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31日 星期五

【音樂】他們都是這樣唱和的

趁着交響樂團Concert Season結束的空檔子,林敬基近日從美國返港,為由他出任藝術總監的香港和聲將於六月舉行的演出,積極排練。「上班指揮交響樂團,下班指揮合唱團。」訪問時,他拿着一包久違了的檸檬茶,喝着叫他懷念的香港味道,聽着香港「和聲」,在腦海中指揮着一場美好的奏鳴曲──還沒適應時差的他,似乎一點都不覺累。


林敬基現為美國查爾斯頓交響樂團及伊利諾伊州交響樂團的音樂總監,近年回港,多為音樂事,給香港小交響樂團、香港管弦樂團等等,還有這次的香港和聲,擔當指揮。

「合唱團成員的心態都很純粹,他們不是在賺錢歌唱,日常工作都夠辛苦了,如果不是為了享受音樂,怎麼要來?」作為指揮,林敬基就是要確保大家都可以「Having a Good Time」,怎樣辦到?「讓大家都在追求音樂的美好,就可以了。」嗓音,是很敏感的「樂器」,他稱更須顧及歌者感受。

繼續唱下去

香港和聲的團員,或學過歌唱,卻沒以音樂為本業,反而各有正職、各有所長,律師醫生會計師,大家只為音樂,很純粹地走在一起。「我當律師時,一位資深同事跟我說,何謂『Professional』?當一個人做事,不為金錢,而是自發性的,在意義上就是Professional了。」林敬基早年在英國劍橋大學修讀經濟,在成為職業指揮前,當過十年執業律師,對他來說,音樂當然是自然而為。他覺得,職業樂手或被現實所困,忘了熱愛音樂的初心,「我就是想把香港和聲的精神,帶進職業樂團裏。」

約一九九九年,一個主要由香港大學學生組成的小型合唱團,為準備參與海外比賽而組成,比賽後,各團員都想繼續唱下去,碰巧那位指揮離港,林敬基便接過指揮棒,香港和聲於二○○○年正式成立,「好好玩,大家成了朋友,排練後、表演後,一起吃飯。」後來林敬基還成了香港室樂團的指揮,於是不時促成兩個音樂團體合作表演。

仍然很愛音樂

及後林敬基到了美國發展音樂事業,香港和聲指揮棒,落在現為香港和聲首席指揮蔣頌恩手上,他偶爾回港,就跟香港和聲一起玩玩。這場《巴赫經文歌及布烈頓〈聖尼哥拉〉》,可說是他的回歸演出,他再度帶領香港和聲,夥拍蔣頌恩,為觀眾帶來巴赫及布列頓的音樂,「希望大家接觸到這些合唱曲目。」

他還特意重召一些已移居不同地方的昔日夥伴,回來演出,於是除了二十八人大合唱,還有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大提琴、鋼琴、風琴、敲擊的演出,「就當是Reunion吧。最重要的是,大家仍然很愛音樂。」

香港和聲成立至今,部分成員一唱就二十年,也有的離團,亦有新血加入,有些成員的下一代,做了團友,林敬基見證着這個團隊的成長,「感受?覺得大家都長大了、成熟了。我甚至成了『師公』。老了老了。」然而他很堅定地說,做指揮當然可以做到老,「做律師會厭倦,做指揮不會。」他又分享有些指揮,在音樂會上度過人生最後時光。很浪漫吧?「我希望也是這樣啊。」

音樂,不僅是一輩子的事,還是一生的使命。

2019年5月31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9年5月30日 星期四

【人物】在藝術洞穴看表演

跟台中國家歌劇院(下稱歌劇院)是挺有緣份的。早於二○一六年歌劇院還沒開幕前,就訪問了操刀設計的日本國寶級建築師伊東豊雄,後來也跟首任藝術總監王文儀碰面,早前終於到訪該地,親身體驗那個宛若藝術洞穴的獨特建築,參與《歌劇院2019台灣國際藝術節》多場精采表演,叫這趟首次台中之旅,好感滿溢。



走進不以梁柱直角支撐、由許多曲牆組成的台中國家歌劇院,每往前踏一步,確有四通八達、別有洞天之感,抬頭望見呼吸孔穿透的曲牆,低頭看到路上水道連結,還有紅毯迴旋梯、空中花園叫人難忘,人在其中,裏裏外外,感覺奇妙。

雖名為歌劇院,卻不止歌劇演出,到訪期間,正值《歌劇院2019台灣國際藝術節》上演之時,我一口氣看了鄭宗龍×雲門2的現代舞作品《毛月亮》、重現劇團的戲劇作品《在遺忘之後》,以及郭奕臣裝置藝術特展《2061宇宙掉了一顆牙》,在大劇院、中劇院、小劇場、戶外劇場及Tutu廳安坐、駐足一番,也跑到去年接過王文儀棒子、擔當台中國家歌劇院藝術總監邱瑗的辦公室,邀她分享台灣、台中藝術事,此行非常滿足。

