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9日 星期三

【小小說】B城

放學後,阿志與阿明一起踏出學校,兩人嘻嘻哈哈了好一陣子,才揮手道別。媽媽看在眼裏,心中很不是味兒。

儘管媽媽多番叮囑,兒子仍然跟在B城生活的阿明,關係很要好。「阿明很聰明、很善良,我很喜歡他!」媽媽苦口婆心:「你應該知道,B城是個不知所謂、無法無天、頹廢不堪的地方……」

阿志噘起嘴來,喊道:「我又未去過B城,教科書又隻字不提,老師也避而不談,怎麼知道?」媽媽說不過他,顯得有點悻悻然。「總之你就不要跟阿明那麼親近,他只會教壞你!」

每次談起B城、阿明,母親就是如此反應激動,阿志是知道的,所以他盡量不會在她面前,提起有關的事情。其實不止是他的家,就連很疼他的姨姨和姨丈、鄰居黃嬸嬸、陳校長、餐廳老闆葉先生,他們都口徑一致,齊聲把B城罵個痛快。

他覺得很奇怪,從阿明的口中得知,B城是個鳥語花香、人們生活安泰、創意盎然的地方,雖然還是有罪案發生,好像近日阿明的住所附近,就出現劫匪行兇,但擾攘不久,就被當地的自治糾察制服了,他心想,就算是A城的警察,都不是每一次都那麼快就破案,何況B城是沒有警察駐守,只由市民充當糾察?「怎麼跟媽媽所說的『無法無天』相差那麼遠?」

B城的濃郁創意,是叫阿志最嚮往的地方。「在那裏,你想畫甚麼就甚麼,想寫甚麼就甚麼。」阿明見阿志不信他的說話,有次偷偷把一本當地創作的漫畫帶給他看,那是一本超級英雄漫畫,擁有神奇力量、紅鬚綠眼的主角,把紛亂黑暗、邪魔滿地的世界,推倒重來,建立新的秩序,他睜大雙眼,如獲至寶,看得津津有味。「A城是不能鼓吹外國英雄的,更不要說甚麼推倒舊有秩序這些敏感內容,這本漫畫在A城肯定是禁書!」

阿志隱約覺得,B城的實際情況跟自己所知的大有出入,便請求阿明帶他走一趟。「你確定?A城的小孩是被禁止到B城的,除了一些學校和公眾地方,兩城的居民幾乎也是不相往來,你要是被家人知道……」

阿志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星期天,父母外出了,我會從補習課溜出來,剛好有三小時的空檔,請你帶我參觀B城吧!」看見阿志那麼有決心,阿明便跟母親商量,然後在星期日那個約好了的時間,由他的母親駕車接走從補習學校跑出來的阿志。

「你就是小志嗎?明仔經常提起你呢!」阿志看著嫻熟地扭動軚盤、笑容滿面的美麗女子,有點不知所措,胡亂地應和,然後低下頭,漲紅了臉。媽媽不是經常說B城沒有一個是好人嗎?阿明的母親無論怎樣看都不像壞蛋。

他們在一個閘門前下了車,那裏有A城的警察荷槍實彈駐守,阿志不敢抬頭,生怕被他們認出自己是A城的人,把事情搞砸。三人最後順利的走進B城,阿志看見沿途有很多由不同物件建成的路障,而最吸引他的,是畫滿塗鴉的牆壁,以及俯拾皆是的街頭裝置藝術,喜歡繪畫的阿志,雖然不太明白那些塗鴉是甚麼意思,但從技法來看,個個都是技術高超,把圖像畫得栩栩如生。

「你也想畫嗎?」阿明的母親看穿了他的心意,鼓勵他也畫上一筆,阿志接過筆後,雙手顫抖起來,但仍然在牆上畫了媽媽的肖像。「A城是不能塗鴉的,抓到會坐牢。」他想起媽媽說B城無法無天。牆壁是公物,的確不應該破壞,但那麼小問題,就被說成無法無天,未免誇張,而美麗塗鴉讓城市風景變得有趣活潑,比較之下,A城就呆板沉悶得多了。

