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

【小小說】似是故人來


她拖著屬於大清早的疲憊步伐,離開人潮開始湧現的車廂,望望手表,早上七時四十五分,破了自己最早回公司的紀錄。

「請盡量行入車廂中間,多謝合作。」 

「說好了的船期,你無論如何都要給我辦妥!」
「請勿靠近車門,Please mind the door。」
「怎麼你會忘了帶功課回校?」
 

雜沓沸騰人聲,無情地襲擊她的脆弱耳蝸,直至來到那條通往地面的隧道,空氣清新,她才舒了一口氣。

她忽爾聽到二胡的顛簸弦音,乍遠乍近的、吞吞吐吐的,發出跟繁鬧都市毫不搭配的音色。她立即左顧右盼,只見一位貌似 流浪漢的叔叔,拉奏跟他一樣老弱的二胡。

他衣衫不整,頭髮蓬鬆,一屁股坐在隧道口的地上,連報章都不拿來鋪一下地面。她仔細一聽,他用一雙枯乾的手拉響的 一曲,是《似是故人來》。

雖然仍有公事要忙,但她還是駐足欣賞了好一會兒。那支二胡大概用了許久,不知是叔叔拉奏技術問題,抑或老二胡不少 弦音已經跑了調,加上周遭雜音的干擾,他現場演奏的《似是故人來》,肯定不是完美,而叔叔拉來拉去,也只是《似是故人來》,但不知怎的,她仍然聽得如癡如醉。

身旁途人擦過她的背脊、碰到她的手提包,紛紛趕忙上路,在他們心中,這首不起眼的《似是故人來》,應該不比隨便響起哪一部手機的鈴聲,更加動聽。

自此以後,她的加班工作,多了一個美麗的開始。

是的,她這個月已經加班了超過十次。跟許多人不同,她的加班時間是向前推的,這也沒辦法,她總得在晨(神)光照耀的無人辦公室裡,才能靈感煥發、福至心靈,努力趕畫她未完成的原稿。

她在這家廣告公司任職已經一年了,廣告工作繁重,壓力又大,若不是喜歡繪畫,她早就撒手不幹了。最近她才掌握到自 己的創作節奏──趁同事於中午十一、二點才姍姍來遲上班、創作難免受影響前,她比清潔大姐還要早就回到公司,把精神和創作力集中起來,勤快工作。朝早起 來,總比捱到三更半夜的好。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畫家有歌聽,她這樣勉勵自己。

但不是每天早上,二胡叔叔都在原地演奏,碰不碰面,得講機緣。她也不是每一天都那麼早回公司,有時候一星期可以欣 賞三兩遍街頭二胡演奏,有時候卻整整一個月都不見其身影,如有緣遇上,她至少聽完一首《似是故人來》,才充滿愜意的離開,彷彿是為接下來一天的忙碌工作, 送上祝福似的。她每次都在他放在地上的盤子,放上一枚十元硬幣,作出些微的實質支持。

那天,她又在港鐵出口的隧道裡,找到他和他的二胡的影蹤,她一如以往,停下步伐,欣賞他那千篇一律但親切的街頭演 奏。

但這次她聽出了一點點的不對勁,因為音色實在走調得很明顯,在她眼中,叔叔彷彿在用小刀,鋸著韌度十足的牛肉,雖然使著渾身勁兒,卻不能順利切開紋理。叔叔似乎也發現了甚麼似的,很勉強地拉完一首歌,便放下二胡,呆呆的坐著,吞吐著空氣。

她鼓起勇氣,上前問了她一直想問的問題:「叔叔,你的二胡壞了嗎?怎麼不買一支新的?」

叔叔朝她的臉往上望,露出一副錯愕的表情,相信他從沒試過有路人關心自己。

「二胡沒有壞,可能是我壞了。」

他笑著搖搖頭,轉身收拾行裝,往出口的另一端走去,以最不起眼的方式,靜靜地沒入充滿生氣的都市人影中。

她這樣決定:要為叔叔買一支新二胡。

那天回到公司後,她不像往常充滿拼勁埋首工作,反而花了許多時間,在網上找尋購買二胡的店舖。聽到不尋常的《似是 故人來》,或許是甚麼兆頭,她這天便跟上司吵了一頓。
「你以為自己真的是畫家嗎?我們做廣告,客戶主導,客戶不滿意,你無論如何都要改稿,耍甚麼藝術家性 子?」儘管上司指著她的鼻子怒吼,她仍然據理力爭:「我真的覺得用插畫這種表達方法,更加適合這個廣告。」
上司叉著腰子,擺出一副不屑的嘴臉:「現在不是你覺得適不適合,而是客戶覺得不適合。你改不改?還是我另找同事接手,然後你執包袱滾蛋?」

她無可奈何,把花了兩星期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繪畫的插畫,改畫成拍攝用的Storyboard。當然,她的構思,被挑剔的上司一改再改。因為工作出了亂子,她的上班時間也變得不固定,有時是通宵達旦,有時是中午過後才回公司,跟二胡叔叔的早上約會泡湯了,更遑論要買新二胡。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她終於完成了那個熬人的廣告項目,給自己放了三天假期,卻居然比誰都早回到公司附近,因為她要赴一個沒有跟誰說過的約會。

這天她運氣不好,沒有碰上二胡叔叔。如是者又過了一星期,她有事沒事,都特意提早回到公司,帶著一個盛了一支二胡的大紙袋,但隧道口只有如操兵般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卻沒有跑了音調的《似是故人來》。

早上沒了二胡叔叔的祝福,加班也彷彿沒有意思。再過了一個月,思前想後,她決定辭職。

「我知道插畫可能不合時宜,但始終喜歡踏踏實實地拾起畫筆的感覺,其他的拍攝、電腦繪圖工作,我沒有興趣。」

聽了她的辭職理由後,上司沒有挽留,只露出「走著瞧」的討厭眼神,望著她執拾物件。

此後,她再沒有在那麼早的時候回到這個地區了,二胡叔叔的去向,也無從知曉。她憑著這兩年間賺得的人脈關係,接到大大小小的Freelance插畫工作。大錢是永遠賺不到了,但至少做著有人賞識、有尊嚴的事情。

一天,她路過一條遊人不多的天橋,聽到熟悉不已的旋律──是《似是故人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不過,站在她眼前的,不是老倒的二胡叔叔,而是一位帥氣的年輕男子,他以頭和肩膀夾著小提琴,很享受的閉上眼睛,暢滑利落地拉奏琴弦。

《似是故人來》是讓她停下步伐的魔法,她再一次完整的聽完男子幾乎毫無瑕疵的《似是故人來》,很習慣地掏出一枚十元硬幣,投進他放在地上的小提琴盒裏。

然後她垂著頭,悄悄步遠。臉上不知怎的,印著亂七八糟、溫溫熱熱的淚水。

(2013年11月6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二話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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