二○一六年,當時還是台灣國家交響樂團(NSO)執行長的她,因為樂團演出,初次踏進歌劇院。那時候歌劇院還沒正式對外開放,大堂是空空的,樂團就在戶外演出,初次體驗,她已覺建築奇特,十分美麗,但不太容易讓人一眼看透,「要經營這個地方,一定很辛苦吧。」她怎麼料到,後來真的扛起了藝術總監擔子。

隨着歌劇院正式開幕,除了藝術活動繁多,許多人也慕名而來,人聲混雜鼎沸,一講話,聲音就渲染起來,她於國家交響樂團當了十二年執行長,耳朵習慣精巧細緻的音律,怎麼受得了呢,她甚至覺得沒了藝文空間的氣氛,人們怎麼可以準備心情欣賞演出。

「伊東豊雄是日本建築師,他以『聲音涵洞』建築台中國家歌劇院,但畢竟日本人到歌劇院、美術館都是安靜的,台灣人卻是熱情的。」於是她上任後作了一些改革:從歌劇院自己做起,盡量把音量收細,譬如不作廣播,甚麼「節目即將開演」、「歌劇院快將關門」、歡迎詞等等,統統改以鈴聲、音樂喻之。她笑說,現在大家已愈來愈習慣這樣子的歌劇院了。

此外也盡量不趕人,除了表演廳,歌劇院從地面,開放到屋頂那個美極了的天台花園,小商店、展覽廳、休憩空間等等,都是來客流連地,當然了,美麗建築每個角落,也成了遊人「打卡」、自拍的場景,人們喜歡這個地方,就來,「從前劇場的設計,較少公共空間讓人參與,有的都是書店、餐廳,歌劇院卻像一本攤開了的書,你哪裏都可以去看。」

於是來的人甚麼都有,有些看建築的人,慢慢變成參與活動的人;有些參與活動的人,慢慢變成看演出的人;有些看免費表演的觀眾,慢慢變成看收費演出的觀眾,「讓他們覺得,這個地方,是自己喜歡的,來看演出,不會感到害怕。」

台中表演藝術、視覺藝術的觀眾群,有多少?她搖搖頭,說不知道,但觀乎過去兩年的觀眾入座率,的確錄得增長數字,譬如收費觀眾從第一年約二十一萬,到第二年約二十三萬,場地使用率也從約百分之七十五,提高至約百分之八十五。

有了歌劇院,觀眾似乎正在培養和增加,藝術家呢?「台灣約百分之九十的表演團隊,都在台北,歌劇院的確有很多節目,都仰賴台北的團隊來演出。」她頓了一頓,續道:「但我們推出了『新藝計畫』和『開場計畫』,專為中部地區、準備從學院到專業的藝術家而設,所以,即管告訴我們想做甚麼好了。」她覺得愈來愈多台中年輕藝術家,願意回到台中做藝術,「小團體也正在冒芽了。」

台中國家歌劇院、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等等,近年開幕,香港也有大館、戲曲中心等文化地標式建築相繼成立,也陸續有來,兩地文化藝術空間愈來愈多,「我覺得挺好啊。」

已屆六十的邱瑗,笑說是歌劇院團隊中年紀最大的一位,很願意把自己的經驗傳承下來,今年三月在歌劇院成立了藝術教育部門,「台中只有兩所大學有音樂系、一所大學有舞蹈系,沒有戲劇系,我們希望能予以補足。」無論如何,她相信台中的表演藝術氛圍將愈來愈好,「只要有一個專業場館誕生,就會帶動當地的藝文活動和產業鏈。」

邱瑗說過,要讓全世界看到台中,現在台中藝文氛圍正在濃郁醞釀,日後定有更多好去處,對喜歡文化藝術的港人,不是喜訊嗎?

(2019年5月30日,星島日報,副刊P05.Art)

2019年5月29日 星期三

【小小說】回航客機

李先生踏進「離境大樓」,兩手空空,一件行李都沒有隨行。

「李先生,又探望太太?」那位年輕貌美的女職員,為李先生檢查證件時,向他報以一笑,李先生每次都想到了太太的甜美笑容。

「請李先生進行安全檢查。」他當然熟習程序,不必提醒,自動自覺的把隨身所有金屬物件,放到托盤去,又把外套、皮鞋脫下,整個人躺在一個潔白得刺眼的探測裝置裏,閉上眼睛,讓幾道強光肆意打在身體上來回掃描。



「李先生,可以起來了。」女職員在他的耳畔柔聲說。他打了一記呵欠,兩手把身體撐起來,不覺時間流逝,「我睡着了?」女職員又笑,「你每次都睡着了呢。」他把個人物品重新穿戴後,女職員向他點點頭,攤開右手,示意通道方向,「感謝選乘『回航客機』。」

他隨着一條筆直的通道往前走,每走一步,心情興奮多一點點。每年這個日子,他都會來到這裏來。已經多少年了?他搖搖頭,記不起來,他發覺記憶力正逐漸衰退,許多事情都記不牢。是衰老的表現?抑或是不少人存疑、搭上「回航客機」的後果?無論如何,當初及早把那段回憶複印下來,是多麼的正確。唯獨那段回憶是不能遺忘的。

通道盡頭處,停泊了一艘等待着他的小型客機──說是客機,或許不太準確,這架「飛機」似乎連機翼都沒有,最搶眼的是一個充滿科幻感的座椅,他連「客機」怎樣運作也不知曉,他甚至懷疑,那只是飛往回憶航道的象徵,還是儀式?