在阿明和他的母親帶領下,阿志參觀了B城一些角落,他看見這裏每個人都露出笑容,很有禮貌,有人在草坡上席地而睡,有人帶備帳篷露營,相比A城的高樓大廈井井有條,B城沒規沒矩,彷彿做甚麼都可以,人們氣氛熱情,阿志很快也被感染了,跟阿明跑跑跳跳,痛快地笑起來。

後來,他們在一個露天的食肆坐了下來,大嬸把一碗麵拿到他們跟前,阿志喝了一口可樂,問:「Auntie,A城和B城明明同屬一個國度,為甚麼關係那麼緊張?」

阿明的母親把笑臉收起來,認真地說:「我就簡單地告訴你吧。十多年前發生了一場社會運動,兩個派系互不相讓,當局為了緩和氣氛,把全國劃分兩個城市,並將B派的據點無條件讓給我們,但就作出經濟制裁,於是B城成為了一個獨立自治區,由市民守望相助而成的,我們都很珍惜這片爭取回來的樂土,但從此A、B城在理念上便愈走愈遠。當時你們還小,應該記不起來了。」

那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小志,又有人來鬧事了,我送你離開吧!」三人從閘門離開,阿志瞄了閘門外有十多位兇惡的叔叔,他們手握拳頭,聲嘶力歇地喝罵B城,有人甚至扔東西到B城,但城中人卻無動於衷,看來他們早已習慣這種騷擾挑釁,就連把守閘門的警察,都沒有動彈。「Auntie,他們是甚麼人來的?很可怕啊!」

阿明的母親吸了一口氣,說:「不就是你們A城的示威者吧。」他再望向這班示威人士,其中一位,看起來像極了鄰家的張伯伯,但平日看到的他,總是一臉和藹慈祥,跟現在兇神惡煞的他,判若兩人。

回到補習學校,心裏難過的阿志,向阿明話別。「阿明,到底是A城還是B城的人做的事正確?」阿明笑著搖搖頭,說:「我們太小了,這些艱澀的事情,我也不明白。但母親教導我,最重要的是了解,也不要別人說甚麼就信甚麼,我們要有判斷能力。正如很多人告訴我,A城的人都是沒有智慧、野蠻討厭,但你令我對A城改觀呢!」

阿志和阿明道別後,獨個兒回家去,夕陽在他眼前緩緩的沉下來。明明相隔多麼的近,但他不確定,B城的人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個太陽。


B城

放學後,阿志與阿明一起踏出學校,兩人嘻嘻哈哈了好一陣子,才揮手道別。媽媽看在眼裏,心中很不是味兒。

儘管媽媽多番叮囑,兒子仍然跟在B城生活的阿明,關係很要好。「阿明很聰明、很善良,我很喜歡他!」媽媽苦口婆心:「你應該知道,B城是個不知所謂、無法無天、頹廢不堪的地方……」

阿志噘起嘴來,喊道:「我又未去過B城,教科書又隻字不提,老師也避而不談,怎麼知道?」媽媽說不過他,顯得有點悻悻然。「總之你就不要跟阿明那麼親近,他只會教壞你!」

每次談起B城、阿明,母親就是如此反應激動,阿志是知道的,所以他盡量不會在她面前,提起有關的事情。其實不止是他的家,就連很疼他的姨姨和姨丈、鄰居黃嬸嬸、陳校長、餐廳老闆葉先生,他們都口徑一致,齊聲把B城罵個痛快。

他覺得很奇怪,從阿明的口中得知,B城是個鳥語花香、人們生活安泰、創意盎然的地方,雖然還是有罪案發生,好像近日阿明的住所附近,就出現劫匪行兇,但擾攘不久,就被當地的自治糾察制服了,他心想,就算是A城的警察,都不是每一次都那麼快就破案,何況B城是沒有警察駐守,只由市民充當糾察?「怎麼跟媽媽所說的『無法無天』相差那麼遠?」

