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2日 星期三

【視藝】終究會叫人泥足深陷

說起沼澤,大家或會聯想到杳無人迹、暗邪陰濕、荒廢混亂,甚至危機四伏的景象,何倩彤以此為展覽命名,因為沼澤跟她想講的物事很貼近,「從國家到個人,逝去了關係,或大或小,糾纏不清。」


踏進何倩彤在畫廊築起的「沼澤地」,除了燈光昏暗,一切井然有序,有些作品更有幽默、浪漫色彩,一點都沒有沼澤予人陰濕混亂的情狀,人們甚至會想着那幅地毯可不可以踩踏、是否作品一部分,而多了步步為營的賞藝姿態。

展場八組新作,最顯眼的「國旗鬼」(《死皮》),有如Q太郎般可愛。「牀單鬼可被納入西方怪物系統之中。」說到曾研究恐怖電影時,有如研究甚麼可愛物事一樣輕鬆尋常的何倩彤,笑着說:「卻有着東方鬼怪的節約美,沒有性別、沒有身體,集合了東西鬼怪元素,我十分喜歡。」九隻牀單鬼,披着逝去了國家、屬地的旗幟,包括羅馬帝國、東德、滿洲國等等,亦有叫我們百般滋味的港英旗,作品名稱《死皮》,道出了一切,「它們未必存在於世,卻仍然影響着現代社會。有些歷史問題似乎仍未解決。」需要時間梳理?「但日子一久,卻又梳理不了。」

跟《死皮》呼應的,是《束之高閣》,特寫了一班某時某地末代統治者的眼睛,該系列畫作,在牆上畫出一條斜線,射燈光線亦步亦趨。何倩彤指了指,「那幅是彭定康。」這才發現,彭定康定睛望着自己。

柳暗花明

在何倩彤的「沼澤地」深探下去,自會發現死亡的氣息濃郁得揮之不去,但柳暗花明,沿途亦有死灰復燃、復活重生的情景,好像《你的血是綠色的,沒關係》,便畫出了《聖經》門徒多馬以手指探進復活後耶穌傷痕的故事,經過何倩彤的特寫處理,變得感官甚至情慾起來。「明明復活了,卻在懷疑和信任之間。」

《何倩彤:沼澤地》談的關係,從國家、歷史,到個人。三幅以黑白為主調的畫作《愛之秘》、《死亡榮光》、《徒勞機器》,帶來冷峻、詭異卻浪漫的氛圍,乍看之下,以為是電影海報還是插畫,原來何倩彤的確取材自電影音樂──《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採用的Sufjan Stevens《Mystery of Love》和《Futile Devices》,以及收錄在其專輯《Carrie & Lowell》的《Death with Dignity》,何倩彤索性以歌名呼喚畫作的英文名字。「近年我做甚麼事,都只聽這三首歌。」何倩彤似乎一遇着迷甚至沉迷之事,就如踏進沼澤地,不易抽身而退。又或許,人性都是這樣吧。

《Death with Dignity》是歌者為念記死去的媽媽而作,「《Futile Devices》也有趣,他一邊唱,卻一邊說,不知講甚麼才好。」Sufjan Stevens憑歌語言沉默、想念逝者,讓何倩彤在歌曲中得到了感悟,「許多事情,自己好像很緬懷,但細想一下,卻又沒有很直接的回憶。」

跟《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主題曲《Mystery of Love》呼應的《愛之秘》,在染紅帶血的月亮下,觀眾看到一個儼如希臘聖殿之破落,是喻意文明的崩壞?「我喜歡《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離經叛道、糜爛墮落,多於它的唯美浪漫。那種脆弱很打動我。」脆弱得如畫中聖殿,一碰即碎,「每一段關係的破滅,因為我們不斷讓自己適應、融入體制,但那不是向對方忠誠,而是向體制忠誠,當關係不容於體制,就會瓦解。」她看得太透徹,「但我覺得未來是屬於那些曾被視為『傷風敗德』的人們,他們是很重要,應該好好珍惜。」

儘管那些「沼澤地」,終究會叫人泥足深陷。於是,又談回沼澤那種命:危機四伏,卻生機勃勃。

(2020年1月23日,星島日報,副刊P05)


2020年1月9日 星期四

【音樂】艾布爾的和聲

2020年剛展開,本地室樂合唱團香港和聲,邀來本地年輕作曲家盧定彰,以及負責文本和導演的李君衎,根據也斯同名短篇小說,變奏出半舞台式清唱劇《艾布爾的夜宴》,指揮蔣頌恩化身「總廚」,領着女高音蔣頌賢、男中音余睿添,以及樂手與合唱團,端出聲樂美點,宴饗諸君。故事裏、音樂會上,兩位主人公依言赴約,樂迷怎能不去嘗嘗這席魔幻盛宴的人間滋味?


