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8日 星期四

三面葉問


大概連葉問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會長拍長有。繼《葉問》、《葉問2:宗師傳奇》、《一代宗師》,又一葉問作品《葉問:終極一戰》給搬演到銀幕上,從甄子丹、梁朝偉,到黃秋生,三面葉問,繼續成就一代宗師的傳奇。

一代詠春宗師葉問的故事,已經拍過多次(還未計葉問還沒自成一家的《葉問前傳》),要在熒幕上延續影像,必須拍出不同的樣子。甄子丹、梁朝偉和黃秋生,樣子當然不一樣,亦由於他們的戲路各異,反映出葉問的三個身影,這也由於葉問本人流傳後世的資料不多,留給人們一大片想像空間,三位演員在其中填空補白,揮灑得更自如了。

硬橋硬馬高手過招

甄子丹是動作演員,他扮演的葉問最高頭大馬,觀眾欣賞《葉問》、《葉問2:宗師傳奇》時,首重戲中的拳腳功夫,甄子丹亦有豪言「一個打十個」,叫觀眾看得痛快。兩套片都是傳統動作電影格局,《葉問2:宗師傳奇》就十足葉問徒弟李小龍打洋鬼子的電影套路,西洋拳擊冠軍「龍捲風」在台上蝦蝦霸霸,看不起中國功夫,對一眾師傅和其門生極盡嘲弄之能事,又打死洪震南(洪金寶飾),埋下葉問復仇的伏線。當時洋人口中還未有「中國功夫」一字,只以「Chinese Boxing」即中國拳擊稱呼,就連中國功夫能拳能腳都不知曉,龍捲風跟葉問對戰時,被踢至頭昏腦脹,狼狽得要臨時訂立不准踢腳的比賽規則,當然最終還是落敗收場。

甄子丹在勝利後振振有詞:「這場比賽,不是要證明中國功夫比西洋拳術厲害,而是要告訴大家,人格不分貴賤,希望能彼此尊重。」贏得華洋觀眾掌聲,激起中國人自強自尊精神,基本上跟李小龍的「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的神采如出一轍。

相對於甄子丹的剛勁和李小龍身影,梁朝偉的葉問,就溫文儒雅得多,相信觀眾也不會要求梁朝偉比甄子丹更好打(正如你不會要求甄子丹比梁朝偉更好戲),而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亦明顯不是要走這條路,雖然多個動作場面,好像開場的雨戰、金樓的高手過招等,還是很好看的。文質彬彬的梁朝偉,為葉問多添了一分高深莫測和非凡智慧,好像跟八卦形意門掌門宮寶森(王慶祥飾)「以餅會武」,不能力取,便來個智取:「其實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強求全,等於故步自封。在你眼中,這塊餅是個武林,對我來說卻是一個世界。」贏得宮寶森認同。

《一代宗師》梁朝偉的金句亦多,好像「如果人生有四季,四十歲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等,講理多過講手,跟甄子丹硬橋硬馬的葉問,可謂截然不同。該片亦有許多細節有待觀眾加上註腳和詮釋,筆者就在看戲後,於網上多篇評論和資料補足,繼續大開眼界。斧鑿精緻的《一代宗師》,平衡了文戲和武場,比敘事方式相似的《東邪西毒》更加成熟,也是王家衛其中一套最親近觀眾的電影。

至於新片《葉問:終極一戰》,由減磅的黃秋生飾演葉問,外界多指他飾演的是晚年葉問,從五十六歲演到七十九歲,他在戲中拍下一段流傳後世的木人樁法示範片,根據歷史,該片就是葉問逝世前一個半月前拍下的。但話說回來,黃秋生其實只比梁朝偉大一歲。

立體了性情舉止

許多人以為梁朝偉的葉問,比黃秋生的葉問,更牽涉情愛,但事實剛好相反,《一代宗師》梁朝偉和章子怡互相欣賞,但礙於生活、理想各異,所謂愛情,只是點到即止,雖然劇末章子怡向梁朝偉告白兼告辭一幕,叫人看得很感動。《葉問:終極一戰》黃秋生的葉問,既有太太張永成(袁詠儀飾)一直溫馨相伴(雖然後來分隔兩地,從此陰陽相隔),亦有賣唱姑娘「撈鬆婆」珍妮(周楚楚飾)這個情人知己,照顧他的起居飲食。

黃秋生的葉問,著重功夫以外的細節,比甄子丹和梁朝偉更像個普通人,既會談情說愛、會講寫英文、會捲煙抽煙,也會暈倒(得悉太太離世後,受到刺激,暈倒地上,而非被打敗),而且看起來更像個祥和的長者,對徒弟講授武德(如「中國人不打自己人」、「功夫不是鮑魚,不是有錢就買得到」),他的道理更加落入生活(如「跟良心,還是跟大隊,要好好想清楚」、「打開門做生意,拒絕別人,得要一個理由」),有情有義有血有肉,這也是《葉問前傳》和《葉問:終極一戰》監製冼國林、導演邱禮濤,盡可能忠於事實的拍攝宗旨。

對筆者來說,甄子丹的葉問年輕剛勁、梁朝偉的葉問沉穩若定、黃秋生的葉問仁厚謙和,三個不同面相,立體了葉問的性情和言行舉止。日後的葉問電影,會有另一個層面嗎?