B城的濃郁創意,是叫阿志最嚮往的地方。「在那裏,你想畫甚麼就甚麼,想寫甚麼就甚麼。」阿明見阿志不信他的說話,有次偷偷把一本當地創作的漫畫帶給他看,那是一本超級英雄漫畫,擁有神奇力量、紅鬚綠眼的主角,把紛亂黑暗、邪魔滿地的世界,推倒重來,建立新的秩序,他睜大雙眼,如獲至寶,看得津津有味。「A城是不能鼓吹外國英雄的,更不要說甚麼推倒舊有秩序這些敏感內容,這本漫畫在A城肯定是禁書!」

阿志隱約覺得,B城的實際情況跟自己所知的大有出入,便請求阿明帶他走一趟。「你確定?A城的小孩是被禁止到B城的,除了一些學校和公眾地方,兩城的居民幾乎也是不相往來,你要是被家人知道……」

阿志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星期天,父母外出了,我會從補習課溜出來,剛好有三小時的空檔,請你帶我參觀B城吧!」看見阿志那麼有決心,阿明便跟母親商量,然後在星期日那個約好了的時間,由他的母親駕車接走從補習學校跑出來的阿志。

「你就是小志嗎?明仔經常提起你呢!」阿志看著嫻熟地扭動軚盤、笑容滿面的美麗女子,有點不知所措,胡亂地應和,然後低下頭,漲紅了臉。媽媽不是經常說B城沒有一個是好人嗎?阿明的母親無論怎樣看都不像壞蛋。

他們在一個閘門前下了車,那裏有A城的警察荷槍實彈駐守,阿志不敢抬頭,生怕被他們認出自己是A城的人,把事情搞砸。三人最後順利的走進B城,阿志看見沿途有很多由不同物件建成的路障,而最吸引他的,是畫滿塗鴉的牆壁,以及俯拾皆是的街頭裝置藝術,喜歡繪畫的阿志,雖然不太明白那些塗鴉是甚麼意思,但從技法來看,個個都是技術高超,把圖像畫得栩栩如生。

「你也想畫嗎?」阿明的母親看穿了他的心意,鼓勵他也畫上一筆,阿志接過筆後,雙手顫抖起來,但仍然在牆上畫了媽媽的肖像。「A城是不能塗鴉的,抓到會坐牢。」他想起媽媽說B城無法無天。牆壁是公物,的確不應該破壞,但那麼小問題,就被說成無法無天,未免誇張,而美麗塗鴉讓城市風景變得有趣活潑,比較之下,A城就呆板沉悶得多了。

在阿明和他的母親帶領下,阿志參觀了B城一些角落,他看見這裏每個人都露出笑容,很有禮貌,有人在草坡上席地而睡,有人帶備帳篷露營,相比A城的高樓大廈井井有條,B城沒規沒矩,彷彿做甚麼都可以,人們氣氛熱情,阿志很快也被感染了,跟阿明跑跑跳跳,痛快地笑起來。

後來,他們在一個露天的食肆坐了下來,大嬸把一碗麵拿到他們跟前,阿志喝了一口可樂,問:「Auntie,A城和B城明明同屬一個國度,為甚麼關係那麼緊張?」

阿明的母親把笑臉收起來,認真地說:「我就簡單地告訴你吧。十多年前發生了一場社會運動,兩個派系互不相讓,當局為了緩和氣氛,把全國劃分兩個城市,並將B派的據點無條件讓給我們,但就作出經濟制裁,於是B城成為了一個獨立自治區,由市民守望相助而成的,我們都很珍惜這片爭取回來的樂土,但從此A、B城在理念上便愈走愈遠。當時你們還小,應該記不起來了。」

