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9日 星期三

【小小說】流浪記

自從決定離家出走的那一個晚上,他便開始展開流落街頭的日子。他不會稱自己是露宿者,卻給了自己一個很浪漫的稱呼:流浪者。
 

台灣到處都有背包客,踏著單車進行一遍又一遍的環島流浪,怎樣在香港不可以呢?
 

他生活在一個頗為富裕的小康之家裏,與獨自養活他、任職投資銀行高層的母親,一起度過二十五年寒暑。大學畢業後,他是一個自由業者,攝影是他的專長,有時會接到一兩單夠他生活半載的工作,有時工作卻好像約好了似的,全都對他不屑一顧。

經過三個月賦閒在家、無所事事的日子,他的母親終於忍不住向他發起牢騷來,他解釋無效,後來演變成吵架,他沒有爭辯甚麼,逕自走到房間,把能替換三數天的衣物,全都塞進行李箱裏去,然後披上一件大褸,拿走手提電話、手提電腦、銀包、證件,又把相機帶掛在頸上,揹起結他,打開大門,頭也不回,大踏步向前走。
 

就是這樣,他展開了被他稱為流浪的日子。他對母親和家並不存恨意,只是想藉口獨個兒闖闖而已,或許為了證明沒有誰、沒有家,都可以孤孤獨獨的生活下去,或許不為甚麼。行事率性的他,沒有刻意為流浪訂下日子,也不向誰解釋甚麼,反正他沒有朋友。
 

對於一個長相端正、衣著整齊的年輕人,誰都不會想到他是一個露宿者──不,流浪者才對。除了工作,他閒著的時間,便到圖書館讀書,或到球場看比他更年輕的小夥子,為了追逐一個皮球,充滿熱情的跑來跑去,又或許來到海邊,聆聽浪濤聲和鳥語。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旁觀者,明明就是介入其中,跟城市的人與事擦肩而過,但就是無法投入,就像一個跟不到節拍的舞者,只尷尬地站在旁邊勉強擺動——他既屬於這個地方,又不屬於這個地方。
 

每天黃昏,他都走到體育館或公眾浴室,洗一個熱辣辣的澡,到了晚上,他會在無人發現的一角,安靜地睡覺,球場看台、公園、公共設施、唐樓天台等等,天大地大,到處都有他的高床軟枕。這段流浪的日子,他才感到自己是自由的,他終於得到一直嚮往的真正自由。
 

那天晚上,一個特別寒冷的晚上,沒有毛氈的他,在一條長長隧道盡處的那個夜靜無人公園中,抖顫哆嗦。都怪自己不甘與其他真正的露宿者為伍,排隊向社福機構人員領取禦寒物資。冷得牙關直發抖的他,舉頭一看,不遠處一個村屋單位,在皎潔明月下顯得特別明麗,他不自覺的提起腳步走過去。

那家村屋單位,在這個凌晨十二時,沒有亮著燈,但二樓窗子卻給打開了一條狹縫,彷彿向他招手似的,他想,他的身子不高,應該可以爬進去的。又一陣寒風捲起,把他心裏「擅闖民居」的掙扎都吹走了,便沿著水管靈巧攀爬起來,伸手打開窗子,先把行李丟進屋中,再捲著身體潛進去。
 

進入屋後,他先閉上眼睛,一來讓眼睛適應這個室內漆黑環境,二來憑著敏銳的感官,感應屋內到底有沒有人。他的第六感告訴他:除了他,屋子裏,空蕩蕩的。但他仍不敢亂動,也當然沒有開燈,只把活動範圍,縮窄在這個約二百方呎的小房間中,隨便拿出摺疊整齊的棉被,躺下來,很快就呼呼入睡。
 

那大概是他流浪以來睡得最熟的一晚,久違了的陽光輕敲他的眼簾把他喚醒。有了意識後,他機警地彈起來,看到窗外沒有人往來,便躡手躡腳,收拾行裝閃身離去。

從窗子爬出去的一刻,他回望室內空間:一個簡約的以木器家具為主的起居室布局,有茶几、兩張木凳、沙發、矮櫃等等,矮櫃上擺放著一部黑膠唱盤和一個相架,相中的女子,年約二十歲左右,好像哪一套粵語片明星般清秀美麗,又有一種女強人的倔強氣質,黑白照片烘托出古典優雅的氛圍。他看得眼熟,想起好像在甚麼地方見過她似的。
 

就在他仍在沉思的時候,不遠處傳來車子駛過的聲音,他幾乎是從窗口跳到地上似的,三步併兩步地離開了。
 

此後,他便經常穿過那條長長的隧道,走到那個村屋單位附近流連,猶如通過甚麼時光隧道似的,他好奇自己怎樣一直不知道附近居然有這麼一個好地方。不知是碰巧還是甚麼,每次他來到這裏,都沒有人經過,好像一條荒廢的村落,但鄰家卻有燈光炊煙,提醒他這個村子仍然是活著的。
 

他的集中點,當然是讓他「借」宿的單位,卻從沒有看過燈光自屋子裏傳出來。到底有沒有人在這個屋子裏居住?屋子裏的女主人又是甚麼人?他不知道,但無礙他後來多次留宿。
 

他很守原則:不偷竊、不打擾、不留下任何活動痕跡。每次臨離開屋子前,他都會把相中人再三看得入神,幻想她怎樣在這個屋子生活:早晨穿起一條紅色圍裙,在廚房中弄三文治和泡咖啡;黃昏在那個起居室靜靜地坐著,翹著腳,優雅地看書;在晚上跟男友溫馨纏綿……
 

日子久了,他甚至大膽起來,輕聲播放櫃子裏的藏品——Eric Clipton的《Just One Night》,喝著在便利店買下來的便宜的紅酒,宛如不知何年何月、快樂無憂般,做著虛無縹緲的夢,醒了又醒來。
 

他赫然記起,母親也是Eric Clipton的樂迷。他忽然想起家來。他也想到,這裏不是他的家。
 

翌日,他提著行李,不作一聲的回家去,正如他不作一聲的離家出走,結束了他長達二十天的流浪旅程。他打開家門,看見母親如常的坐在餐桌前,望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問:「吃了飯沒有?我把湯翻熱給你好嗎?」他「嗯」了一聲點點頭,母親背著他走到廚房,他低聲得連自己都聽不到:「媽,對不起。」
 

母親沒有回應,不知是聽不到還是生氣了,廚房只傳來幾聲碗碟的敲響。

幾陣寒風吹拂,他看到起居室的窗子打開了,他連忙上前把它關上,卻在黑膠唱盤旁邊,看見一張Eric Clipton《Just One Night》唱片,以及一個放著年輕時母親黑白照片的相架。



(2014年2月19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二話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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