事實上,當這家公司接到他的定單、技術人員向他解說時,也對一切技術運作三緘其口,只道是甚麼專利、商業機密云云,他都一概不追問,反正他對回憶複印之類的技術事情,一竅不通,就算他們細心講解,也只是對牛彈琴罷了。反正他只想要結果。反正他只想要回到太太身邊。

「李先生,客機即將啟航,請扣好安全帶。」女職員又來到他的身邊,露出了讓他想到太太的親和笑容。她充當了安檢人員、空姐、「機師」,還有甚麼嗎?他開始懷疑,因為她笑起來像他的太太,所以這家公司特意安排全程由她擔任服務員?

乘坐「回航客機」,跟乘坐航空客機相似,乘客須繫上安全帶,機艙似乎也有調整氣壓,不過那些小窗是一塊塊屏幕,窗外景色是數碼化的,不過他現在看到的,是高樓大廈林立的真實城市景致。是這家公司想搭客擁有一個熟悉的旅程體驗?

「客機將在十秒後啟航。九、八、七……」機艙傳來廣播,他認得出是那位女職員的聲音。倒數完畢時,坐在座椅上的他,絲毫沒感到兩樣,客機真的有在動嗎?只是窗外數碼化的「景色」在不停變化,有時是一條條激光在包圍着他,有時是一塊塊無以名狀的色塊,有時像極了不着邊際的時空隧道──他都盡量定睛欣賞,就像乘搭普通客機時,他最愛望着浮雲倏忽變化。

「阿浩,可以起來了。」他睜開眼睛。「我睡着了?」原來他又不知不覺的睡着了。「你每次都睡着了呢。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快來吃吧。」站在床前的太太,穿着一襲淺色連身長裙,化了一個淡妝,煞是好看,「怎麼了?我的臉上有些甚麼嗎?」太太嚇得用手摸摸臉龐,阿浩見狀,伸手拉着她,「不,你真美。」她笑了起來,這個燦爛笑容,叫他想到了甚麼似的。

「起來吧,別撒野。」她拉了他下牀,他看見自己穿着西裝和皮鞋,就這樣睡着了,「我一定很累了。」太太又笑,「當然吧,你才剛出差回來,還沒適應時差。」她把他帶到座椅前,先讓他坐下來,然後才坐到他的對面,「下一年,如果你也出差工作,真的不用趕回來,我們可以遲一點才慶祝結婚周年紀念。」他立即說:「這個可是我們第一個結婚周年紀念,而且你看,你為我們準備了那麼豐富的晚餐,別說我去了美國,即使去了二十年後的世界,都會趕回來!」這是他的真心話。

他們喝了黑松露忌廉湯,把烤牛扒一塊一塊切下來放進口裏去,阿浩倒了酒,是這次美國公幹買回來的葡萄酒,兩人「Cheers」一聲,碰杯喝下去,太太不勝酒力,飲了半杯,臉紅紅的,看在阿浩眼中,她更可愛了。他走到她的跟前,吻了她。「你明天還要趕客機,今晚,我們早點休息?」他發現自己也有點醉意,抱着太太上床後,居然累得動也不動。

「李先生,可以起來了。」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見女職員站在身旁,他坐在回航客機中。他絲毫不覺時間流逝。「回航旅程已經結束,你可以從那邊通道,回到出境大堂。」李先生想起剛才的旅程,雙眼熱起來,「謝謝你。」女職員對他一笑,攤開右手,示意通道方向。

她的笑容,又讓他想到太太了。

2019年5月29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9年5月17日 星期五

【音樂】回憶在卡式帶轉動

繼黑膠唱片,卡式帶(Cassette帶)似乎也有回歸的勢頭,有些唱片公司為歌手發行專輯,同時推出黑膠唱片,甚至卡式帶。然而,除了珍藏,樂迷買了卡式帶,有沒有真的在聽?卡式帶又有沒有市場?大概有吧,否則就沒有台中的感傷唱片行這類專售卡式帶的店子了。