那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小志,又有人來鬧事了,我送你離開吧!」三人從閘門離開,阿志瞄了閘門外有十多位兇惡的叔叔,他們手握拳頭,聲嘶力歇地喝罵B城,有人甚至扔東西到B城,但城中人卻無動於衷,看來他們早已習慣這種騷擾挑釁,就連把守閘門的警察,都沒有動彈。「Auntie,他們是甚麼人來的?很可怕啊!」

阿明的母親吸了一口氣,說:「不就是你們A城的示威者吧。」他再望向這班示威人士,其中一位,看起來像極了鄰家的張伯伯,但平日看到的他,總是一臉和藹慈祥,跟現在兇神惡煞的他,判若兩人。

回到補習學校,心裏難過的阿志,向阿明話別。「阿明,到底是A城還是B城的人做的事正確?」阿明笑著搖搖頭,說:「我們太小了,這些艱澀的事情,我也不明白。但母親教導我,最重要的是了解,也不要別人說甚麼就信甚麼,我們要有判斷能力。正如很多人告訴我,A城的人都是沒有智慧、野蠻討厭,但你令我對A城改觀呢!」

阿志和阿明道別後,獨個兒回家去,夕陽在他眼前緩緩的沉下來。明明相隔多麼的近,但他不確定,B城的人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個太陽。

(2014年10月29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二話筆說)

2014年10月17日 星期五

數位音樂任君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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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買了新手機iPhone 6,還沒摸熟不盡相同的操作系統,卻發現機內音樂庫,忽然多了一張唱片──愛爾蘭殿堂級樂隊U2睽違五年的新專輯《Songs of Innocence》,便二話不說,立即戴上耳筒播來聽。

原來U2最近搞搞新意思,把整張新碟放上iTunes,慷慨地讓樂迷免費下載,可謂造福人群,也多給了樂迷一個購買蘋果手機、電子產品的理由,同時亦讓U2的聽眾群,一下子增至全球超過五億位iTunes用戶,宣傳者言:「一次讓五億人口同步擁有U2」,夠霸氣吧!是次雙方合作,大概促成了一場雙贏的利益交換。

在這個唱片業蕭條的年代,數位音樂如下載歌曲、串流音樂服務,已成聆聽音樂的主流形式,實體方面,只有黑膠唱片在市場上愈戰愈勇,CD在未來日子,不見得有反彈跡象,假以時日,或將被歷史洪流淹埋也說不定。

免費回饋樂迷
其實筆者是沒有那麼悲觀的,因為好音樂才不致因為載體媒介迭變而遭淘汰,它們只是通過各種不同形式,廣播傳播而已。好像近年串流音樂服務興起,樂迷僅付出約四十九港元月費,就能欣賞聽之不盡的海量歌曲,猶如書迷走進一家偌大的圖書館,在各個樓層自由搜索好書珍刊一樣,愛音樂之人,身處無窮無盡無止境的串流音樂庫之中,是會樂而忘返的。現實空間有限,香港尤甚,能以虛擬數位音樂庫,適度解決唱片儲存問題,值得支持。

問題是音樂生產者——歌手樂隊的收益情況。根據資料,大名氣的U2,過往唱片也不見得大賣,甚至有每況愈下的趨勢,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今天低迷唱片市道所致。以「十分一」原則,音樂生產者往往只分得微薄利潤,CD客不多,賺的錢就更少了。


另一邊廂,唱片公司要養起「成頭家」,即使賺了大份,也未必有肉食,甚至隨時要倒蝕,所以唱片公司製作唱片愈來愈保守,以香港為例,本地唱片公司對新人不敢大做特做,就連一姐一哥,也多只發行單曲、EP,小試牛刀充撐場面,從前猶如工廠大量生產一般,歌手一年推出三兩張專輯的盛景,早已不復再。

