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已是很久遠的事了:街頭一檔鞋匠店,巷尾一家洋服店,砌出一幅老香港拼圖。隨城市化發展,本地工藝行業式微,巧手工匠賣少見少,好像造鞋業,中環雍記鞋屋,幾乎僅此一家,「許多行家接到定單,都回到內地製作,好像我們這種在港自家造鞋的店子,應該不超過五家。」今天陸師傅(陸權聲)仍然執業,更舉辦工作坊分享造鞋心得,但歲月這個無情神偷,恐怕早晚也會連碩果僅存的珍寶,都偷走掉。
你著幾號鞋
就如其他實而不華的工藝品一樣,雍記鞋屋很低調的設在中環那條聞名國際的石板街,遊人熙來攘往,或許很粗心大意的跟店子擦肩而過,卻不察覺。店子底層有一個小工場,探頭內進,幾位師傅坐在車衣機、鏟皮機前,利利落落的幹活兒。
一如其他老店,鞋屋檔面亂中有序,上夾一大堆在雞皮紙上繪畫的鞋款紙樣,陸師傅畫紙樣時,不瞇眼,不皺眉,我們讚他眼力好,他謙虛起來:「工多藝熟而已。」陸師傅還有一眼就看穿人家幾號鞋的本事,準確講出筆者和攝影師的鞋子尺碼,「鞋無譜的,有些人腳掌橫一點,或骨骼寬一點,便要穿尺寸大一點的鞋子。」
他一揚手,如數家珍的親切地介紹店自家製作皮鞋款式,包括男士皮鞋、女士長靴,也有跳舞專用的鞋履,「一般訂價五百元左右,有些特別的式樣,會貴一點。」他們的客人,有移民港人一年一度探訪,有主題公園特別訂造角色人物的鞋子,有外籍人士屬意金光閃閃的跳舞鞋,有電視藝員訂造出騷用的鞋子。
他說甚麼腳形都見過,特殊的有疊腳趾,要在鞋子某些位置做得寬一點,也有客人「腳瓜」特別粗壯,長靴須特別訂製,「前來幫襯的,女客人較多。」出乎意料,陸師傅穿的皮鞋,是從其他地方買回來的,他笑了起來,說:「平常忙碌為客人造鞋,得閒就休息一下,不會特意替自己造鞋呢。」
山寨廠帶動行業興旺
雍記鞋屋這個舖位,是陸師傅租回來的,已有逾三十年歷史,經歷過金融風暴、沙士襲港,「2003年,我們的生意,反而不太受影響,可能多了移民外地的舊客回流香港。」回流香港,不忘舊店,或許覺得,始終腳踏實地的好。陸師傅笑言包租公好人,租金比外邊便宜。
他當年接手叔叔的鞋檔生意,而對方的鞋店,曾經是石板街其中一個排檔,一幹便五十年。叔叔就是陸師傅的師傅嗎?他搖搖頭,稱手藝這門學問,一人未必完全精通,必須從不同師傅身上學習,「造鞋看起來簡單,其實很『立雜』。」
除了自家製作的皮鞋,他還從其他地方添置鞋子,一對對整齊排放門口,做特價貨,但坦言也有要求,筆者隨手拿起一雙外購皮鞋,皮面柔軟光亮。店子專門造鞋和賣鞋,卻不補鞋,「每次客人要求,我們都給他們介紹附近一家補鞋店。」現在鞋子價錢便宜了,一百幾十元都有一對,人們不懂得珍惜,穿爛了就丟掉,補鞋生意一樣難做。
他稱外購的鞋子,都是內地貨,「以前造了鞋運上內地,現在我們都從內地買鞋。」時代不同了,從前造鞋業、裁縫業、打金業興旺,香港多山寨廠,求才若渴,人人都想學師,找一門手藝,但求搵兩餐,年尾便更好景了,一天接來幾十對鞋的定單,現在甚麼都改變了,「少人入行,後生嫌辛苦,工時又長,分分鐘朝九晚十,沒有人願意學。」陸師傅僅三言兩語,就道出造鞋業消隱的其中一個原因。
現在就連鞋盒,都要假外求,「一行興旺,能帶動其他小行業發展。現在乏人造鞋,就自然乏人造鞋盒。」也不是所有鞋款都能製作,好像「菠蘿底」的膠鞋底,現已沒有鞋廠製作,必須整對鞋買回來。
昔日光輝記憶