在台中逛唱片店,元氣唱片行、感傷唱片行最得我心,尤其是專售卡式帶的感傷唱片行,定位獨特,坊間難尋,更叫人難忘。

那天在櫻桃計畫Cherry Espresso喝過咖啡,買了豆子,就準備出發,趕在前往感傷唱片行的路上。因為兩地距離不太接近,晚一點又要上飛機,我聽從咖啡館店員建議,躍上計程車車廂去。說起來,那兩天到訪元氣唱片行、感傷唱片行前,恰巧都在櫻桃計畫泡了個咖啡浴,精神爽利,興致勃勃。

感傷唱片行位於台中市西區美村路,可惜不熟地形,否則兩天前參觀就在附近的台中國立台灣美術館時,肯定會順道拜訪,免得來回又折返。旅人,時間總嫌不夠嘛。

司機把車子慢慢地駛進蜿蜒的巷弄去,「就是這裏了。」他停下車子,我憑車窗看到感傷唱片行從牆壁伸出來的招牌。就是這裏了。

想不到,港人如我,還未踏進店子,已喚起許多親切感──一塊巨大的玻璃窗,寫了三行歌詞:「雖已告別了 仍是有一絲暖意 仍沒有一絲悔意」,是張國榮的《風再起時》。後來才知道,該店剛舉行《2019 Leslie's Week:風再起時.三十年》活動,四月十四日完畢,我剛好錯過了,那塊玻璃窗,留下了一點點的痕迹吧?就憑這點痕迹,我已對感傷唱片行有了足夠的好感。

推門進去。店子不大,地面那層是售賣區,亦設咖啡廳雅座,我看見林林種種的卡式帶,中外都有,台灣的就更多了,好像張清芳、鳳飛飛、艾敏、李靜美、曾淑勤、江美麗等等,還有林強的首張專輯《向前走》,我才剛在誠品購下他的《娛樂世界》黑膠唱片,想起來也是相映成趣,亦叫我開了眼界,甚至有點獵奇的味道。

香港歌手的卡式帶另闢一角,梁朝偉、郭富城、許冠傑、鍾鎮濤、羅文等的作品並列,本地樂迷大概都想買一兩盒回港,好好珍藏吧。還可以聽嗎?可以,在貨架前的枱面上,一台卡式帶機正在播放音樂,相信樂迷也可試聽,我對卡式帶機不熟,不肯定那是古董還是新出品,總之氣氛復古就是了。店員還用了清潔劑,小心翼翼,噴噴抹抹,看/聽見回憶在卡式帶轉動,那是一幅十分奇妙的情景。

當時樓下一層正在舉行《Ready, Cassette, Go ! - rehyphen®音樂布料展》,展出新加坡的永續設計品牌rehyphen®,一系列以卡式帶磁帶編織而成的「音樂布料」(MusicCloth®)畫作,包括David Bowie、The Beatles、Madonna等等,相當有趣,加上樓上張國榮等掛畫──卡式帶磁帶音樂布料,跟專售卡式帶的感傷唱片行,實在太搭配了。雖然錯過了《2019 Leslie's Week:風再起時.三十年》,但欣賞到音樂布料展覽,還是覺得來得正好。

我最後吃了甜點,再喝杯咖啡,才捨得離開。可惜也在不遠處的藍色唱片行,當日不開門,我只過門而不入,但到訪了那麼有趣的感傷唱片行,已感滿足。

(2019年5月17日,星島日報,副刊E05.享樂主義)

2019年5月16日 星期四

【人物】在威尼斯打場羽毛球

第二次到訪威尼斯,還是因着《威尼斯視藝雙年展》而來,幾乎已成識途老馬,雖然兩家酒店位置不一,但走着走着,很快已能不用Google Map便摸上主路,踏在位設香港館的Campo della Tana、兩大主場館Giardini與Arsenale的途中。

只是外觀相若,底蘊完全不同,今年謝淑妮(Shirley)便接過上屆楊嘉輝(Samson)的棒子,代表香港參展,在Campo della Tana裏,築起《謝淑妮:與事者,香港在威尼斯》這個外圍展舞台,他鄉遇故知,我們便在異地感受來自香港的藝術風采。



一九六八年在香港出生的Shirley,現居並任教於洛杉磯,笑說自己有「兩頭住家」,每年都會回港探望家人,Shirley另有四兄姊妹,包括也是藝術家的妹妹謝淑婷,兩人曾聯袂在香港舉辦聯展,她一回港就「掃街」,搜購合適物料,為下一個創作做準備,尤其是她早期樂此不疲用以創作的塑膠、膠布,「但深水埗有很大變化,不少店鋪『上網』去了,少了塑膠,卻多了環保膠和有機物料售賣。」

在《謝淑妮:與事者,香港在威尼斯》大量使用的木材,是她近年的新嘗試。她在展場的室內和露天庭院,分別創作兩件作品《Negotiated Differences》及《Playcourt》,前者猶如在地上爬行的雕塑生物,後者則讓庭院空間化身羽毛球場。展覽客席策展人李綺敏(Christina)導賞時,形容兩件都是「Site Responsive」之作,凸顯展場的室內室外兩個不同特質,雖靜態但充滿活力。

