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4日 星期三

【小小說】地球移民者

作了多個詳細的身體檢查後,她在「醫院」逗留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醫生才有空接見她。「沒辦法,今天有太多預約了。」她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表情,她記得去年的檢查也是這麼樣,也沒辦法,他們的醫生太少了。

「來了地球那麼久,適應了嗎?」

醫生低了低眼鏡,以他一對老花眼睛,讀着拿在手上的她的資料,才知說錯了話:「噢,你是地球移民者的首批第二代。」她點點頭,本想糾正醫生的說法——我是第一個第二代,但免得花唇舌解釋,便止住了話。這種性格,她跟移居的這個國家的國民太相似了。

醫生仔細看了她的檢查報告。「很正常,很健康。不愧是第二代。」老實說,她對於第二代這個稱呼很不以為然,而眼前這位老醫生,已經在短短幾分鐘內說了兩次。她忍不住說:「我的確是第二代,但也不用那麼強調吧。」

醫生望着她,遲疑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似乎覺得她跟這種年齡的地球女子一樣敏感和倔強,「別誤會,我這樣說只是純粹對應你的身體狀況。你應該知道,我們的第一批移民先鋒,早於二十多年前就來到地球了,但在這五百人中仍然活命的,只有不足五十人,我也是其中一個。對了,你的雙親還健在嗎?」她搖搖頭,父母都在不足一百歲就死了。

醫生點點頭,接着乾咳了一下——這種人類可有可無的小動作,他似乎學得很熟。「你知道我們在本來的星球平均壽命是多少?一百五十歲。六、七十歲只算是中壯年而已,我們的移民者大多是這個年齡。」她不惑:「為甚麼我們來了地球後,會短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壽命?」

醫生托了托眼鏡,說:「還不肯定,但這兒的空氣、水質、輻射,還有來地球前做的移民手術等等,可能都對我們的健康構成影響。我們從前就至少不會患癌症和皮膚病,這是來了地球後的事情。」

她留意到醫生的手臂有一處紅紅腫腫的。她也知道,醫生說的手術,是讓他們可以完全適應地球的空氣——儘管他們無論在外觀上還是身體結構上,都跟地球人無異──這當然也是他們試驗移民地球的最大原因。

「就是因為有那麼多不明因素和風險,我們一開始是被禁止生育下一代的。」醫生說時望了望她,彷彿要怪責她的父母不守規則似的,然而他忽然語調一轉:「但也倒好,有了移民者第二代,我們可以做的分析也就更全面了,現在我們知道,第二代在各方面的身體質素,都比第一代健康,這證明了在地球出生的第二代,更能適應地球。至於是否可以更長壽,那就要至少多等八十年了,但這個我大概沒法見證了。」她點點頭。她也只有點頭的分兒。

「你的健康完全沒有問題,接下來我想多了解你的生活以至心理狀況。」他們的醫生,除了身體,還會作出心理評估,是很全面的醫療科學專家,而她也知道,這種每年一次的健康檢查,是她作為地球移民者的責任,除了個人健康,她還有義務為她的星球,作出移民地球的各種分析。這個移民先導計畫大概會進行五十年,他們當局屆時會根據這些分析和評估,決定是否全面移民,那時候,異星人入侵、殖民戰爭,或許是無可避免。

她還是把自己的近況,包括剛以優秀成績考上大學,告訴醫生。「跟你的繼父母相處融洽嗎?」她點點頭。「他們是我父母的好友,待我如親生女兒一樣。」父母離世後,當局為她分配到了另一個家庭去,雖然對他們來說並沒有家庭觀念,但為了要在地球生活,入鄉隨俗,還是有個家庭一切會易辦得多。

醫生一直點頭,也在報告上不停書寫,文字當然是地球人都看不懂的外星文字。「最後,還是那個問題:你對母星有甚麼感覺?」她想也沒想便答:「我愛母星,雖然沒有在那裏待過,但母星才是我的家,我隨時作好回去的打算。」

醫生壓低聲線:「如果我們有天要放棄地球?」她答得同樣利落:「完全沒問題。移民、殖民、開戰、毁滅、撤退,一切遵從當局決定。」評估結束,她再一次離開在普通人眼中只是一幢平平無奇商業大廈的「醫院」,明年再會。