他現以兼職形式,聘請其他老師傅幫忙,如果人齊,加上陸師傅,就有七位鞋匠坐鎮。從度腳、畫紙樣、裁鞋面,到造鞋底,由三位師傅負責,「如果是鞋廠,只是裁鞋面,便已有不同師傅負責,有的做『摺』,有的做『車』,分門別類,工人較易上手。」陸師傅的夥計,個個年逾七十,都是退休人士,陸師傅斷件計付工錢,笑言他們賺少少錢飲餐茶,好過待在家中,「他們全是從前正式跟師傅的學徒出身。」
陸師傅今年已屆花甲之年,不諱言有退下來的心理準備,「沒生意、沒人做,你想不退都不行。」譬如今年下半年,生意額便下降了不少,可能經濟環境差,物價騰貴,「鞋子只是消閒品,錢不夠,客人自然會買少一對。」兒子不足二十歲,仍然在學,但對養大自己的造鞋工藝沒有興趣,課餘時間,也沒有來店子幫忙打點,「沒所謂可不可惜,就讓時代淘汰吧,到了終結的時候,也得終結。」
去年成立的「手作幫」,從工藝入手,探索可持續生活,舉辦一系列講座及工作坊,請來陸師傅教授造鞋心得,消息傳出,即反應熱烈,工作坊名額已滿——行業消失,造鞋技術大概不能承傳下去,但留在港人心中的昔日香港光輝年代的記憶,還會一代一代的流芳後世。「拜我為師?不好了,大家研究一下吧。」
(2013年11月30日,星島日報,副刊E01)
纏綿過後,他和她躺在柔軟的床上,留戀溫暖的被窩。
男人首先站起來,走到給人工太陽曬得金光燦爛的陽台,舉起酒杯,居高臨下,悠然自得,欣賞那錯綜複雜的空中馬路。
女人仍然躺在牀上,用手指凌空指指畫畫,展開了牀上的透明屏幕,然後按下幾枚虛擬按扭,通過四面八方的牆壁擴音器,Franz Ferdinand的《Evil Eye》,奏得一室響亮。
「你不知道嗎?他們在當年真的很紅,現在的The Apple和Don't Call Me Danny,不也是抄襲他們的Disco Punk音樂?甚麼Neo Disco Punk,亂起標籤,全是媒體的把戲!」她把後腦枕在交叉重疊的手掌上,望向天花板,遙遙看着那陳舊的美好往事。
「我有聽,但沒有着迷。其實他們當時也在模仿更久遠的Post Punk樂隊前輩,對我來說,也是Copycat。」他朝着她,緩緩的走過去。「只是想不到,居然會有那麼漂亮的年輕女子,跟我的口味一樣,喜歡那種三十年前的音樂。」
她聽後,微笑起來,說時聲線嬌憨:「你看起來不也像是『一一後』?」梨窩淺笑,讓她更迷人,他忍不住摸摸她的粉紅臉頰。「美人兒,來,快告訴我你的一切。」兩人於酒店酒廊認識不久,便回到男人下榻的房間,彼此所知道的對方資料,除了身體,沒有其他。
她露出充滿挑釁性的眼神。「這個年代,人際關係,莫問過去。沒有人告訴你嗎?」
「我就是要知道!」他佯裝要來一記狼吻,她笑嘻嘻的把他推開了,然後打開左手手掌,啟動她那部透明的掌上手機電腦。
「別後悔啊!」他點點頭,爬到床上,與她溫馨的並排而坐。
那時,她的掌上手機電腦,亮出小型立體投影,一個個子高大、看起來像混血兒的女人,在她的掌心浮起來。「她就是五年前的我。」
他記得約五年前,混血兒Look的確風行一時,只是乍看之下,跟這個美艷的眼前人,完全沒有連繫而已。
他忍不住讚佩起來:「不錯啊,你光顧的是哪一家整容屋?」她告訴他一家位於新曼谷的整容屋名字,他搖搖頭,說沒有聽過。「整容而已,我才不會千里迢迢到外國去。」
她接着說:「才不過是三小時超子彈火車車程,如果手勢一流,我可不介意。」超子彈火車是十年前的偉大發明,把許多國家通過陸上和海底隧道,高速地連繫起來。