《Negotiated Differences》儼如從地上伸延的有機生物,遠看像由木、塑膠等不同物料扣連一體的攀藤,一枝搭一枝緊湊地穿過並佔據室內空間,近看才知內有乾坤,彼此連繫起來的「肢體」部分,全是生活、家居用品,Christina邊指邊說:「這是凳腳,那是牧童笛、算珠、棒球棒、義肢等等。我每次都會發現新的東西。」筆者很快也發現了酒杯、酒瓶、折曲了的羽毛球拍等等,那簡直就是叫觀眾從中挖掘個人回憶、搜索彼此連繫的羅網。

特別的是,這些細部由Shirley通過車牀技術手工製作,接駁位則多是3D打印製品(打印過程動輒八小時!),全以計算精準的接合過程,一個接一個,造成錯綜複雜、連綿不斷的效果。談到車牀,筆者曾讀工程,受過相關訓練,看見此情此景,記憶回來了,甚至嗅到上課當時的鐵腥與油香!「我一直有用木工機器,卻不是雕塑木材,而是發泡膠,我覺得好好玩!」這次她終於把木和車牀派上場,看見一塊木頭不消幾秒便從方到圓,「我覺得很有冥想的味道,很奇妙,叫我着迷。」

這件作品,Shirley約花一年時間,用上超過三百種物料製作而成,就是木也有三十種,應了主題──不同物料之間的「協商」,這與她過往多以現成物組裝作品截然不同,故意延緩製作過程、對抗全球化、工業化、標準化的想法,不言而喻。Christina笑說這就像Shirley的創作日誌,今日不知明日事,既有手工精緻,也有不加修飾(好像最早製作出來、位於牆角、被Shirley名為「Grandmother」的組件),生手熟手俱全,記錄創作路上每一根痕迹,「其實可以沒完沒了。」精采就在細節裏,如果真的要逐個捉,這件作品實在太耐看了。由於作品是一體的,不能從中跨過,觀眾有時候需要離遠觀察,同樣拖慢觀賞過程。

《Playcourt》那疑似羽毛球場場景,其實是Shirley的童年回憶。小時候家住葵涌、喜歡打羽毛球的她,會在村屋空地打羽毛球,興之所至,哪來球網界綫?便隨手拾起街頭物件,作網為界,很有即興、利用、轉化環境,以及市民重奪公共空間的意味,Shirley於《Playcourt》以此取材,把多件雕塑作品喻為「球網」,有些物料分別為購自油麻地玉器市場、深水埗大南街的玉石和膠片,築起一個幻想中的羽毛球場──幻想而已,所有作品均眼看手勿動。《Playcourt》也有引導觀眾向上望的意圖,跟《Negotiated Differences》須低頭細看,分庭抗禮。

西九文化區M+與香港藝術發展局攜手呈獻的《謝淑妮:與事者,香港在威尼斯》,雖沒明確指涉香港,但Shirley說,箇中的可塑性、流動性,也是代表香港的敘述,《Playcourt》更是她的香港回憶。至於《Negotiated Differences》,她說既沒開始也沒終結,「我沒有把所有東西都插到接駁位去,讓觀眾想像,下一次會怎麼樣?」她強調在這個場地《Negotiated Differences》已經完成,「但會回到香港嘛,屆時或會因應空間,組裝不一樣的形態。」

那時是否也有機會踏進《Playcourt》那個幻想羽毛球場裏,真的與Shirley對打一場?

2019年5月16日,星島日報,副刊P05.Art




【策展人語】

謝淑妮(Shirley)代表香港參與第五十八屆《威尼斯視藝雙年展》外圍展,李綺敏(Christina)擔當展覽客席策展人。

十多年前,Christina任職Para Site,策劃了一個名為《Irreality》的展覽,「那是我第一次接觸Shirley的作品。」Christina知道她是一個長居外地的香港藝術家,對她的作品感到興趣,早前獲邀成為雙年展香港展覽客席策展人,她便想到Shirley了。

「我當然喜歡她的創作,而我作為一個女性,回顧香港館的歷史(過去代表香港參展的都是男性),我覺得有責任挑選一位女性藝術家。」加上香港藝壇一直較少雕塑展出,香港館位處的Campo della Tana,場地獨特,她覺得可以展示雕塑、裝置元素的作品,種種原因,Christina推薦了Christina,最後促成了《謝淑妮:與事者,香港在威尼斯》。

Shirley在展覽中,帶來兩組大型作品《Negotiated Differences》和《Playcourt》,前者猶如一隻爬行地上的雕塑生物,她以車牀技術,把酒杯、酒瓶、球棒、凳腳等生活常見物品,手工製造出來,那些明明是很男性的作業,但在Shirley手中雕琢,卻見纖細、靈巧、敏感。世界上女性雕塑家也不算普遍,「香港空間有限,更有限制,許多藝術家未必會創作雕塑,或者偏向做裝置藝術去了。」