盧定彰已不是首次跟香港和聲合作,2017年,他為香港和聲舞台,帶來了改編西西1986年同名短篇小說的《瑪麗個案》,結合朗誦和錄像,別樹一幟,他也在這個作品,與擔任旁白的劇場人李君衎結緣。

這次合作後,盧定彰告訴李君衎,有意以香港文學為素材創作室內歌劇,後者卻建議不如先試試清唱劇,並推介也斯收錄在《後殖民食物與愛情》一書的短篇小說《艾布爾的夜宴》,「自2016年看了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後殖民食物與愛情》,一直對其中章節《艾布爾的夜宴》念念不忘。」碰巧盧定彰也看過這齣劇場作品,加上《後殖民食物與愛情》是他最早看的香港文學作品之一,連起了脈絡,於是一拍即合。

祭祀與夢幻

李君衎對《艾布爾的夜宴》印象深刻,不是沒有原因,「艾布爾是一家分子料理餐廳──你吃了那個食物,又不像那個食物。這其實跟創作很相似、互相呼應。」就像他和盧定彰的《艾布爾的夜宴》,「以西方寫聲樂的方式,卻以廣東話譜詞。都是別人鮮有觸碰的東西。」

盧定彰則形容《艾布爾的夜宴》是一個猶如《聊齋》、《世界奇妙物語》的故事,一班朋友遠赴西班牙的艾布爾餐廳應約,吃喝愉快,怎料事後才發現,其中一對人道是金童玉女的情侶,已於車禍喪生,到底當晚同桌的他與她,是誰?「又如莊周夢蝶,孰真孰假?」不過他視《艾布爾的夜宴》為一個純音樂性的合唱作品,觀眾不必先理解原著故事也行,亦可自由解讀。李君衎根據小說結構,寫出十段歌詞/劇本,兩人從中找出一些重要綫索,敲定關鍵詞「主菜」──祭祀、夢幻,從而勾勒該劇輪廓,盧定彰根據文字再作剪裁,賦予曲調。

盧定彰近年創作了不少糅合香港文學和現代音樂的作品,除2017年的《瑪麗個案》,同年也為《香港藝術節》大型音樂會《世紀.香港》作曲,寫下兩首香港色彩濃艷的《夜香港》和《搵兩餐》,前者結合馬朗兩詩《北角之夜》和《車中懷遠人》,後者則根據陳冠中小說《香港三部曲》第三部《金都茶餐廳》剪裁;2018年他首套室內歌劇、改編西西同名短篇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於捷克的歌劇節首演,11月也為香港浸會大學的《「Nostalgia」(思鄉)──嚴天成小提琴音樂會》,寫了一首以董啟章《夢華錄》為靈感的六分鐘小提琴獨奏曲;今年跟黃怡合作、結合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兩篇短篇小說的廣東話室內歌劇《兩個女子》,將在3月的《香港藝術節》公演,「合計起來,我已寫出約三小時廣東話聲樂作品,跟香港文學有關的作品則有差不多四小時!」經驗算是不少了,然而這次先詞後曲的創作方式,仍然把他難倒。

粵語入歌可塑性

「粵語本身是有調性的語言,但因應這次祭祀和夢幻的主題,音樂變得無調性。」另外,西方傳統合唱常見的對位法,也未必可以直接移植到廣東話合唱的寫作上,他需要開拓更多可能性,「歌者唱慣傳統美聲合唱,亦得適應以廣東話歌唱。」其中一段更是仿古詩體裁,對讀現代音樂出身的盧定彰來說,太工整了,「唯有想方法,譬如句子之間的停頓位,令其不工整,但仍以保留完整句式、句形為原則。」廣東話入詞有多掣肘?「有一定的限制,但既然是有調性,即已提供了音樂素材。既然不能照搬西方聲樂那一套,粵語聲樂作品或能從中發掘到新的作曲方法。」

不像戲劇,在現代音樂創作上,較少以香港文學為靈感,盧定彰稱現時只屬起步階段,不諱言粵語聲樂尚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也不一定歌唱,也可以是純音樂。」他笑說日後可能組隊文青Band,通過音樂,專攻香港文學。「希望有更多主辦單位、作曲家一起做,大家都有興趣,然後用不同方法對話。」

(2020年1月9日,星島日報,副刊P05)

【漫畫】短篇結集 不一樣的浦沢直樹

最近本地出版社一口氣帶來《噴嚏──浦沢直樹短篇集》和《朝陽劇場!》兩冊浦沢直樹漫畫新著,加上他出道逾三十年來創作歷程訪談集《畫啊畫啊無止盡》,叫浦沢迷如獲至寶。其中《噴嚏──浦沢直樹短篇集》可是作者久違了的短篇結集,看慣《20世紀少年》、《MONSTER》等其長篇巨作的書迷,或可從中看到不一樣的浦沢直樹。


