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1日 星期三

【小小說】牠

最初搬到太子一幢唐樓住下來時,她很不習慣,畢竟她在新界地區居住了二十多年,但為了方便九龍區工作,她決定告別「村姑」的身分。

當然,太子的單位是她租下來的,給公司簽的約,也非賣身契,若有甚麼不對勁,她自有往後退的空間,回到已離世父母留給她的祖屋裏去。

雖然太子是九龍區的中心地帶,交通四通八達,鄰近又有許多購物商場、名店小舖,吃的喝的任君選擇,但在田野長大的她,對那些東西都不感興趣,除了偶爾跟朋友吃飯敘舊Girl's Talk,周末、日她都不願與人接觸,寧可賦閒在家,料理在露台盆子裏那些跟她一樣初來報到的香草和蔬菜,每次看見它們枝葉漸長、搖曳生光,她便感到滿足。

她覺得跟城市格格不入,沒有一個同事跟她談得來,她甚至與其他住客、大廈看更都沒有往來,很驕傲地擁抱獨身主義。
然後她想到要飼養動物。貓更好還是狗更好?抑或輕鬆一點,找烏龜或兔子作伴?想著想著,她到附近一家動物領養中心走一趟,卻沒有一頭動物讓她產生共鳴──是的,比起外觀、品種、毛色,她更重視First Sight,以及吸引力法則。

或許因為這種獨特的要求,讓條件不錯的她仍未拍過拖。也罷,反正舉目無親,拍不拍拖、結不結婚,她只要跟自己交代就夠。

那天晚上,她未到凌晨時分便上床去了,繼續過著早起早睡的反城市生活。然後她被一些連續的、類似哆嗦的聲音吵醒了。她在黑暗中辨不清聲音從哪個方向傳過來,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她內心的奇怪迴響,她下了床,在屋裏走了一圈,卻沒有發現甚麼,唯有把門窗再一次關緊,然後倒頭進睡。

再一次醒來時,她就看到牠了。牠來到她的床邊,哆嗦著、抖動著、悲鳴著,似是要她可憐自己,做做好心,給牠溫暖。她居然一點驚訝和慌張都沒有,二話不說,把一碗清水放在地上,又爽快地把蔬果拿出來,切成碎塊,放在地上,牠都一併吃進肚子裏。

她這時才蹲下來,仔細看看這個不請自來的小毛球。牠沒有耳朵,尾巴幼幼長長像老鼠,但啡啡黃黃的毛色和幾根脆弱的鬚子,又似是家貓,偏偏嘴巴微微隆出來,亦有狗的特徵。

望著這個甚麼都不是的怪胎,她卻絲毫沒有半點吃驚,反而感到一陣奇妙的共鳴,她溫柔的伸出手,一邊歡迎這位家中新成員,一邊撫摸生命的觸感。

一個月飛快地過去了,牠也逐點逐點的長大起來,沒有耳朵的牠終究沒有長出耳朵,但撥開頭部兩側的毛,還是看得到耳窩的;呈金黃色的毛柔順纖細,就像披上一身名貴皮裘的名種貓;左邊面上有三小顆好像人類的痣;嘴巴愈來愈隆起來,有時發出很微弱的吠叫,有時發出粗壯的喵聲,但更多的時間,牠是安靜的,她甚至隱隱覺得,她和牠是有某種連繫的,而這種連繫,不以言語貫通;牠走起路來比一般小貓穩步有力,但又不失貓兒體態的優雅。

雖然不同特徵混合在一起,但在她眼中,牠卻沒有違和感,反而平衡得很美妙,她看著牠一天一天的成長,愈發讚歎生命的奇妙。

起初她打算帶牠到動物醫院去,但看見牠健康活潑,便打消了讓牠給推進實驗室受苦的念頭,而最重要的是,牠彷彿看穿了世途險惡似的,都不敢踏出門口半步,這也倒好,她就省卻帶牠散步的工夫,以及減低被途人發現,然後把從四方八面拍得的照片和短片,上載網絡,把「怪物」公諸於世的風險。「牠才不是怪物,是我的可愛寶貝。」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兩、三年後,她對城市生活也漸漸適應起來,開始學會了跟同事應酬Happy Hour,也跟一位工作夥伴搭上了,談起她第一次戀愛,有時外出至半夜三更,忘了家中有牠等待餵飼,但她每次回家,牠都乖乖地蹲在門前,擺動那根幼幼長長的尾巴,熱情歡迎,只是她有時已累得不能陪牠玩耍了。

一天晚上,她在牠的耳邊輕聲說:「明天我的男友會上來探我,你就在書房待著,不要嚇到他,好嗎?」牠一如以往沒有作聲,但她彷彿在牠的眼睛,看到如淚眼一般閃爍。

翌日,她和他一起回家,牠早早就被她安置在小書房裏,一如以往,一聲不響。

兩人開始親吻、擁抱,時間一秒一秒的流逝。完事後,男人坐在床上,把女的一擁入懷。「有沒有聽見甚麼在哆嗦?」她慌張起來,連忙道:「哪有!大概是天氣冷了,我在哆嗦吧?」然後她發出一些低頻的聲音。

「很厲害!簡直就像一頭不知名生物的喊叫!你是怎樣發出這些聲音?」她笑了起來,難道要告訴你,我飼養了一頭不知名生物,朝夕相對,所以學會了牠的聲音嗎?

凌晨三十分,他離開了,她從窗口看到他踏出大廈後,立即跑到小書房,打開了門,但房子裏只有兩個放滿書的櫃子,以及一張小沙發,卻沒有牠的影蹤。

書房沒有窗子,把牠帶進房子後,她還用鎖匙為書房上了鎖,不讓牠跑出來,也不讓男友闖進去,牠怎麼會消失了?

她急了起來,在屋子裏徹底的搜索一番,又跑到大廈附近碰運氣,但都找不到牠的身影。她有一種感覺:牠消失了。

是消失了,不是死掉了、跑掉了、藏起了,是一個長相奇特的生物,從此在世界上隱沒了。

她開始有一種很懷念的的感覺,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太大的悲傷。

後來,一個周末,她和男友外出。不久,他定睛的望著她,讓她尷尬不已。「原來你的面上有三顆痣?怎麼我一直都沒有發覺?」

「是嗎?或許是最近陽光猛烈,長了雀斑。」正當她掏出化妝鏡子時,她聽到周遭傳來很小很小的哆嗦聲,牠的聲音,卻很快就給一班急速趕至的列車噪音,粗暴的掩蓋了。

(2015年1月21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創作塗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