所以,既然唱片客量不多,倒不如通過網絡發行,繞過製作上、宣傳上的繁文縟節,把製作成本控制至最低,再以免費或低價回饋樂迷,然後直接收取盈利,或是響應潮流、一家便宜兩家著之舉。

U2的《Songs of Innocence》提供免費下載,「唱片」收益當然免問,但據悉U2、環球音樂和蘋果三方簽署了協議,蘋果可在一些宣傳渠道上,獨家使用碟中的《The Miracles(of Joey Ramone)》,作為伴奏,給U2帶來的宣傳效益,相信也不少。這張專輯包括四首額外歌曲的豪華版實體唱片,隨後才於線下和線上各渠道正式發行,有了之前的造勢,屆時可能才是U2及唱片公司的掙錢時刻。

新時代模式
談到先發數位音樂專輯,不斷突破的英倫著名樂團Radiohead,早於二○○七年,便不倚賴唱片公司及發行渠道,於官方網站發表《In Rainbows》的數位唱片,並讓樂迷自行決定下載費用,意味著該碟既能價值連城,也可以一文不值,可算是獨創先河。後來實體專輯才正式推出市面,這不啻也是該樂團音樂以外的實驗式嘗試,但至少此舉令他們在數位音樂的歷史名冊,寫上一筆漂亮註腳。

想起電影《一切從音樂再開始》,戲中過氣唱片製作人丹(麥克雷法路飾),與業餘歌手姬達(姬拉麗莉飾)搭檔,在被唱片公司請食閉門羹後,勇敢放手一博,完全不向唱片公司靠攏,從作曲、填詞、編曲、歌唱、演奏、錄音到混音,統統「一腳踢」親力親為(譬如把錄音室搬到街頭、天台,便鬧出有趣笑話),然後集中火力,轉戰網上,自家發行「一蚊雞」(美元)專輯,即只直接收取一張普通專輯約十分一價錢。

最後憑著丹的人脈、姬達的動聽歌聲、新鮮獨特的發表形式,唱片下載量瞬間激增,就連唱片公司都對他們刮目相看,雖然蝕了「頭啖湯」,仍然欲招攬姬達到其旗下效力,但能夠自力更生的姬達,位置逆轉,當然對他們不理不睬。這個不僅是電影故事,還是捉緊時代脈搏的音樂人絮語。

是的,新時代便有新模式,唱片公司、歌手樂隊、樂迷,大概都得適時改變,找出適合自己的步伐,迎向這個時代的音樂世界。

(2014年10月17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4年10月14日 星期二

莊梅岩 編執狂


莊梅岩,一個近年戲劇界無人不曉的名字,她偏偏不是演員,而是一直不太受到重視的編劇。

作為香港少有全職舞台劇編劇,她今年就有觸碰新聞自由和真相題旨的《野豬》,以及勇奪去年「香港舞台劇獎」多項大獎的《教授》,載譽重演,也有矚目新劇《杜老誌》演出完畢,《黑色星期一》亦已排定隊於10月底首演。

這位劇作敢言的「編」執狂,是這樣育成。

才不理會明星參演

訪問在莊梅岩的雅致家園進行,能夠想像,她平時就是在多麼寧靜的環境,創作一套又一套劇力張力無窮的劇作。

當時《杜老誌》第二輪演出,剛好落幕,於是傾談之初,無可避免以此為題,猶如賽後檢討。「有看《杜老誌》嗎?」筆者點點頭。「Second Run好一點。」

《杜老誌》群星拱照,當然,有辣有唔辣,她說時吐吐舌,「我寫東西,才不理會明星不明星。」她一早就知道有三位明星主演,他們都需要發揮,「但我不止寫他們仨,整個故事的結構和流程,肯定不止圍繞他們。」

她坦言須搜集大量資料,才能探知昔日杜老誌的容貌,「但我是借杜老誌去講我想講的故事。我寫東西很Play,不管有否商業味。」難度在於,有十個角色穿插其中,「劇情上也刪掉了一些,總不能太累贅。」