她當然不會跟醫生說,她正跟地球人拍拖,她早已視地球為家,如果兩個星球真的開戰,她會毫不猶豫倒戈去。狡猾、假裝、說謊等這些地球人才有的特質,第二代也是遠遠比第一代優勝。

2018年10月24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8年10月19日 星期五

【音樂】坂本龍一 鑑賞指南

早前買下日本雜誌《SWITCH》以坂本龍一為封面的一期(二○一七年五月,Vol.35 No.5),才歡天喜地了一陣子,內地雜誌《知日》出版的第五十二彈《知日.BGM之魂》特集,坂本龍一也登上封面人物,看着當時發現雜誌的地點──澳門「边度有書.有音樂」那幅「貼堂」了的坂本龍一海報,購物氣氛實在太濃郁(藉口!),便乖乖將之帶回家,然後跟《SWITCH》很有型的放在一起。



《知日.BGM之魂》主題是「日本配樂完全鑑賞指南」,坂本龍一只是其中一個主角,其他訪談人物,包括同樣鼎鼎大名的久石讓、梅林茂,還有曾跟新海誠合作了多套動畫的天門等等,內容闊度與深度一樣寬廣,厚厚的一大本,叫樂迷滿足不已,也讓人欣賞製作團隊的用心──特別是在今天紙媒衰困的狀況。

記者可是專誠遠赴美國紐約西村坂本龍一KA+B工作室,叩門拜訪「教授」的,除了一問一答口述筆錄,還拍下多幅他在工作室的照片,皆有珍藏價值,與那期《SWITCH》也攝於紐約工作室的「教授」照片對讀(可惜筆者不諳日文),太有趣味了,當然後者還刊錄他走在紐約街頭的畫面,予人更立體了解他在紐約的生活。但談到珍藏價值,《SWITCH》收錄的「教授」年輕時昏黃舊照,更是難得一見。

他在訪問跟記者暢所欲言,甚至談到鮮為人知的父親──坂本一亀,「我父親跟三島由紀夫是舊識呢。」何止舊識,任職出版社的坂本一亀,正是三島由紀夫編輯,促成後者辭掉剛得到的大藏省工作,專職寫小說,一步一步踏上偉大小說家之路。有其父必有其子,為坂本龍一傳奇色彩抹上一筆。

不讀訪談不知道,坂本挑選電影配樂最重要的標準,是如果那部電影支持戰爭或法西斯主義,他是不會合作的,他可不喜歡政治宣傳音樂,儘管他承認當中有一些寫得非常好。他也提及癌瘉後首張個人專輯,也是他八年來首張錄音室專輯《async》,唯獨是這張對他如斯重要的唱片,他不在乎觀眾會否無法理解,又坦言碟中的音樂非常反傳統。

「這次的喉癌對我是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所以這一次我想自私一點。我的目的就是滿足自己,也算是愈來愈深地挖掘自己、逼迫自己,把自己推到未知的疆域。我想變成一個自己認不出來的人。」老實說,這麼一個國際知名的音樂家、配樂家,這樣子自私一點又何妨?

談到《async》,對筆者而言,作為坂本龍一的樂迷其中一個遺憾,便是缺席了於東京Watari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舉行的《async》設置音樂展現場(說起來叫筆者遺憾的缺席事件實在太多了!),這次便憑藉《SWITCH》兩頁報道的圖片,領會一下當日展場的魅力。還是那一句,可惜不諳日文,看不懂書中對展覽的描述。

坂本龍一也在訪問說到想做一部歌劇,其實他早於一九九九年跟日本藝術家高谷史郎合作了一部歌劇《生命》,又提到兩人事隔二十年再度合作,於是去年便有了多媒體舞蹈作品《靜/止》。到中國開演唱會?「自從我得了癌症就不再做整場演唱會了。我之前巡演過很多次,但現在體力不允許了。但如果偶爾有些有趣的策劃,我也許還可以一定程度上參與一些演出。」