雕塑或許難以代表香港,但她認為創作裏的多元性、中西合璧、難以定義,或者作品名字帶出的「協商」主題,更能代表香港,「我看的不止香港,而是其跟世界當代藝術的連繫。這是每一個地方都要面對、處理的現況。」


一九六八年出生的謝淑妮,居住洛杉磯多年,儘管很資深,卻未必為港人熟悉,或知道她是另一著名藝術家謝淑婷的姐姐,「香港人是很健忘的,『李綺敏?哪裏冒出來的?』,大家大多只留意同輩和當下發生的事情。」過去多屆《威尼斯視藝雙年展》參展者,都是Christina那一代的藝術家,她選Shirley,更覺意義重大,「是不是一定要年輕藝術家的作品才能代表香港?香港當代藝術不見得只是一個Generation。」

2019年5月15日 星期三

【小小說】離開地球的最後一個晚上

明天便是我星際移民的大日子,今晚準備在家外花園設宴,大排筵席,向地球的親朋好友,好好道別。

為了這場晚宴,我幾乎花光所有積蓄,因為賓客一切開支,全由我來負責。也罷,不久都在外太空生活了,地球的一切,包括金錢,對我將是毫無意義的了。



自五十年前星際移民局前身星際移民探索局,發現外太空某個距離地球僅十光年的星體,跟地球各種狀況極為相似,很適合人類移居,星際移民局正式成立,很快便擬定「地球2」的移民規劃和程序,並派遣先鋒部隊,備上足夠物資和器材,前往開發「地球2」第一區,大部分基建和設施終在三十多年後竣工,該局正式打開星際移民大門。

技術是第一批星際移民者的首要條件,今年三十五歲、現職高級建築師、身體健康的我,符合所有移民資格,事實上,最初也是星際移民局向我招手,如果一切順利,我將是「地球2」第一任建築署署長。

晚上六時開始,賓客陸續到來,最先來到的是舅父一家三口,然後是妹妹、好友Ken和他的太太Mary、兩位姨姨、一班合作多年的工作夥伴等等,大家握手、擁抱,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的擁抱。

不久前妻Susan和她的兒子都來了,我們緊緊的擁抱,這幾秒鐘,我想起了我們在一起的所有快樂和悲傷的日子。「John不來了?」John是Susan現在的丈夫,她搖搖頭,「他有工作,來不了,他託我給你送上祝福。」我由衷的說,「非常感謝。」Susan望向遠方,「有不捨得的事情嗎?」我也搖頭。

老實說,這晚宴會,我和工人籌備了差不多一星期,也得安排從異國特地到來的親戚,加上星際移民繁複的事前準備工夫,實在忙得不可開交,捨得甚麼不捨得甚麼,我無暇一一細想,當然也說不出口,你就是其中一個叫我捨不得的人吧?畢竟她和John的孩子,都已經八歲了。

晚上七時許,老工人拿着賓客名單走到我的跟前,「還有李先生和Bonnie沒來,還要等嗎?」我吸了一口氣,心想,不如多等一會吧,嘴巴卻說:「不打緊,現在開始吧。」老工人便吩咐其他工人,請賓客就座,宴會馬上開始。我站到台上,拿着咪高峰,踏在軟軟的草上,不知怎的感覺輕飄飄很不實在,居然想着,「地球2」的草地是否跟地球一樣柔軟。

「當我決定星際移民後,許多人問我,捨得地球嗎?我說捨得。但其實是騙你們的。」我故意停頓,待賓客笑一下。「地球的一切一切,包括人和事,我都不捨得,但星際移民,是我人生下一個旅程,就像每一個生離死別,我知道我將要踏進下一個階段。」我聽到台下傳來嗚咽聲,但這不是我的本意,「許多人都來不及跟最親愛的人永遠話別,但我很慶幸有這個機會。」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說出最後要說的話,「今晚,在我離開地球的最後一個晚上,我要向你們每一個人道別,請忘記我的糟糕,請記住我的好。然後我會把這份思念,獨個兒帶到十光年以外的世界。再見。」話畢兩三秒後,台下才擊出掌聲,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嚷,但叫甚麼我聽不清楚了。抱歉,我部分心神可能已晃在以光年計的世界之外,未必可以再聽得見每一個來自地球的說話。

晚宴在意料之內的熱鬧氣氛中進行,也在意料之內的依依不捨氣氛中結束。我再一次跟他們每一位擁抱,牢牢的記住那份溫暖卻感傷的觸感。

我知道自己有點喝醉了,但還是在賓客散盡的花園裏,再倒一杯我最喜歡的威士忌,想着,好應該把地球上最好的釀酒師,送到星際移民飛船吧。我果然喝醉了。

天快亮了,我看見一道朦朧的光暈裹在地表,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在地球上看地球的日出。老工人緩緩的走過來,他忙了一整個晚上,難免一臉倦容,「先生,還要等嗎?」我吸了一口氣,心想,不如多等一會吧,嘴巴卻說:「不打緊,現在結束吧。」我按着椅子扶手撐起身體,搖搖晃晃的回到屋子裏。

