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0日 星期三

【小小說】嗅

四人飯聚,四人夜話。

「這瓶酒的味道挺奇怪,是不是壞掉了?」聽見主人家阿亮這樣說,其他人連忙把杯中物嗅嗅,又呷一口含在嘴裏,仔細咀嚼。「味道的確是怪怪的。」阿聲續說:「不過沒有變壞啊。」

他們當中最熟酒的Tom,認同了阿聲的說法,還搬出了一些他們都聽不懂的評酒術語,嘗試解畫,他們也沒法子上心,但知道不是壞酒,鬆一口氣,放心飲用好了。


「阿聲不是不太會喝酒嗎?為甚麼知道這瓶酒沒有壞掉?」阿亮的太太瑪麗好奇起來,說時又摸摸靜靜躺在腳邊的老狗。阿聲只笑而不語。

能夠嗅出死亡的味道這件事,他連一個人都沒有說,他當然也說不出口,比起那瓶酒,那隻一動不動、毛色暗啞的老狗,散發着更接近死亡的味道。他知道,不足一星期,牠便會離兩位主人而去。

阿亮自小便擁有這種本領,但他小時候根本察覺不到。眼能看、耳能聽、鼻能嗅,全都是大家與生俱來、自然而然的能力,只是他比其他人嗅出多一點點的東西而已,但箇中差異,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外婆臨終前、盆栽枯萎前、金魚掛掉前,他都嗅到一種類似發霉、黏黏濕濕的氣味。

後來他甚至連在死物身上都嗅得出那種異常的氣味,他在高中時使用的電腦,發出那種獨特的發霉味道後,不出兩天,電腦就開不動了,電腦維修員告訴他,底板已經徹底損壞了,搶救無門。

擁有這種獨特本領,沒有叫他更方便,也沒有讓他感到困擾,他更沒有擁有異能的自覺,直至那一天。

那是讀大學的第一日,他還記得當天太陽是多麼的猛烈,周遭空氣是多麼的凝結,他乘巴士到遙遠的校園,甫上車,就感到頭昏腦脹,怎麼這輛巴士那麼臭?出奇的是,車上所有乘客完全沒有異樣,彷彿絲毫嗅不到那陣嗆鼻的惡臭似的……

他很快就醒覺了,本能反應似的,在下一個站拔足下車,離開後立即回頭走,他甚麼都沒有想,只知道是跟巴士相反方向跑就對了。後來便從電視新聞得知巴士失事的消息,車子失控撞欄杆後衝下斜坡翻側,車上十多名乘客當場死亡,數名乘客送院不治,只得三人重傷生還。

那天他沒有回校,捲進家中被窩裏,全身發燙又發抖,母親以為他生病了,其實他既害怕也內疚,害怕是他頭一次跟那麼大規模的死亡擦身而過,內疚是他後悔為甚麼不警告車上乘客,他們全是將死之人,留在車廂中將有殺身之禍?

雖然經驗告訴他,死亡的味道一旦出現,就不會消失,那簡直就像是給死神烙印、怎樣都抹不走的可怕記號。況且,他要怎樣告訴他們,他們才會相信自己難以相信的話?

自從這次死裏逃生,他對於嗅得出死亡的味道更自覺了,卻也更冷漠了,因為在死亡跟前,從沒有凡人可以插手的空間。他發誓不會把此事告訴別人,否則就太對不起當日車上的死難者。更重要的是,他只是過客,生命的過客,充其量只是死亡的觀眾,不是死亡的使者。

這晚飯聚,飲飽食醉,Tom有事,先行告辭,阿聲見時候不早,便結伴離開。在步往地下鐵的路上,Tom小聲地對阿聲說:「你留意到嗎?」

「留意到甚麼?」老狗快要離開?阿聲忽然心虛起來,卻故作鎮定。Tom笑了笑:「阿嫂應該有了孩子啊。」阿聲皺皺眉,Tom續說:「瑪麗也是好酒之人,今天只是輕談淺酌,半杯後沒有添飲,有時又摸摸肚皮,這是孕婦的小動作。更重要的是,瑪麗容光煥發啊!我估那一定是個女孩子。想必未是時候公告天下吧。」

阿聲半信半疑,但不想掃他的興,「你知道得還真不少啊。」Tom又笑了:「我一向觀人於微。你不也一樣?」阿聲聳聳肩,不置可否。

Tom忽然抽了抽鼻子,「對了,阿聲,怎麼你身上有陣香味?塗了古龍水嗎?」阿聲也跟着Tom抽鼻子,「甚麼香味?沒有味道啊。」Tom說:「你嗅不到嗎?你鼻子不也是很靈敏嗎?」阿聲猛力搖頭。地下鐵車廂中,兩人又聊了一些無聊話題,說話不斷,但氣氛靜寂,阿聲心不在焉。

回家後,阿聲又仔細到處嗅嗅,沒有甚麼味道啊。

不管了,只要不是臭味,不是壞掉了,就算吧。

(2019年3月20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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