暫時還是欣賞不到了坂本龍一音樂會(另一個遺憾!),只是早前在二手唱片店,偶得「教授」一九八八年《Playing The Orchestra》,雙唱片收錄東京交響樂團當年在紐約Beacon Theatre的演出,由大友直人指揮,恢宏音流從音箱擴射出來,叫人恍如親歷其境──唯有經常拿出來細嚼回味,稍微止止渴吧。

(2018年10月19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8年10月18日 星期四

【人物】看那美麗的五行流動

資深多媒體創作人黃志偉,將於第二十二屆《微波國際新媒體藝術節》主題展覽,展出跟術數有關的作品《如是》——讓術數與多媒體創意扣連起來,此前可說聞所未聞。

黃志偉約十年前開始研讀術數,坦言一度迷信得很,「試過有一年,穿到成身綠色,從內到外、掛在身上,你想得到的都是綠,就是因為有人說我需要用屬木的東西。」今天的他,一點都不神化,穿着、說話平實謙虛,「現在連家的坐向都不知道。」

而《如是》雖講術數,也是去蕪存菁,還原基本步——看那五行、顏色流動,多麼的漂亮。


黃志偉講命理,很有趣也很有魅力,擁抱未來、通曉科技和創意的他,會將之連繫新潮,譬如說八字是大數據,也是其中一個最常用的命理「App」,也會說風水命理這回事,不是那麼可怕,只是坊間「風水佬」的演繹,往往對應你的欲望和恐懼,「為何不是用來啟發別人?」

也得說說黃志偉的背景。翻看他的履歷,劇場一類的作品相當豐富,不諱言在進念長大的他,當年就是由榮念曾發掘出來,他在香港演藝學院讀書時參加獨立短片比賽,當時榮念曾正好擔當評審,覺得他的作品特別有趣,便約他出來聊聊,後來邀他到進念工作。

他便是這樣開始做着多媒體設計,跟榮念曾、胡恩威、林奕華共事過,並推而廣之,曾與賴聲川、詹瑞文、甄詠蓓等導演、劇場人合作,迄今創作了超過二百個舞台多媒體作品,後來亦當上流行音樂會多媒體視覺總監之職,合作過的歌手,包括郭富城、古巨基、劉美君等等,二○○五年創辦dontbelieveinstyle,開拓互動設計、跨界創意策劃工作範疇,二○一○年上海世界博覽會香港SmartCard館及澳門德成按館,就由他負責。

別人眼中的他,可謂一帆風順,他卻說一切只是誤打誤撞,十多年前開始學習術數,就是他的最低點、最迷失,那時的他,需要引導,需要方向,「賺不到錢,連基本生活都很難維持。」他跟過很多老師,甚至有江湖騙子,近年開始定下來,現在的高人,從不以此賺錢,教的是風水、紫微斗數、《易經》,授的是文化、語言、歷史,儼如學術研究,他也漸漸變得謙卑,「就連自己的時辰八字都不理會了。」

一晃眼,他成立公司已十多年,好玩是好玩,但他始終覺得那不是個人需求,「再往前行,應該怎樣走?」他反覆思量,創作了《如是》,作為「迷/信」(「Immersion/Decentralisation」)系列的第一個作品,「這件藝術品最能支援我的研究。」

他說,八字根本就是一個大數據、演算法。「人們最不懂得箇中如何運作,卻依賴和深信不疑的,也就是術數。」《如是》便運用了中國古老的術數運算程式──八字,卻抽掉了所有文化符號和物質化的詮釋,只剩下八字的基本,即五行(金水木火土),參與者輸入他的出生年月日時,這套本來用作算命的運算程式,通過《如是》,只展現相對應的五行顏色流動,參與者不會從這台機器看到對他命運的推算,只看到時間、變化和流動,那是一幅只屬於你的獨一無二的畫。

「很平靜,一切只是顏色(五行)在走來走去。」換上風水佬的演繹,「則是你欠甚麼、缺甚麼,需要補甚麼、改甚麼。」如果抽起對妻財子祿的欲望,揮走恐懼,「其實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平衡,每個人都有可以發掘的美。」《如是》取自《佛經》常見開頭「如是我聞」,「事情本來如此,沒有你想得那麼複雜,所有欲望和恐懼,是人加上去的。」他說《如是》系列創作將持續進化。

這個我們用了那麼多年歷史的演算程式,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怎樣運作,但許多人都想用來趨吉避凶,推算未來,於是容易被所謂的江湖術士「搵笨」,而自己則活在惶恐中。

大數據也一樣,懂得用大數據「講故事」的人很少,事實上我們大多不懂得Programming、Coding,但如果你不參與這個時代變化,既然未來是一個跟科技脫不了鈎的時代,「你永遠活在恐懼中,甚至更差,因為你已被掌握所有的Footprint。」

大數據是新的迷信──在這句的尾巴,應加上句號、問號,還是感歎號?

