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30日 星期六

【專題】鞋匠餘暉

彷彿已是很久遠的事了:街頭一檔鞋匠店,巷尾一家洋服店,砌出一幅老香港拼圖。隨城市化發展,本地工藝行業式微,巧手工匠賣少見少,好像造鞋業,中環雍記鞋屋,幾乎僅此一家,「許多行家接到定單,都回到內地製作,好像我們這種在港自家造鞋的店子,應該不超過五家。」今天陸師傅(陸權聲)仍然執業,更舉辦工作坊分享造鞋心得,但歲月這個無情神偷,恐怕早晚也會連碩果僅存的珍寶,都偷走掉。


你著幾號鞋

就如其他實而不華的工藝品一樣,雍記鞋屋很低調的設在中環那條聞名國際的石板街,遊人熙來攘往,或許很粗心大意的跟店子擦肩而過,卻不察覺。店子底層有一個小工場,探頭內進,幾位師傅坐在車衣機、鏟皮機前,利利落落的幹活兒。

一如其他老店,鞋屋檔面亂中有序,上夾一大堆在雞皮紙上繪畫的鞋款紙樣,陸師傅畫紙樣時,不瞇眼,不皺眉,我們讚他眼力好,他謙虛起來:「工多藝熟而已。」陸師傅還有一眼就看穿人家幾號鞋的本事,準確講出筆者和攝影師的鞋子尺碼,「鞋無譜的,有些人腳掌橫一點,或骨骼寬一點,便要穿尺寸大一點的鞋子。」

他一揚手,如數家珍的親切地介紹店自家製作皮鞋款式,包括男士皮鞋、女士長靴,也有跳舞專用的鞋履,「一般訂價五百元左右,有些特別的式樣,會貴一點。」他們的客人,有移民港人一年一度探訪,有主題公園特別訂造角色人物的鞋子,有外籍人士屬意金光閃閃的跳舞鞋,有電視藝員訂造出騷用的鞋子。

他說甚麼腳形都見過,特殊的有疊腳趾,要在鞋子某些位置做得寬一點,也有客人「腳瓜」特別粗壯,長靴須特別訂製,「前來幫襯的,女客人較多。」出乎意料,陸師傅穿的皮鞋,是從其他地方買回來的,他笑了起來,說:「平常忙碌為客人造鞋,得閒就休息一下,不會特意替自己造鞋呢。」

山寨廠帶動行業興旺

雍記鞋屋這個舖位,是陸師傅租回來的,已有逾三十年歷史,經歷過金融風暴、沙士襲港,「2003年,我們的生意,反而不太受影響,可能多了移民外地的舊客回流香港。」回流香港,不忘舊店,或許覺得,始終腳踏實地的好。陸師傅笑言包租公好人,租金比外邊便宜。

他當年接手叔叔的鞋檔生意,而對方的鞋店,曾經是石板街其中一個排檔,一幹便五十年。叔叔就是陸師傅的師傅嗎?他搖搖頭,稱手藝這門學問,一人未必完全精通,必須從不同師傅身上學習,「造鞋看起來簡單,其實很『立雜』。」

除了自家製作的皮鞋,他還從其他地方添置鞋子,一對對整齊排放門口,做特價貨,但坦言也有要求,筆者隨手拿起一雙外購皮鞋,皮面柔軟光亮。店子專門造鞋和賣鞋,卻不補鞋,「每次客人要求,我們都給他們介紹附近一家補鞋店。」現在鞋子價錢便宜了,一百幾十元都有一對,人們不懂得珍惜,穿爛了就丟掉,補鞋生意一樣難做。

他稱外購的鞋子,都是內地貨,「以前造了鞋運上內地,現在我們都從內地買鞋。」時代不同了,從前造鞋業、裁縫業、打金業興旺,香港多山寨廠,求才若渴,人人都想學師,找一門手藝,但求搵兩餐,年尾便更好景了,一天接來幾十對鞋的定單,現在甚麼都改變了,「少人入行,後生嫌辛苦,工時又長,分分鐘朝九晚十,沒有人願意學。」陸師傅僅三言兩語,就道出造鞋業消隱的其中一個原因。