劉嘉玲的角色,好像不夠搶鏡?「是嗎?可是個個都讚她呢!」但她多少也有同感,「我不能在她身上著墨太多,我都不是想寫愛情,愛情只是副線。而且,Day One開始,已經講明是男人戲。」

莊梅岩好像愈來愈多舞台劇編劇作品。只是今年,既《野豬》、《教授》、《杜老誌》,10月底還多添一套《黑色星期一》,對一個本地劇作家而言,那麼多產而且受歡迎,相當難得,「我其實已經愈來愈少接編劇工作,最近作品重演較多,你才有這種錯覺吧,現在一年約有一套新作而已。」

不過,今年新劇,除了《杜老誌》,還有《黑色星期一》,「《黑色星期一》不算是劇作品,即興成分更多,結構很不同,我的工作也沒那麼繁重。」
 

對人有興趣
她與分屬好友的導演甄詠蓓,共同想出了這個關於工作的黑色喜劇主題,其他東西,便由此衍生。說起來,莊梅岩和甄詠蓓,之前攜手合作了引起各界迴響的《野豬》,「《野豬》是我首先寫出了一個『實的的』劇本,然後甄詠蓓執導。」

她稱甄詠蓓喜歡意象,過往與對方合作,都愉快收場,「既然她那麼有自信、具才華,何不信任她一點,先不去想結構、不寫得那麼『實』,少一些理性,只把感覺鋪陳出來。」她有許多身邊人的故事,零零散散破破碎碎,或可獨立成章,或者不能,她都一併寫出來,「任她『砌』。我對人有興趣,對形式沒興趣。」

除了甄詠蓓,九位演員,包括在劇壇赫赫有名的朱栢謙、翟凱泰、韋羅莎、鄧智堅等等,都參與其中,扮演作曲家、外傭、玩巴西柔術的醫生、打工媽媽、推銷員、Band友車房仔等等,「演員分很多種,有些Play the Role,有些Create the Role,他們全屬後者,位位獨當一面,但都很願意付出,與人合作。」

《黑色星期一》講工作,還沒發問,莊梅岩已率先搶白:「我知你在想甚麼,但那不是《潮性辦公室》。」分別是,前者無意把辦公室政治搬上台,抒發的反而是感性層面,「工作本來為了生活,但有時候卻摧毀我們的生活,在香港地尤甚。我們很少會說,愛自己的工作。」

莊梅岩做編劇,以意創造,難道不愛工作嗎?「我愛工作,但仍然有很多痛苦在裏面。」這些痛苦,來自薪酬、待遇,那是環境問題,「不是說在外國做創作就不辛苦,但空間大一點點、工作量少一點點、不同類型娛樂調劑多一點點,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不說別的,從辦公室窗子往外望,有沒有綠色植物,感覺已經很不同──而莊梅岩的家,外面種了樹木,空氣清新。

「《黑色星期一》探討各行各業各階層的打工仔,所面對的處境,他們到底能否找得到自己的天空,抑或長此下去百般掙扎至死?」

如果有天灰沉不已
如此說來,《黑色星期一》的確沒了莊梅岩過往作品,如她最愛的《法吻》、《野豬》、《教授》等等,那麼題材艱澀、調子沉重,猶如一個Break,「我不想太著跡社會、時事,希望觀眾以小見大。對我來說,似是『度假』。」

放諸今天香港,《野豬》簡直就是一則抑鬱預言,《教授》也呼應學生運動,彷彿愈來愈叫人共鳴,「我當然沒有預言能力,創作人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但只要對身邊人『挖』深一點,你自然能捉緊一些憂慮。」