(2018年10月18日,星島日報,副刊P05.Art)

2018年10月11日 星期四

【人物】鄭宗龍 從艋舺到雲門

台灣著名編舞家林懷民宣布即將退休,明年底開始,雲門舞集藝術總監一職,將由雲門2藝術總監鄭宗龍接棒。談到未來舞團的方向,他搔搔頭,說畢竟還有一整年的時間,「重要的事情、舞團相信的事情,還是會繼續下去。」

他早前來港參與光華新聞文化中心的《台灣式言談》,十月、十一月便要在內地到處跑,於廈門、廣州、上海等演出《十三聲》,明年也將有新作上演。他在《十三聲》中,從自己出發,從他的出生、成長開始,往後,大概就是成熟時。


鄭宗龍一九七六年生於台北萬華(舊稱艋舺),他以香港的廟街來形容之,是「角頭」割據的地方。對於萬華,我是從鈕承澤導演、阮經天主演的《艋舺》得到認識,他笑說,這部電影有點像《蠱惑仔》那些香港黑幫電影。你也是「蠱惑仔」嗎?「我還未到『蠱惑仔』的程度。」他笑聲更大了。

但他承認,那時候真的看過「蠱惑仔」更上層的人物出沒。萬華現在也是那麼三山五嶽、三教九流?「差不多吧。但很值得去,因為很多傳統的東西仍然保留了一些,上世紀六十、七十年代的生活還留着。」很危險?「我帶你去就不危險!」果然有江湖兒女的豪氣。

二○一六年,鄭宗龍把從母親口中的古早民間傳說、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艋舺街頭,編成《十三聲》,並由多次獲台灣《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的林強,譜上凌厲有勁的電子音樂,「把觀眾帶到我童年時的事迹。」

他小時候一個人在街上靜靜的蹲着,聽到的都是叫賣聲,人們說話是不客氣的,是用叫的,是很吵的,他就把那麼熱鬧又活力的街頭聲音,還有粉紅色的窗簾、化了濃妝的阿姨等各種元素,統統音樂化、意象化、舞蹈化去了。

《十三聲》剛在《澳門藝術節》演出,鄭宗龍稱,當地觀眾反應很好,演後座談來了很多人,「他們開始對萬華這個地方有一點好奇了。」

他說,萬華有很多不同廟宇,有的是道教,有的是民間信仰,十分包容。你也有信仰嗎?「我去廟宇,聽到他們祈禱的時候,會哭、會感動。我去巴黎聖心堂,聽到他們唱聖歌時,也會哭。我相信有一些聽不到的聲音、看不到的東西,是超越我能力的事物存在。」

舞蹈,也是信仰吧?「也是一個吧。」他說,舞蹈有時候也會讓他哭,「想哭,跳舞就好了。」他曾經看見自己的作品,感動落淚,「每一個階段都有。當那個作品跟自己的出生有連接的時候,共振就出來了。」《十三聲》呢?「也有吧,林強的音樂真的有讓我回到童年艋舺的感覺,但那不是傳統音樂,而是電子音樂。」他說,正在籌備下一個舞作,在思考作品的過程時,也教他感動。

談到台灣現代舞氣氛,他說有不同創作者在做不同的事情,像布拉瑞揚.帕格勒法,一個台東原住民編舞家,近年就搬回台東去,找來一群原住民的舞者,成立布拉瑞揚舞團BDC,曬那兒的太陽,跳那兒的舞步,然後把作品帶到台北,以至世界去。「我覺得我們也一樣,以自己的養分做創作。」