現在就連鞋盒,都要假外求,「一行興旺,能帶動其他小行業發展。現在乏人造鞋,就自然乏人造鞋盒。」也不是所有鞋款都能製作,好像「菠蘿底」的膠鞋底,現已沒有鞋廠製作,必須整對鞋買回來。

昔日光輝記憶

他現以兼職形式,聘請其他老師傅幫忙,如果人齊,加上陸師傅,就有七位鞋匠坐鎮。從度腳、畫紙樣、裁鞋面,到造鞋底,由三位師傅負責,「如果是鞋廠,只是裁鞋面,便已有不同師傅負責,有的做『摺』,有的做『車』,分門別類,工人較易上手。」陸師傅的夥計,個個年逾七十,都是退休人士,陸師傅斷件計付工錢,笑言他們賺少少錢飲餐茶,好過待在家中,「他們全是從前正式跟師傅的學徒出身。」

陸師傅今年已屆花甲之年,不諱言有退下來的心理準備,「沒生意、沒人做,你想不退都不行。」譬如今年下半年,生意額便下降了不少,可能經濟環境差,物價騰貴,「鞋子只是消閒品,錢不夠,客人自然會買少一對。」兒子不足二十歲,仍然在學,但對養大自己的造鞋工藝沒有興趣,課餘時間,也沒有來店子幫忙打點,「沒所謂可不可惜,就讓時代淘汰吧,到了終結的時候,也得終結。」

去年成立的「手作幫」,從工藝入手,探索可持續生活,舉辦一系列講座及工作坊,請來陸師傅教授造鞋心得,消息傳出,即反應熱烈,工作坊名額已滿——行業消失,造鞋技術大概不能承傳下去,但留在港人心中的昔日香港光輝年代的記憶,還會一代一代的流芳後世。「拜我為師?不好了,大家研究一下吧。」

(2013年11月30日,星島日報,副刊E01

2013年11月26日 星期二

【專題】獨立字主 民間書節

在影像橫流的世代,我們更需要書。書節的存在其中一個重要性,是提醒人們不要忘記文字,通過親身參與、體驗活動,把人和書本、文字拉近關係,而非一買一賣的商業行為。

今屆《九龍城書節》將於12月上旬舉行,主辦單位籌措不足十萬元的成本,便一呼百應舉辦去了,仍然有聲有色,那不是一件很瘋狂的事情嗎?



從牛棚說起

「民間書節的重要性,是為小型、獨立書商、作者,製造空間和平台,他們在大型書展的浩瀚書海中,很容易便被淹沒了。」香港當代文化中心創辦人及總監、香港兆基創意書院校監黃英琦稱,外國許多文化活動,都來自民間,例如書節、電影節、二手書墟,廣州也有即將舉行的《廣州書墟》,「民間書節不是甚麼大不了的東西。」

談到本地民間書節的始祖,可能是2003年舉辦首屆的《牛棚書節》,雖然不是核心成員,但每年書節,黃英琦都會參與,與搞手如梁文道、俞若玫、廖偉棠等人稔熟,了解民間書節的運作,五年前跟Roundtable創會理事會主席沈旭暉談起民間書節,便一拍即合,促成《九龍城書節》的誕生。

相對之下,大型書節的攤檔租金昂貴,小本經營的書商、出版社,難以負擔,或被安排在場館邊緣角落擺檔,遭投閒置散,民間書節便令他們不必考慮太多商業因素。

推動文藝發展

本地民間書節,彷彿是近十年八載的事情,《牛棚書節》帶了頭,修頓球場舉行的《灣仔書節》、東角道一帶舉行的《銅鑼灣書節》、維多利亞公園等地舉行的《渣打書節》等等,陸續有來,筆者便曾夥拍幾位朋友,參與2007年在維多利亞公園舉行的《渣打書節》擺攤位搞書展,那片綠油油的書香味道和藝文景致,至今難忘。

「從前的本土藝術以表演為主,當時香港亦未有一些民間的空間,我認為民間書節跟民間空間,關係密不可分。」她憶述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油街藝術村便曾舉行一些跨越式的藝術活動,氣氛很好,後來油街用地被政府收回,部分藝術團體搬到牛棚藝術村,許多活動也得以延伸,《牛棚書節》便在這個脈絡中發酵。她又表示,事實上,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在創立之初,地面空間便被規劃成能夠舉辦各種活動,推動民間文化藝術發展。