(2013年3月28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文化氣象)

2013年3月26日 星期二

區凱琳 聽海

 
今年三月,區凱琳的父親離世剛好一年,在她的眼中,曾經當海關的他,只是揚帆出海去了。
 
她把思念化作創作動力,製作一系列繪畫及裝置作品,在《區凱琳:爸爸出海去》展出。
 
「我覺得這不是悼念,而是思念,思念可以是在生的人、跟你距離不同的人。」
 
誠然, 經歷是個人的,但痛苦、情懷卻是共有的。「這個展覽,不是純粹的個人悼念活動,而是一種對感情的延伸。」
從最初把父親躺過的碌架床收藏,到拿出來進行創作,她原以為做這個展覽的過程會很痛苦,因為要重新面對許多傷感回 憶。

「但現在我覺得舒解多了,創作始終會令人集中,雖然仍然不想相信至親的離世。」想起聞一多的《也許》: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不是死了,而是睡了、出海了,那當然不是自欺欺人,「而是藝術家的浪漫,是我們對死亡後的想像。」

爸爸「出海」了一年,時間對於這次展覽,有特別的註腳。「事實上,我們一直都很留意日子,會默默計算爸爸走了一個 月、兩個月。」

好像填上改編自經典民謠《My Bonnie》一曲:「My father is over the ocean……」的《有一首歌(十二個字十二個月十二個練習)》,便一共有十二幅作品,《爸爸,今天你看見怎樣的藍?》更是記錄每天行程的記事本章頁,用藍色的高低深淺,顯示情緒的疏密濃淡。就是這樣,月復月、日復日,「就像一個個循環。」

展場那塊雪白的牆的底部,漆了介乎藍與綠之間的顏色,比喻海洋之意呼之欲出──一片水平如鏡、恬靜無風的美麗汪洋。觀眾就像沿著海岸線,一起跟隨其父親的步伐,「海水」由淺而深,作品也愈來愈私密,譬如她把陪伴爸爸度過最後時光的碌架床,當中的碎布、棉繡花線、銅釘等二百二十四粒零件,逐個逐個拆出來排列整齊,又在多塊木條上,寫了《給爸爸(或自己)的六十個問題》,一堆你問自己也不一定答得出的問題。「爸爸離開前後,你會問許多問題,好像facebook、電郵、銀行戶口密碼,因為你要處理他的東西。」

家人參與其中

「海水」起初不及腰際,但一個不留神,來到那個「最後房間」時,藍綠色已經淹沒了頭部,「水壓」到了最高處,感情 濃郁綿密,並播放由區凱琳唱出一句又一句的「My father is over the ocean」,又以大頭針逐根逐根釘了「Bring Back」字眼的床褥。看著看著,觀眾的心情也隨之糾結起來。

該展覽雖然是區凱琳的個展,但她的家人也參與其中,好像放在另一塊床褥上、以其父親生前曾經飼養過三隻小鳥為原形 的布公仔,就是她十歲女兒親手弄的,而掛在「最後房間」牆上的一幀照片,相中那個站在日本宮崎沿岸遠眺北太平洋的女人背影,是她的母親。「比較過去的個人 展覽,《爸爸出海去》多了一些意義。」

一年了,孑然一身的爸爸,出海暢遊世界,今天身處何方?「大概歐洲是吧?」區凱琳微笑了一下,眼神迎向遠方,彷彿真的看見老爸,融入法國沿岸一片良辰美景中,向自己揮手。「我知道我們終有一天會重逢,我也是這樣的期許著。」

(2013年3月26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

聲音保育 歲月留聲


眼睛可以看見約一百二十度的東西,耳朵卻能聽見三百六十度的環境,但我們還是以影像主導觀感世界。

保育也如是,大家關注的重點,往往是建築等實體事物,忽略許多聲音本來言猶在耳,卻一瞬即逝。

集文字與視聽資料於一身的「聲音圖書館」網頁,於本月底啟動,不說不知,原來昔日圍繞我們四周的聲音,好像炒栗子、冰室鐵凳、鞦韆鐵鏈,正逐漸在我們的聽覺範圍中消隱。

保育需要參與,我們都可以成為採聲人嗎?