浦沢直樹1960年在東京出生,於高中至大學時期,已專注漫畫甚至音樂創作(漫畫迷不難從作品內容見到他對音樂的喜愛),直至1983年正式出道,早期漫畫多以青春、勵志、運動、成長為題旨,好像《柔之道》、《Happy!網球少女》,亦有《終極傭兵》、《危險調查員》等扎實而嶄露風格的作品。

1994年開始連載、風行一時的《MONSTER》,可謂其創作分水嶺,他從《MONSTER》開始轉而經營懸疑、犯罪、科幻等主題,着力探討人性黑暗面以至社會現象,其後的《20世紀少年》、《PLUTO布魯圖》、《BILLY BAT》,都是帶有強烈風格的作品,銳利、凌厲、陰森的氣氛,還有儼如電影的分鏡布局,都重重攝住讀者心神。

如今拿起《噴嚏──浦沢直樹短篇集》,想到他的短篇舊作。浦沢直樹的長篇漫畫當然為人熟悉,許多人卻未必知道,他早年推出過多本短篇結集,好像1996年出版中譯本的《JIGORO!柔道爺爺》,以及1997年推出中譯本的《太空狂想曲》和《警察狂想曲》等等,幸好我當年沒有錯過,一一收集下來,其中《太空狂想曲》和《警察狂想曲》,我更是港版台版齊備(台版譯名分別為《N.A.S.A太空夢》和《DANCING POLICEMAN跳舞警官》),現在已是坊間絕罕,即使有緣遇見,也是動輒被炒至天價,平民如我不敢輕舉妄動。

《JIGORO!柔道爺爺》呼應作者早年對運動主題的創作偏好,讓讀者把柔道、劍道、棒球的短篇故事盡收眼底,煥發青春熱血,其中主題章節《柔道爺爺!》的主人公,根本就是《柔之道》的頑固老頭豬熊滋悟郎,部分劇情便回到他年輕時代,可算是這位柔道爺爺的青春回憶錄。至於《警察狂想曲》的主題故事《SINGING POLICEMAN》等等,警察主角山下,有點像《危險調查員》的平賀.奇頓年輕版,只是山下似是窩窩囊囊但儍人有儍福,平賀.奇頓卻是絕處逢生兼具豐富考古知識的調查專家。

《JIGORO!柔道爺爺》、《太空狂想曲》和《警察狂想曲》均載錄了浦沢直樹的早期畫風,但憑藉角色髮端指尖、頭角眉梢的細節,大概仍能認得出其妙筆神采,然而《太空狂想曲》的《RETURN》一章,其稚氣畫風真的難以辨認,這則短篇作品,正是他大學畢業後藉而入選小學館新人漫畫大賞、在漫畫界嶄露頭角之作,讀者可從中認識到回到未紅時的他。

《噴嚏──浦沢直樹短篇集》是他最新的短篇結集,目錄頁開宗明義:「噴嚏,偶發之物。指相對於長篇作品的短篇作品。美女亦有看似醜婦的瞬間。」如果浦沢直樹的長篇是「美女」,短篇當然不至於是「醜婦」吧,大可理解為「美女」的另一面。比起上述如《JIGORO!柔道爺爺》、《太空狂想曲》和《警察狂想曲》等早期短篇結集,《噴嚏──浦沢直樹短篇集》八則章節,大多是成熟畫風配搭完整故事,好像《DAMIYAN!》講超能力怪青年與黑幫仇殺;《向月亮投球!》描畫一位小孩巧遇有預知能力的老翁,從此改變一生;《亨利與查理斯》畫出兩鼠一貓,是浦沢老師少有以動物為主角的可愛作品。至於《叔父眾》、《Musica Nostra》和《It's A Beautiful Day》都是圍繞音樂的作品,再次反映出他對音樂的熱情和熱愛。

我也對《怪獸王國》印象頗深,故事裏的日本,是全世界唯一一個經歷無數次怪獸(哥斯拉狀)登陸、不斷受盡破壞的都市,卻因而吸引大量遊客聞風而至,為求一睹怪獸的兇殘、城樓的崩壞,而從怪獸身上削下的三角魔龍鱗片,也很值錢,一位來自法國的怪獸宅男,在旅日時意外識破一個驚天陰謀,從而推動故事發展。

「不過這樣輯成短篇集,能夠畫到自小喜歡的怪獸、超人和詼諧喜劇……」他在最後的「作品解說」如是說。無論如何,我們都在他的漫畫短篇,欣賞到在長篇看不見、更貼近創作人個性、落筆更瀟灑的作品,偶有緊張懸疑情節,但最後還是輕鬆收場(《DAMIYAN!》、《向月亮投球!》等)。有機會再談《朝陽劇場!》和《畫啊畫啊無止盡》。

( 2020年1月9日,星島日報,副刊E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