「觀眾心態也不一樣,他們到大型書展,似『趁墟』、朝聖多一點,但是否真的買到想買的書呢?特價兒童書或許更受歡迎。請來參加講座、工作坊的作家,以國際大名為主,較為忽略本土。」書,不是商業,而是文化,書節也要有氛圍。民間書節獨立自主,在公民社會是十分重要的,並發揮知識傳播的作用。「《九龍城書節》的定位,是扮演一個公民社會的平台,有許多文化活動發生,讓不同意念、論述得到充分討論。」

地區性是方向

今年的《九龍城書節》,繼續於香港兆基創意書院舉行,除了沿用地面偌大空間,還首次開放二樓的課室和籃球場,亦有被她形容為Maker Movement的創意地攤,書商攤位則從過去的十多個,增添至今年的三十六個,包括《號外》、kubrick、城邦書店、Blackpaper、水煮魚文化、文化工房等等,「他們能代表本地文化界、閱讀界和寫作界。」

講座方面,除了廖偉棠講西藏詩歌、羅永生講虛擬自由主義,亦有馬國明的《歐洲12國16天遊》新書發布會,文藝、學術得不得了,還有黃衍仁音樂表演、黃昏音樂會,以及紀錄片《張先生搞出版,繼續靠左》放映會,促成《九龍城書節》的首場首映會,「文學以外,藝術跨越也很重要,能推動本土文化發展,給予年輕人另一種觀賞體驗,思考不同生活方式。這些表演,在正規書展是沒有的。」

今年書節的合作夥伴,便有Co-China論壇、ComingSoon、香港文學館、文藝復興基金會、進一步多媒體有限公司和讀書好,她坦言陣容愈來愈強,「我們只是牽頭而已,民間書節要辦得成功,必須找不同的人和團體合作。」談到宣傳,她指facebook等網絡媒體,已帶來一定的宣傳效果,加上不同參與團體各自的網絡,便愈傳愈廣,「成為一個本土文化發展的重要活動。」

黃英琦稱香港兆基創意書院是很好的活動空間,但其實民間書節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發生,可大可小,不應以空間為概念。她希望不止一個《九龍城書節》,新界東北可以有,東涌可以有,將軍澳也可以有,「別小看普羅大眾,他們一定可以消化,你看今天農墟分布各區,可見價值觀、生活方式,會慢慢改變。」

地區性是民間書節的一大方向,她也認為值得做,學校禮堂便是好場域,但若要成事,應由區議會、NGO等地區組織牽頭,由她出任召集人的The Good Lab「好單位」,她也躍躍欲試辦一個《長沙灣書節》,「深水埗多新移民家庭,在鄰近地區搞書節,可以找他們擺攤位,我覺得普及性很重要。」

未來的書節,她希望能更加利用場地空間,如馬拉松式電影放映,也可邀請駐節作家、詩人,在天台小農場與觀眾談詩論書,通宵達旦,不受時間限制。一年搞兩次可以嗎?她笑着搖搖頭,「可以由別人來辦,比我年輕的人,一定有更新的念頭,我期待不一樣的民間書節。」這或許也是愛書人、文化愛好者的心事。



(2013年11月26日,星島日報,副刊E01‧今日館‧生活起義)

2013年11月20日 星期三

【小小說】變臉

二○三八年,摩天酒店,第一百二十層。

纏綿過後,他和她躺在柔軟的床上,留戀溫暖的被窩。
 

男人首先站起來,走到給人工太陽曬得金光燦爛的陽台,舉起酒杯,居高臨下,悠然自得,欣賞那錯綜複雜的空中馬路。

女人仍然躺在牀上,用手指凌空指指畫畫,展開了牀上的透明屏幕,然後按下幾枚虛擬按扭,通過四面八方的牆壁擴音器,Franz Ferdinand的《Evil Eye》,奏得一室響亮。
他轉身望向她,出奇地說:「想不到你有聽那些懷舊音樂。」

「你不知道嗎?他們在當年真的很紅,現在的The Apple和Don't Call Me Danny,不也是抄襲他們的Disco Punk音樂?甚麼Neo Disco Punk,亂起標籤,全是媒體的把戲!」她把後腦枕在交叉重疊的手掌上,望向天花板,遙遙看着那陳舊的美好往事。

