下。不可憐嗎?身而為書,都希望讀者可以好好閱讀、好好愛惜,然後讓文化和智慧一直流傳下去,但在這個城市是很難做得到的。店內不僅「書友」面目全非,老闆也換了人,新老闆更加年輕,沒聽過張老先生是不緊要的,但可否不要把我放在園藝類呢?我怎麼看都不像園藝書吧,簡直就像一個穿着西裝皮鞋的紳士,粗心大意的走進濕漉漉街市,還要挽一袋剛殺鮮魚般滑稽。饒了我吧,標奇立異從來都不是我的作風。

我的標價也是有史以來最低的──十元正,我對此感到相當羞恥,如果這是品相惹的禍,那都是上一任主人害的。不過很快就有人買走我,他是一個貌似營養不良的年輕人,除了買書前稍為翻揭我後,我在他的迷你倉裏不見天日了足足五年!聽迷你倉裏的「書友」說,這位主人就是一個賣家、買手,書讀得不多,但懂得趁低吸納之術,在適當時候套現謀利,他似乎有一張長長的書客名單,也會賣書到其他二手書店,不知是他數漏了我,還是我真的無人問津,這五年來我只屈膝於那個骯髒侷促的監倉,雖然這總比日曬雨淋的好。五年後,我面臨生死,他居然把我和一批賣不去的書,送到廢紙回收公司,若非第四任主人及時把我接走,我便被碎紙機碎屍萬段,雖然這樣我也沒有遺憾。

第四任主人都不是好東西,也是炒家一名,恰巧因為張老先生在外地獲追頒甚麼文學界終身成就獎,書也開始熱起來,眼利的她把我撿起,替我仔細清潔去迹,又用砂紙輕輕磨去黃邊,我已有好多年沒有洗澡了,你能想像當時我有多感動!「可惜啊,若非你有那麼多明顯瑕疵,肯定值四位數字。」我卻一點都沒有高興,反問:「你當我是甚麼?是數字還是文字?你有讀過我嗎?不要以為很了解我!」只是她聽不到我的吶喊,否則我敢保證那將是一場叫人面紅耳熱的激烈辯論。

我後來輾轉落在不同人手上,但無論我的身價是五十元還是五百元,買我的主人都沒有碰過我!我實在不理解也不屑人類為了書價買賣/炒賣舊書這種行為,難道躋身炒賣熱書之列後,命運就當如此?現任的主人是一位「醒目仔」(不瞞你,我最討厭醒目仔),坐擁許多罕書珍品,也擅長網絡買賣,在面書群組、二手書買賣應用程式,都開了戶口,把我新增檔案,索價一千五百大洋。大哥啊大哥,我自問只是一本雅俗共賞的書,也希望雅俗共賞,你這樣開價叫我情何以堪!甚麼?竟然有外地買家斟洽?不不不,我不離開這裏,我生是這裏的書,死是這裏的書魂……(完)

(2017年10月11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