他們走出舞團,舉辦駐校活動,就是要告訴大家,現代舞的門檻沒那麼高,那其實就是你的生活感受,不是懂不懂的問題。「我們在改變他們的觀念。」

鄭宗龍二○○六年首次為雲門2編創,其後擔任雲門2駐團編舞家、助理藝術總監,二○一四年當上藝術總監,明年他將接過創立雲門舞集的林懷民棒子,擔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

到時候,會否沒有雲門與雲門2之分?「也有可能。」現在一團做演出,二團做推廣,也創作,往後推廣會不會以另一種形式去做,現在甚至還沒有在想,但他強調,他們一直相信的事情,肯定會繼續下去,「讓舞蹈帶給更多人。」

創作、創新也是必須的,「像《十三聲》就是創新的事情,我不是完全把舊的東西搬出來,而是通過一種新的方式『講話』,去講自己的傳統,那就是新的嘗試,我希望我們繼續這樣走。」

如果要為香港編一隻舞?「那會是一個人靠得很近、心靠得很近的舞。跳舞講求一種默契,怎樣靠得很近,卻不會踩到別人的腿、互相關心?那應該是很溫暖的舞。」

(2018年10月11日,星島日報,副刊P05.Art)

2018年10月10日 星期三

【小小說】異鄉人

因為工作關係,他相隔二十載,再次回到這片出生地生活,心情百感交集,既緊張又興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往復交纏。

自從小學時舉家移民到西方國家,他不時回來旅行,大學畢業後,甚至跟同樣移民了的好友,在這裏住上兩個月,雖然大家都說這個城市節奏急速,但他總能適應,他覺得,自己畢竟是吃這兒的水土長大,「還是大家都講母語親切得多。」這是兩人的同感。

無論身處何方、住在多遠的地方,只是這一點,他便隱隱抓到自己跟這裏的微妙連繫。

「怎麼了,你離開了這裏那麼久,還沒適應這兒的生活吧?」外國人上司在午飯時問他,席間同事都抬起頭來,期待他的答案,他尷尬地說:「還好,還好。」

這家公司的外國職員本來就很多,曾留洋海外的本地人、好像他那樣已移居外地的半個外國人,也不算少,茶餘飯後,離不開適應、文化差異之類的話題,他的「過客」心態又再浮現──在本地人眼中是異鄉人,在外國人眼中是本地人,他活到這種年紀,這些事情早已懂得面對。

「我告訴你,這幾年間這個城市變化了不少。」餐桌上唯一「正宗」本地人、不曾在外地生活過的Mary,小聲在他耳邊說,好像要暗地裏告訴他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其實只要「轉Channel」,講他們的廣東話,席間佔了大半的同事,都聽不懂他們在說甚麼,但英語才是這家公司不明文的指定語言,大夥兒吃飯時,也不願意打破這隱形規則。

他點點頭,「我在外地有看報章,知道這兒的社會氣氛、政治氣氛,改變了不少。」他是那種政治冷感的人,他當然有喜好和傾向,在外國的總統選舉,他也有盡公民責任投票,但老實說,誰掌政誰管治,他從來都沒有多大感覺,畢竟政治就有陰暗的一面,你說這一方不好,也不代表另一方就絕對正義。「你慢慢會有更多體會。」Mary微笑着,笑中竟帶點「走着瞧」的意味。

公司安排他住在小時候曾經生活過的地區。說實話,這兒的店舖、城市環境,的確變了很多,但這些從來都不讓他困擾,最困擾的,居然是對他從來都不是問題的語言。他總是聽不明白茶餐廳夥計、便利店職員的說話,他知道他們許多都是新移民,說話帶點鄉音無可厚非,但或許在外國待得久了,他已不能完全通達廣東話,遇上口音,他聽得懂的便七除八扣。

相對而言,他雖然能夠講流利母語,但無論語彙抑或句式運用,都不太能追上時代,莫說對象是新移民,就連在這裏土生土長的人,有時候都不太明白他在說甚麼。「哈哈哈,先生你說話真好笑,是從外國回來的嗎?」的士司機跟他聊了一下,立即被他的奇怪用語逗得哭笑不得,讓他好不尷尬。