「我有聽,但沒有着迷。其實他們當時也在模仿更久遠的Post Punk樂隊前輩,對我來說,也是Copycat。」他朝着她,緩緩的走過去。「只是想不到,居然會有那麼漂亮的年輕女子,跟我的口味一樣,喜歡那種三十年前的音樂。」

她聽後,微笑起來,說時聲線嬌憨:「你看起來不也像是『一一後』?」梨窩淺笑,讓她更迷人,他忍不住摸摸她的粉紅臉頰。「美人兒,來,快告訴我你的一切。」兩人於酒店酒廊認識不久,便回到男人下榻的房間,彼此所知道的對方資料,除了身體,沒有其他。

她露出充滿挑釁性的眼神。「這個年代,人際關係,莫問過去。沒有人告訴你嗎?」

「我就是要知道!」他佯裝要來一記狼吻,她笑嘻嘻的把他推開了,然後打開左手手掌,啟動她那部透明的掌上手機電腦。

「別後悔啊!」他點點頭,爬到床上,與她溫馨的並排而坐。
那時,她的掌上手機電腦,亮出小型立體投影,一個個子高大、看起來像混血兒的女人,在她的掌心浮起來。「她就是五年前的我。」

他記得約五年前,混血兒Look的確風行一時,只是乍看之下,跟這個美艷的眼前人,完全沒有連繫而已。

他忍不住讚佩起來:「不錯啊,你光顧的是哪一家整容屋?」她告訴他一家位於新曼谷的整容屋名字,他搖搖頭,說沒有聽過。「整容而已,我才不會千里迢迢到外國去。」

她接着說:「才不過是三小時超子彈火車車程,如果手勢一流,我可不介意。」超子彈火車是十年前的偉大發明,把許多國家通過陸上和海底隧道,高速地連繫起來。

這個年代,昔日從南韓開始興起的整容技術,早就變得普及化,有牌的無牌的,整容屋遍布街頭巷尾每個角落,就像從前 的髮型屋、美容院一樣。有些富貴的闊太,為了保持年輕貌美、儀態萬千,更是每星期光顧整容屋一、兩遍,這次修修鼻子,那次改改下巴,跟恤髮、修甲完全沒有 分別──對了,整容屋和髮型屋早就合二為一,跟髮型師一樣,客人也可指定整容師,當然價錢就會高上一至兩倍。

「你也有整容吧?哪部分?」她定睛望着他,並上下打量,露出想入非非的詭異笑容,他卻朝上指向頭部。「頭髮。」她伸出右手,摸了摸他油亮烏黑的頭髮,臉上一副稱心滿意的神情。「快把你的整容師介紹給我,我想頭髮變得再纖幼一點。」

他繼續口甜舌滑:「不要改,你的頭髮已經夠漂亮了。」她心頭暖暖的,擁進他的懷抱裡。他溫柔地對她說:「來,快把你十年前的照片給我看!」

「年輕人,那麼愛談舊事。」她嘴裡雖然嘮嘮叨叨,右手卻乖乖的按動掌上手機電腦,翻開更舊的相簿。不久,一個三維投影站在她的掌心,叫他吃驚的是,那是一個相當中性的臉孔,要麼是很標致的男生,要麼是很帥氣的女生。

當然吧,這個年頭,已沒甚麼事值得稀奇,但他還是吸了一口氣,斟酌措詞地問:「你當時是男,還是女的?」

她笑了起來,只望着他,露出故作神秘的神情。幾秒鐘後,她才回答:「當時是男,但我本是女生,只是忽然想轉個身分玩一玩。」

他眨了眨眼,繼續問道:「那你即是做過兩次變性療程?」這個年代,整容、變性都不屬於手術類別,就像三十年前的Spa、美容一樣,是療程級別。有些藥廠正在研發高鼻、大眼、雙眼皮的藥丸,在不遠的將來,整容只是一服藥。