這個年代,昔日從南韓開始興起的整容技術,早就變得普及化,有牌的無牌的,整容屋遍布街頭巷尾每個角落,就像從前 的髮型屋、美容院一樣。有些富貴的闊太,為了保持年輕貌美、儀態萬千,更是每星期光顧整容屋一、兩遍,這次修修鼻子,那次改改下巴,跟恤髮、修甲完全沒有 分別──對了,整容屋和髮型屋早就合二為一,跟髮型師一樣,客人也可指定整容師,當然價錢就會高上一至兩倍。
「你也有整容吧?哪部分?」她定睛望着他,並上下打量,露出想入非非的詭異笑容,他卻朝上指向頭部。「頭髮。」她伸出右手,摸了摸他油亮烏黑的頭髮,臉上一副稱心滿意的神情。「快把你的整容師介紹給我,我想頭髮變得再纖幼一點。」
他繼續口甜舌滑:「不要改,你的頭髮已經夠漂亮了。」她心頭暖暖的,擁進他的懷抱裡。他溫柔地對她說:「來,快把你十年前的照片給我看!」
「年輕人,那麼愛談舊事。」她嘴裡雖然嘮嘮叨叨,右手卻乖乖的按動掌上手機電腦,翻開更舊的相簿。不久,一個三維投影站在她的掌心,叫他吃驚的是,那是一個相當中性的臉孔,要麼是很標致的男生,要麼是很帥氣的女生。
當然吧,這個年頭,已沒甚麼事值得稀奇,但他還是吸了一口氣,斟酌措詞地問:「你當時是男,還是女的?」
她笑了起來,只望着他,露出故作神秘的神情。幾秒鐘後,她才回答:「當時是男,但我本是女生,只是忽然想轉個身分玩一玩。」
他眨了眨眼,繼續問道:「那你即是做過兩次變性療程?」這個年代,整容、變性都不屬於手術類別,就像三十年前的Spa、美容一樣,是療程級別。有些藥廠正在研發高鼻、大眼、雙眼皮的藥丸,在不遠的將來,整容只是一服藥。
她點點頭。「做男人不好玩,還是做女人好,至少有人寵。」他輕鬆的笑起來。「不過男人的你很好看,我身為男人都欣羨不已。」
她揑了他光滑的臉皮一下。「有甚麼好欣羨,如果你喜歡,就去整容屋一趟,不就可以了嗎?我把這張照片傳給你就是了。」
「不用了。」他搖搖頭。「暫時我仍很滿意自己的樣子。」
然後,她好奇地仔細把他的身體看一遍,似乎想找出她昨日遺失的假耳珠似的。「除了頭髮,你到底有哪部分是整出來的?」
他佯作沒聽見,從睡床站起來,轉身走到廚房去。「我煮咖啡,你要嗎?」
愈是裝聾扮啞,她愈想知道,她拿出他擱在茶几上的掌上手機電腦,肆無忌憚的在檔案庫裡東尋西找。
她很快便找到一些照片,一些她不相信就是他本人的照片,以及一張身分證影印本。
那時候,廚房傳來「砰」的一聲,她立即跑過去,只見玻璃杯碎片散得一地都是,香濃咖啡四溢,地上躺著右手按著心口、臉容扭曲的他。
她連忙把他扶起來,聽到他依稀的叫聲:「快……召救傷車……我……我可能……心臟病發作……」她立即伸出顫抖的雙手,從掌上手機電腦撥電話報警。
警車在五分鐘後到達,男人奄奄一息,女人驚惶失措。
她隨救護員離開房間,氣急慌張,忘了關上他的掌上手機電腦。
手機電腦自動播放的三維投影,是一個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老伯伯,在不同地方拍攝的旅遊照片,其身分證影印本上,寫著XXX於一九六六年出生的字眼。
(2013年11月20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二話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