另外,不知是這個城市講廣東話的人少了,抑或講外語的人多了,他經常在車廂上聽到一車普通話,他懷疑,外國唐人街可能比這個城市某些地方更多人講廣東話。「你慢慢會有更多體會。」他終於明白Mary在說甚麼。唯獨是語言變化,叫他不能接受,他才知道,這兒甚麼對自己最重要。

「你是認真的嗎?」當他向Mary提出要請她補習廣東話的時候,她驚異不已,「你的廣東話講得很好啊,明明就跟本地人沒有分別。」他分享了他這個月來的遭遇。「你是認真的嗎?」Mary再一次問了相同的問題。「其實只要跟我講多些廣東話已經足夠了。」他生怕嚇壞她。「我是說,在許多人覺得廣東話甚至已不合時宜的時候,你真的覺得有需要重新學習?」Mary認真地問,他不假思索地點頭。

「我的家人已經移居別處,我從前居住的大廈已經拆掉,我在這裏沒有朋友,母語就是我在這裏唯一最寶貴的連繫。」同事聽見了公司裏甚少聽見的廣東話對話,紛紛回過頭來,以奇怪目光看着兩人,他們吐吐舌,一起大笑。

Mary還是答應了他這個古怪要求。雖說如此,Mary才沒有派他講義,上堂授課,兩人只是私底下以廣東話交談,約看港產片、到處去吃最地道的食物,Mary也會教他「潮語」,他對廣東話的熱情重新燃燒起來。「還是大家都講母語親切得多。」

事實上Mary在求學時期中文成績一直都很優秀,也曾到中學任職中文教師,這次他遇上好老師了。

而在旁人眼中,他們的交往,跟拍拖無異,「你們在談戀愛吧?」外國人上司忍不住問。「我是跟廣東話談戀愛,不,是重新談戀愛。」他不知道上司是否明白他在說甚麼。

在這個變化迅速的城市,三年,一晃眼就過去,他在這裏的任期已屆,離別前夕,他跟Mary好好吃了一餐餞別飯,感謝她在這段日子的教導和陪伴。「回去後,我決定在公餘時間教授廣東話,反正那兒有太多廣東人。」

她睜大眼睛:「你認真的嗎?」他點點頭。

然後她一直在笑,直至笑出眼淚來,他見狀連忙問候,她輕聲說:「好呀,一定要好好的教,如果有一天,我在這裏都聽不見廣東話,就輪到我做異鄉人,來你的國度、你的家,看看我的徒孫,怎樣青出於藍!」

他想不到該怎樣安慰,「才不要那麼說,這兒還有你。」

他們多麼想讓此刻凝固起來,卻別過頭,目光穿透窗外,只見那條高速公路上的汽車在高速奔馳。

2018年10月10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小小說】異鄉人

因為工作關係,他相隔二十載再次回到這片出生地生活,心情百感交集,既緊張又興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往復交纏。

自從小學時舉家移民到西方國家,他不時回來旅行,大學畢業後,甚至跟同樣移民了的好友,在這裏住上兩個月,雖然大家都說這個城市節奏急速,但他總能適應過來,他覺得,自己畢竟是吃這兒的水土長大,「還是大家都講母語親切得多。」這是兩人的同感。

無論身處何方、住在多遠的地方,只是這一點,他便隱隱抓到自己跟這裏的微妙連繫。


「怎麼了,你離開了這裏那麼久,還沒適應這兒的生活吧?」外國人上司在午飯時問他,席間同事都抬起頭來,期待他的答案,他尷尬地說:「還好,還好。」

這家公司的外國職員本來就很多,曾留洋海外的本地人、好像他那樣已移居外地的半個外國人,也不算少,茶餘飯後,離不開適應、文化差異之類的話題,他的「過客」心態又再浮現──在本地人眼中是異鄉人,在外國人眼中是本地人,他活到這種年紀,這些事情早已懂得面對。

「我告訴你,這幾年間這個城市變化了不少。」餐桌上唯一「正宗」本地人、不曾在外地生活過的Mary,小聲在他耳邊說,好像要暗地裏告訴他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其實只要「轉Channel」,講他們的廣東話,席間佔了大半的同事,都聽不懂他們在說甚麼,但英語才是這家公司不明文的指定語言,大夥兒吃飯時,也不願意打破這隱形規則。