那些憂慮,有根有據,不必預測,事情早晚會發生,「又如《杜老誌》,有金融海嘯,三十年前如是,今天亦然,其實歷史不停在重演,為甚麼?因為有人明明知道,卻沒有出聲。」

覺得自己的作品灰沉嗎?她搖搖頭。「我不是一個灰沉的人,反而天真得很,仍然相信劇本能啟發觀眾,文字自有其能力。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灰沉不已,大概會抑鬱得從此不再創作。」

雖然每年僅約一套作品上演,但已夠她忙,「譬如重演,便是預料不到的事情。訪問還是要做,你還是要去看Run-through,有些內容還是要修正,你還是要提交個人資料和照片。還有出書(劇本)呢?這些全都要親力親為。」但她坦言,重演是很難得的機會,而到學校舉行分享會,培育下一代,她幾乎來者不拒。

後記:不妥協

編劇多年,從《留守太平間》、《法吻》、《聖荷西謀殺案》的歐陸風情,到《教授》、《杜老誌》的本土情懷,許多事情都學會了、改變了,但有些東西始終學不了──她從不妥協,「你覺得這樣好,我覺得那樣好,就大家傾傾吧!」那時候,鬧鐘響起,她溫柔地笑起來,「啊,是時候學琴。」說的是囝囝,接著她便繞到房外,催促兒子換衣服,一幅幸福家庭的畫面。

輾轉又回復受訪的認真狀態,「我現在才知道,甚麼是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這位本地難得一見的劇作家,最忙最執著的工作,當媽媽肯定是其中一份吧。

(2014年10月14日,星島日報,副刊E01‧今日館‧生活起義)

2014年10月9日 星期四

鈕承澤 那代人的樂園

《軍中樂園》在今天的香港上映,本地觀眾看戲時,或許有另一番滋味。國共內戰,當年的仗是這樣打的,「豆導」鈕承澤皺皺眉,感觸起來。「這場戰爭,其實永遠還在繼續。」

訪問還沒開始,剛出席了韓國釜山電影節,及後又匆匆來港宣傳新片《軍中樂園》的鈕承澤,打了一下呵欠,「唔好意思啊!」又笑說一天幾個訪問「沒有人性」,逗得記者和攝影師哄笑起來。原來他交過香港女朋友,懂得廣東話,也與香港導演如彭浩翔,演員如劉嘉玲、張曼玉、馮德倫,都是很好的朋友,這次的製作團體亦有香港攝影師。率直豪氣的他,說話夾雜一兩句廣東髒話,也在所難免,但正因如此,交談起來是多麼的親切。

「《艋舺》來港宣傳時,我全用廣東話,只是後來又忘了。」《軍中樂園》也有一個香港演員廖啟智,「當年參軍,來自五湖四海,又山東人又湖南人又廣東人,我希望從不同地方,找當地演員演出,呈現這個狀況。」但廖啟智這個老兵角色,原來是跟他老友鬼鬼的彭浩翔出演的。「他很喜歡這個劇本,嚷著要演戲,但後來又騰不出時間,真不靠譜!」

戰爭仍在繼續

演員出身的鈕承澤,近年專注導演之職,都不演戲了,就算演出,都是在自己執導的作品裏,客串一角,好像《艋舺》的灰狼、《愛》的陸平,第一部執導作《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更親自演繹主角豆子。「現在還是有人會找我拍戲,最近內地有齣大型電影,便找我做演員,跟葛優合作,但我覺得現在都不是那種心情了。」

他淡淡的說,人總不能太貪心,「以前我就是太貪心,甚麼都想要,盡量一心多用,但工作那麼多,人會累,便有一些東西未能掌握好。」

面對《軍中樂園》如斯嚴肅的題材,他希望自己能夠靜下來。二○○四年,他已有《軍中樂園》的想法,直至二○一二年八月決定開拍,「以後我的生命中,就沒有別的事情了。」他從小就知道有一個叫「八三一」單位,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到九十年代結束,很神秘、有點不潔,為了解決台灣軍人性需要而設,「軍隊中有許多像『老張』一樣的老兵,軍隊不允許他們結婚,因為結了婚,他們就無心戀戰,但性欲無法宣泄也是問題,在金門就真的發生過有女生被強暴的事件,於是軍隊就成立了『八三一』。」