就讓馥郁的威士忌、美麗的日出,還有一切一切,留在地球吧。然後我會把這份思念,還有等待,獨個兒帶到十光年以外的世界。

(2019年5月15日,星島日報,副刊E05.創作塗鴉)

【小小說】離開地球的最後一個晚上

明天便是我星際移民的大日子,今晚準備在家外花園設宴,大排筵席,向地球的親朋好友,好好道別。

為了這場晚宴,我幾乎花光所有積蓄,因為賓客一切開支,全由我來負責。也沒相干,不久都在外太空生活了,地球的一切,包括金錢,對我將是毫無意義的了。

自五十年前星際移民局前身星際移民探索局,發現外太空某個距離地球僅十光年的星體,跟地球各種狀況極為相似,很適合人類移居,星際移民局正式成立,很快便擬定「地球2」的移民規劃和程序,並派遣先鋒部隊,備上足夠物資和器材,前往開發「地球2」第一區,大部分基建和設施終在三十多年後竣工,該局正式打開星際移民大門。

技術是第一批星際移民者的首要條件,今年三十五歲、現職高級建築師、身體健康的我,符合所有移民資格,事實上,最初也是星際移民局向我招手,如果一切順利,我將是「地球2」第一任建築署署長。

晚上六時開始,賓客陸續到來,最先來到的是舅父一家三口,然後是妹妹、好友Ken和他的太太Mary、兩位姨姨、一班合作多年的工作夥伴等等,大家握手、擁抱,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的擁抱。

不久前妻Susan和她的兒子都來了,我們緊緊的擁抱,這幾秒鐘,我想起了我們在一起的所有快樂和悲傷的日子。

「John不來了?」John是Susan現在的丈夫,她搖搖頭,「他有工作,來不了,他託我給你送上祝福。」我由衷的說,「非常感謝。」Susan望向遠方,「有不捨得的事情嗎?」我也搖頭。

老實說,這晚宴會,我和工人籌備了差不多一星期,也得安排從異國特地到來的親戚,加上星際移民繁複的事前準備工夫,實在忙得不可開交,捨得甚麼不捨得甚麼,我無暇一一細想。當然也說不出口,你就是其中一個叫我捨不得的人吧?畢竟她和John的孩子,都已經八歲了。

晚上七時許,老工人拿着賓客名單走到我的跟前,「還有李先生和Bonnie沒來,還要等嗎?」我吸了一口氣,心想,不如多等一會吧,嘴巴卻說:「不打緊,現在開始吧。」老工人便吩咐其他工人,請賓客就座,宴會馬上開始。

我站到台上,拿着咪高峰,踏在軟軟的草上,不知怎的感覺輕飄飄很不實在,居然想着,「地球2」的草地是否跟地球一樣柔軟。

「當我決定星際移民後,許多人問我,捨得地球嗎?我說捨得。但其實是騙你們的。」我故意停頓,待賓客笑一下。「地球的一切一切,包括人和事,我都不捨得,但星際移民,是我人生下一個旅程,就像每一個生離死別,我知道我將要踏進下一個階段。」

我聽到台下傳來嗚咽聲,然而這不是我的本意,「許多人都來不及跟最親愛的人永遠話別,但我很慶幸有這個機會。」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說出最後要說的話,「今晚,在我離開地球的最後一個晚上,我要向你們每一個人道別,請忘記我的糟糕,請記住我的好。然後我會把這份思念,獨個兒帶到十光年以外的世界。再見。」

話畢兩三秒後,台下才擊出掌聲,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嚷,但叫甚麼我聽不清楚了。抱歉,我部分心神可能已晃在以光年計的世界之外,未必可以再聽得見每一個來自地球的說話。

晚宴在意料之內的熱鬧氣氛中進行,也在意料之內的依依不捨氣氛中結束。我再一次跟他們每一位擁抱,牢牢的記住那份溫暖卻感傷的觸感。

我知道自己有點喝醉了,但還是在賓客散盡的花園裏,再倒一杯我最喜歡的威士忌,想着,好應該把地球上最好的釀酒師,送到星際移民飛船吧。我果然喝醉了。

天快亮了,我看見一道朦朧的光暈裹在地表,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在地球上看地球的日出。老工人緩緩的走過來,他忙了一整個晚上,難免一臉倦容,「先生,還要等嗎?」

我吸了一口氣,心想,不如多等一會吧,嘴巴卻說:「不打緊,現在結束吧。」我按着椅子扶手撐起身體,搖搖晃晃的回到屋子裏。

就讓馥郁的威士忌、美麗的日出,還有一切一切,留在地球吧。然後我會把這份思念,還有等待,獨個兒帶到十光年以外的世界。

2019年5月15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9年5月9日 星期四

【法國五月】妮基彩艷傳奇

第二十七屆《法國五月藝術節》上周在沙田大會堂舉行開幕典禮,也為同場上演的重頭戲《二十世紀藝術的傳奇:妮基.聖法爾》揭開序幕,約百件展品包括雕塑、畫作、影片,分布室外空間、室內展館及廣場各處。