他點點頭,「我在外地有看報章,知道這兒的社會氣氛、政治氣氛,改變了不少。」他是那種政治冷感的人,他當然有喜好和傾向,在外國的總統選舉,他也有盡公民責任投票,但老實說,誰掌政誰管治,他從來都沒有多大感覺,畢竟政治就有陰暗的一面,你說這一方不好,也不代表另一方就絕對正義。「你慢慢會有更多體會。」Mary微笑着,笑中竟帶點「走着瞧」的意味。

公司安排他住在小時候曾經生活過的地區。說實話,這兒的店鋪、城市環境,的確變了很多,但這些從來都不讓他困擾,最困擾的,居然是對他從來都不是問題的語言。

譬如他總是聽不明白茶餐廳夥計、便利店職員的說話,他知道他們許多都是新移民,說話帶點鄉音是無可厚非,但或許是在外國待得久了,他已不能完全通達廣東話,遇上口音,他聽得懂的可能只得五成。

相對而言,他雖然能夠講流利母語,但無論語彙抑或句式運用,都不太能追上時代,莫說對象是新移民,就連在這裏土生土長的人,有時候都不太明白他在說甚麼。「哈哈哈,先生你說話真好笑,是從外國回來的嗎?」的士司機跟他聊了一下,立即被他的奇怪用語逗得哭笑不得,讓他好不尷尬。

另外,不知是這個城市講廣東話的人少了,抑或講外語的人多了,他經常在車廂上聽到一車普通話,他懷疑,外國唐人街可能比這個城市某些地方更多人講廣東話。「你慢慢會有更多體會。」他終於明白Mary在說甚麼。唯獨是語言變化,叫他不能接受,他才知道,這兒甚麼對自己最重要。

「你是認真的嗎?」當他向Mary提出要請她補習廣東話的時候,她驚異不已,「你的廣東話講得很好啊,明明就跟本地人沒有分別。」他分享了他這個月來的遭遇。「你是認真的嗎?」Mary再一次問了相同的問題。「其實只要跟我講多些廣東話已經足夠了。」他生怕嚇壞她。「我是說,在許多人覺得廣東話甚至已不合時宜的時候,你真的覺得有需要重新學習?」Mary認真地問,他不假思索地點頭。

「我的家人已經移居別處,我從前居住的大廈已經拆掉,我在這裏沒有朋友,母語就是我在這裏唯一最寶貴的連繫。」同事聽見了公司裏甚少聽見的廣東話對話,紛紛回過頭來,以奇怪目光看着兩人,他們吐吐舌,一起大笑。

Mary還是答應了他這個古怪要求。雖說如此,Mary才沒有派他講義,上堂授課,兩人只是私底下以廣東話交談,約看港產片、到處去吃最地道的食物,Mary也會教他潮語,他對廣東話的熱情重新燃燒起來。「還是大家都講母語親切得多。」

事實上Mary在求學時期中文成績一直都很優秀,也曾到中學任職中文教師,這次他遇上好老師了。而在旁人眼中,他們的交往,跟拍拖無異,「你們在談戀愛吧?」外國人上司忍不住問。「我是跟廣東話談戀愛,不,是重新談戀愛。」他不知道上司是否明白他在說甚麼。

在這個變化迅速的城市,三年,一晃眼就過去,他在這裏的任期已屆,離別前夕,他跟Mary好好吃了一餐餞別飯,感謝她在這段日子的教導和陪伴。「回去後,我決定在公餘時間教授廣東話,反正那兒有太多廣東人。」她睜大眼睛:「你認真的嗎?」他點點頭。

然後她一直在笑,直至笑出眼淚來,他見狀連忙問候,她輕聲說:「好呀,一定要好好的教,如果有一天,我在這裏都聽不見廣東話,就輪到我做異鄉人,來你的國度、你的家,看看我的徒孫,怎樣青出於藍!」可惜他想不到該怎樣安慰,「才不要那麼說,這兒還有你。」

他們多麼想讓此刻凝固起來,卻別過頭,目光穿透窗外,只見那條高速公路上的汽車在高速奔馳。

(2018年10月10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