二○○四年,他讀到一篇文章《軍中樂園秘史》,作者在文中講述自己當年在「八三一」服役的種種經過,於是便激發起他創作一套訴說時代荒謬的黑色喜劇,這位作者,也成了阮經天扮演的小寶的原形。

把《軍中樂園》拍下來,另一個原因,是獻給他的爸爸。原籍北京滿族的鈕承澤,其去世了的父親,就曾是給國民黨招攬的軍人,那時候,他隻身來到台灣。「他的脾氣一直不好,我不知道為甚麼,對他的過去也不太清楚,但每次看見他跟朋友談及故鄉,他都流露出罕見的神采。」

他爸爸後來不幸患上「漸凍人」症,肌肉一天比一天萎縮,精神一天比一天憔悴,「手在抖,不能畫畫,但仍然勉強拿起筆桿寫家書,但那時內地尚未改革開放,我們唯有通過一位日本朋友,偷偷把信件寄回北京老家。」這一幕,他也拍進《軍中樂園》裏。

一九八五年,他病重的爸爸終被送到醫院去,以為時日不多,怎料一待便又是二十年。「我覺得他很可憐,想像他小時候在北京度過了一個怎樣的童年?他在胡同之間怎樣行走?他怎樣上了通往台灣的船離鄉別井?他的一生為甚麼那樣不快樂?」

題材選擇了我

濃濃的思念和想像,編織了《軍中樂園》。該片背景為國共內戰之後,從台灣本土及五湖四海召來當兵打仗的軍人,乃至為解決他們性需要的「八三一」軍妓,統統被禁錮在一個風光明媚的小島上,他們一代又一代的,等待一場彷彿永遠都不會發生的戰爭。

「但我現在才發現,這場戰爭,其實永遠還在繼續。」他說,台灣有藍綠陣營,也有外省本省、種族等問題,「你們香港現在也有類似的情況。香港、內地、台灣,明明同宗同族,但沒辦法,給切割了。」時代太荒謬了,故事太精采了,「所以我一定要拍下這部電影,否則這段歷史、這一代人的辛酸,便會被遺忘了。」《軍中樂園》是台灣電影,但講的是中華民族的事情,「我們都在裏面。」

認為兩岸意識形態上的戰爭永不遏止,他還有經歷。拍攝期間,他被指違法把內地攝影師帶上軍艦勘景,因而惹上官非,投資者曾計畫撤資,他甚至被痛斥「匪諜」,一夜之間,他從坐擁億萬元票房的台灣之光,變成賣國賊,「我當然不是,也沒有人覺得我真的是。所以我覺得,原來這場戰爭永遠沒有結束,原來這種荒謬永遠都沒有離開,原來那些偏見永遠都在捆綁著我們。」

所以,他更加要拍。「我不拍,這段歷史將永遠被遺忘。」他的電影作品,明明是自己的創作,而且他還是投資者,「看似是我選擇題材來拍,到今天才知道,其實是題材選擇了我。我被選中了要做這種事,我一點都不後悔。」而《軍中樂園》這種題材,內地也不一定能順利上映,加上諸多爭議,不怕嚇跑內地投資者?他笑了起來,信心盈盈。「不會的,因為我的電影拍得好!」

樂觀,不代表不面對壓力,他現在仍要處理法律問題,投資了的巨款,又不知有沒有回報。「So?我還要賺多一個房子幹嗎?我只能住一個家。」他從前不是這樣的,想的只是結織異性、要紅、出位、買屋買車買飛機。「可是我走到現在,已經改變了,我想付出。」電影是他的工具,「如果能為這個世界,留下一些我覺得有意義的東西,人們看了我的電影,開始有別的思考,那就值得了。」

(2014年10月9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文化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