她點點頭。「做男人不好玩,還是做女人好,至少有人寵。」他輕鬆的笑起來。「不過男人的你很好看,我身為男人都欣羨不已。」

她揑了他光滑的臉皮一下。「有甚麼好欣羨,如果你喜歡,就去整容屋一趟,不就可以了嗎?我把這張照片傳給你就是了。」

「不用了。」他搖搖頭。「暫時我仍很滿意自己的樣子。」
然後,她好奇地仔細把他的身體看一遍,似乎想找出她昨日遺失的假耳珠似的。「除了頭髮,你到底有哪部分是整出來的?」

他佯作沒聽見,從睡床站起來,轉身走到廚房去。「我煮咖啡,你要嗎?」

愈是裝聾扮啞,她愈想知道,她拿出他擱在茶几上的掌上手機電腦,肆無忌憚的在檔案庫裡東尋西找。

她很快便找到一些照片,一些她不相信就是他本人的照片,以及一張身分證影印本。

那時候,廚房傳來「砰」的一聲,她立即跑過去,只見玻璃杯碎片散得一地都是,香濃咖啡四溢,地上躺著右手按著心口、臉容扭曲的他。

她連忙把他扶起來,聽到他依稀的叫聲:「快……召救傷車……我……我可能……心臟病發作……」她立即伸出顫抖的雙手,從掌上手機電腦撥電話報警。

警車在五分鐘後到達,男人奄奄一息,女人驚惶失措。

她隨救護員離開房間,氣急慌張,忘了關上他的掌上手機電腦。

手機電腦自動播放的三維投影,是一個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老伯伯,在不同地方拍攝的旅遊照片,其身分證影印本上,寫著XXX於一九六六年出生的字眼。

(2013年11月20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二話筆說)

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

【小小說】似是故人來


她拖著屬於大清早的疲憊步伐,離開人潮開始湧現的車廂,望望手表,早上七時四十五分,破了自己最早回公司的紀錄。

「請盡量行入車廂中間,多謝合作。」 

「說好了的船期,你無論如何都要給我辦妥!」
「請勿靠近車門,Please mind the door。」
「怎麼你會忘了帶功課回校?」
 

雜沓沸騰人聲,無情地襲擊她的脆弱耳蝸,直至來到那條通往地面的隧道,空氣清新,她才舒了一口氣。

她忽爾聽到二胡的顛簸弦音,乍遠乍近的、吞吞吐吐的,發出跟繁鬧都市毫不搭配的音色。她立即左顧右盼,只見一位貌似 流浪漢的叔叔,拉奏跟他一樣老弱的二胡。

他衣衫不整,頭髮蓬鬆,一屁股坐在隧道口的地上,連報章都不拿來鋪一下地面。她仔細一聽,他用一雙枯乾的手拉響的 一曲,是《似是故人來》。

雖然仍有公事要忙,但她還是駐足欣賞了好一會兒。那支二胡大概用了許久,不知是叔叔拉奏技術問題,抑或老二胡不少 弦音已經跑了調,加上周遭雜音的干擾,他現場演奏的《似是故人來》,肯定不是完美,而叔叔拉來拉去,也只是《似是故人來》,但不知怎的,她仍然聽得如癡如醉。

身旁途人擦過她的背脊、碰到她的手提包,紛紛趕忙上路,在他們心中,這首不起眼的《似是故人來》,應該不比隨便響起哪一部手機的鈴聲,更加動聽。

自此以後,她的加班工作,多了一個美麗的開始。

是的,她這個月已經加班了超過十次。跟許多人不同,她的加班時間是向前推的,這也沒辦法,她總得在晨(神)光照耀的無人辦公室裡,才能靈感煥發、福至心靈,努力趕畫她未完成的原稿。

她在這家廣告公司任職已經一年了,廣告工作繁重,壓力又大,若不是喜歡繪畫,她早就撒手不幹了。最近她才掌握到自 己的創作節奏──趁同事於中午十一、二點才姍姍來遲上班、創作難免受影響前,她比清潔大姐還要早就回到公司,把精神和創作力集中起來,勤快工作。朝早起 來,總比捱到三更半夜的好。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畫家有歌聽,她這樣勉勵自己。