記錄生活指涉回憶

香港步伐急速,舊去新來,令人喚得起回憶的事物,愈來愈少,對蔡翠茵來說,文輝墨魚丸大王粉麵店是其中一個根源,這位老主顧從小吃到大,其他顧客或許對食物味道特別依戀,但她卻對該店的聲音印象難忘。

「那麼多年來,員工已經換過不知多少遍,但他們的落單模式、說話腔調,相當一致。」自有韻律在其中,店舖的聲音對自己的成長很具代表性,於是便為該店錄音,「不知會否消失,錄定先。」
消失的粉麵店,有利苑粥麵專家,早前蔡翠茵亦特意前往,吃最後一碗麵,錄下了該店的熱鬧聲音。

去年,藝術團體聲音掏腰包(Soundpocket)為聲音保育計劃「聲音圖書館」招募聲音,於學校做行政工作的蔡翠茵,一口氣交了八個聲檔,其實自己早已收集了無數聲音,好像坑渠聲、電車聲、鞦韆聲。

她對聲音特別感興趣,可能緣於成長背景,其父母都是失聰人士,她一直生活在一個寧靜環境中,別人覺得理所當然的聲響,對她可是白布上的突出色調。

她暫時沒有想錄但還未錄下的聲音,然而最近深受耳鳴困擾的她,坦言回不了昔日的耳根清靜,「或許日後會多進行這方法的錄音和研究。」

引伸文化的隱沒

聲音掏腰包創辦人兼執行董事楊陽,一手催生聲音圖書館,以聆聽說故事,希望引領人們從聲音得到更多想像。「一直都想發起民間的聲音收集,事實上許多聲音藝術家,都會收集聲檔,然後利用聲音創作。」

現今科技發達,錄音設備普及,智能電話如iPhone、iPod Touch很輕巧,錄音機則比較專業,許多聲音應能得以保存下來。

她又說,其實不少聲音都瀕臨消失,背後引伸一個文化的隱沒,好像小販叫賣聲、街頭炒栗子聲音、離島賣小食婆婆唱的歌仔。「如果政府不鼓勵這類小販形式的個人事業,那些聲音很快就會成絕響。」

她也認識一位講圍頭話的八十多歲婆婆,其姊妹全都過身了,擔心日後百年歸老,沒有人替她「哭喪」,「於是找我們替她錄下『哭喪』的過程,為日後播放作預備,這是值得保存的公共文化。」

他們也到訪長壽電台廣播劇《十八樓C座》的錄音室,研究他們製作聲音的「百寶」,「現在他們已較少以實物造聲了。」

許多人的保育著眼點,是有形的,她卻指所有文化遺產都是無形的,「留得住一幢建築、一件物件並不足夠,還要把其在整個脈絡產生的文化意義,都一併保育下來,聲音是其中一個切入點。」

聲音掏腰包的聲音保育活動,有時亦跟建築、樓宇有關,早前就曾舉辦土瓜灣聲音漫步,「我們走上舊唐樓,行樓梯、上天台,直接聆聽,那是與別不同的聲境,如果沒了這些樓宇,聲境就會消失了。」

一個不留神,聲音就會溜走了──聲音其實比實物更加脆弱,更值得人們珍視。譬如從前每天朝早,都會聽到某隻鳥兒在唱歌,但後來再聽不見,原來樓下那棟大樹被砍伐了。

鳥兒會飛走,聲音、文化又何嘗不是?

收音師:街頭採聲有難度

在大學任多媒體技術員、收音師的Felix,兩年前到京都遊玩時,不僅拿出手提錄音機,在郊外錄下鹿鳴,還在電車裏收音,為旅行記錄了另類日誌。「回港後重聽,十分有趣。」

但在香港這樣做,肯定行不通,「既有乘客高談闊論家事國事,又有手機友玩《Candy Crush Saga》,他們總是不會戴耳筒或關上聲音,毫不尊重別人。」

近年手提錄音機質素提升不少,能插進咪高峰等其他Input,於是Felix在兩、三年前,開始添置一些手提錄音機,一機在手,每當在街上看見有趣事物,便會錄下來,十足持手機Snap Shot的「龍友」一樣。

但街頭錄音不如街頭攝影,市區聲音實在太多元化了,錄音機又不像耳朵會有聽覺焦點,錄下來的聲音雜亂無章,他試過錄了人們街頭拉二胡的聲音,回家播放,才知道聲音完全沉了底,他以「沮喪」來形容該次經驗。

他又試過在銅鑼灣鵝頸橋底錄下婆婆打小人的聲音,可惜同樣失敗,「香港就是這樣,環境狹窄,雜音太多,好像冷氣機聲、掘地聲、人聲車聲,你想錄得Pin-point一點,是很困難的。」

他不說也不察覺,這次訪問,除了他的講話,筆者還錄下了鳥兒咕咕叫,以及在附近嬉戲的孩子喧鬧聲,「市區有太多聲音污染。」

興趣使然,他希望繼續街頭錄音,並打算放眼郊區,為不同物種進行生態錄音。另外,除了樂隊的街頭演奏,他還想為老人們記錄民間音樂、口述歷史,「南音也很值得保育吧!」

現代生活,有相有真相,只錄音不拍照、不拍片,足夠嗎?「不一定要畫面的,單靠聲音,想像空間可能更大,我覺得大家應該重新重視聲音的價值。」

(2013年3月26日,《星島日報》,副刊E01.今日館.生活起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