但不是每天早上,二胡叔叔都在原地演奏,碰不碰面,得講機緣。她也不是每一天都那麼早回公司,有時候一星期可以欣 賞三兩遍街頭二胡演奏,有時候卻整整一個月都不見其身影,如有緣遇上,她至少聽完一首《似是故人來》,才充滿愜意的離開,彷彿是為接下來一天的忙碌工作, 送上祝福似的。她每次都在他放在地上的盤子,放上一枚十元硬幣,作出些微的實質支持。

那天,她又在港鐵出口的隧道裡,找到他和他的二胡的影蹤,她一如以往,停下步伐,欣賞他那千篇一律但親切的街頭演 奏。

但這次她聽出了一點點的不對勁,因為音色實在走調得很明顯,在她眼中,叔叔彷彿在用小刀,鋸著韌度十足的牛肉,雖然使著渾身勁兒,卻不能順利切開紋理。叔叔似乎也發現了甚麼似的,很勉強地拉完一首歌,便放下二胡,呆呆的坐著,吞吐著空氣。

她鼓起勇氣,上前問了她一直想問的問題:「叔叔,你的二胡壞了嗎?怎麼不買一支新的?」

叔叔朝她的臉往上望,露出一副錯愕的表情,相信他從沒試過有路人關心自己。

「二胡沒有壞,可能是我壞了。」

他笑著搖搖頭,轉身收拾行裝,往出口的另一端走去,以最不起眼的方式,靜靜地沒入充滿生氣的都市人影中。

她這樣決定:要為叔叔買一支新二胡。

那天回到公司後,她不像往常充滿拼勁埋首工作,反而花了許多時間,在網上找尋購買二胡的店舖。聽到不尋常的《似是 故人來》,或許是甚麼兆頭,她這天便跟上司吵了一頓。
「你以為自己真的是畫家嗎?我們做廣告,客戶主導,客戶不滿意,你無論如何都要改稿,耍甚麼藝術家性 子?」儘管上司指著她的鼻子怒吼,她仍然據理力爭:「我真的覺得用插畫這種表達方法,更加適合這個廣告。」
上司叉著腰子,擺出一副不屑的嘴臉:「現在不是你覺得適不適合,而是客戶覺得不適合。你改不改?還是我另找同事接手,然後你執包袱滾蛋?」

她無可奈何,把花了兩星期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繪畫的插畫,改畫成拍攝用的Storyboard。當然,她的構思,被挑剔的上司一改再改。因為工作出了亂子,她的上班時間也變得不固定,有時是通宵達旦,有時是中午過後才回公司,跟二胡叔叔的早上約會泡湯了,更遑論要買新二胡。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她終於完成了那個熬人的廣告項目,給自己放了三天假期,卻居然比誰都早回到公司附近,因為她要赴一個沒有跟誰說過的約會。

這天她運氣不好,沒有碰上二胡叔叔。如是者又過了一星期,她有事沒事,都特意提早回到公司,帶著一個盛了一支二胡的大紙袋,但隧道口只有如操兵般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卻沒有跑了音調的《似是故人來》。

早上沒了二胡叔叔的祝福,加班也彷彿沒有意思。再過了一個月,思前想後,她決定辭職。

「我知道插畫可能不合時宜,但始終喜歡踏踏實實地拾起畫筆的感覺,其他的拍攝、電腦繪圖工作,我沒有興趣。」

聽了她的辭職理由後,上司沒有挽留,只露出「走著瞧」的討厭眼神,望著她執拾物件。

此後,她再沒有在那麼早的時候回到這個地區了,二胡叔叔的去向,也無從知曉。她憑著這兩年間賺得的人脈關係,接到大大小小的Freelance插畫工作。大錢是永遠賺不到了,但至少做著有人賞識、有尊嚴的事情。

一天,她路過一條遊人不多的天橋,聽到熟悉不已的旋律──是《似是故人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不過,站在她眼前的,不是老倒的二胡叔叔,而是一位帥氣的年輕男子,他以頭和肩膀夾著小提琴,很享受的閉上眼睛,暢滑利落地拉奏琴弦。

《似是故人來》是讓她停下步伐的魔法,她再一次完整的聽完男子幾乎毫無瑕疵的《似是故人來》,很習慣地掏出一枚十元硬幣,投進他放在地上的小提琴盒裏。

然後她垂著頭,悄悄步遠。臉上不知怎的,印著亂七八糟、溫溫熱熱的淚水。

(2013年11月6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二話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