筆者曾先睹為快,於巴黎欣賞了妮基.聖法爾(Niki de Saint Phalle)許多色彩花俏奪目、綫條獨特、體態圓潤、怪誕妙趣的雕塑真迹,然而這次來到香港展覽,仍覺展品之精采和豐富,絕不比巴黎所見的遜色。



筆者早前到訪法國巴黎的斯特拉文斯基噴泉(Stravinsky Fountain)、密特朗畫廊(Galerie Mitterrand)等地,訪尋妮基的藝術蹤影。斯特拉文斯基噴泉很難不叫人印象深刻,跟旁邊著名的龐比度中心(Centre Georges-Pompidou)互相輝映,人們就在那些用色大膽豐富、趣怪具喜感的塑像光影下休憩,不時有表演者即席歌舞。

這大概是最為人熟悉的妮基公共藝術作品群,建成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由妮基及第二任丈夫,也是藝術拍檔的瑞士藝術家尚.丁格利(Jean Tinguely)合作建成,「2002年妮基過身時,許多人帶着鮮花,來到噴泉致意。」妮基生前好友、密特朗畫廊總監尚.加比爾.密特朗(Jean-Gabriel Mitterrand)說。

法裔美籍藝術家妮基.聖法爾,是一個法美混血兒,1930年生於法國塞納河畔納伊市,在紐約成長,美麗苗條也富時尚感,曾當上時裝模特兒。她有一個不愉快童年,曾遭父親性侵,後來更得了精神病,發現藝術創作有助抒發情緒,遂決心踏上藝術家之路,終成二十世紀著名女性及女權主義的藝術家,擁有雕塑家、畫家、電影製作人等多元創作身分。

她的「射擊藝術」系列(Tirs)固然有暴力意味,但胖女郎的「娜娜」系列(Nanas)卻又有趣可愛,明麗鮮銳,充滿生命力,展露藝術家幽默開朗個性。「她覺得生命充滿喜悅,但在她意識深處,同時亦有黑暗一面。」

我們接着來到收藏妮基多件作品的密特朗畫廊,猶如參觀《二十世紀藝術的傳奇:妮基.聖法爾》預展,雖然作品不盡然於香港展出。「妮基是其中一個最早於藝術界佔有一席位的女性藝術家。」他說,上世紀六十、七十年代女性在社會沒甚地位,她當時便以藝術創作,對家庭、父權、政治等各種權威,提出抗議,「她很幽默,同時也具侵略性。」

早前在北京今日美術館舉辦的妮基大型個人回顧展展覽完畢後,《二十世紀藝術的傳奇:妮基.聖法爾》在香港上演,開幕當天,由妮基.聖法爾孫女布魯姆.卡爾德納斯(Bloum Cardenas)親自導航,領着我們繞了展場不止一圈。她似乎遺傳了妮基幽默性情,把多件作品背後故事說得生動有趣,拍照時甚至跟着某些雕塑人物單腳躍起!提到那些身材豐腴、色彩斑斕的「娜娜」系列,「所有人都愛『娜娜』!」

我們也經過體態圓潤的女子挽着綠色手袋、穿着色彩豐富綫條多變連身裙的《大女郎(黑色)》、膚色分別為黑白黃的三女子胖呼呼起舞的《三女神噴泉》等多件雕塑作品,「妮基覺得女人可以那麼肥胖,充滿力量和快樂。」筆者特別喜歡雕塑女子頭纏髮捲、呷着捲梳子的《化妝室(梳妝或生活之鏡)》,叫人想到《功夫》元秋「包租婆」扮相,母親節快到了,這個肥胖、豪邁又溫暖的雕塑女性,是大家心目中的母親形象嗎?

我們又在展場看見《新娘》,跟在巴黎龐比度中心所見的《La mariée》相似,雕像都以穿着婚紗女子的形象示人,仔細察看,新娘身上滿布子彈洞!這便是妮基赫赫有名的「射擊藝術」系列,她是真的開槍射擊雕像!此舉表達了她對婚姻的質疑甚至恐懼,也象徵挑戰男性權威。

部分作品置身戶外空間,《男士椅子(白色)》甚至可以讓人坐下,布魯姆領遊期間,就有一個男孩興奮試坐,大家笑得開懷,「看到公眾跟妮基作品互動、體驗她的創作,藝術品因而活着,妮基也仍然活着。我仍然愛她,所以看見她就在周遭,而且過得很快樂。」

她說着顧盼展場四周,我們也彷彿感應着妮基色彩流動的靈光。

(2019年5月9日,星島日報,副刊P01.Focus)

2019年5月3日 星期五

【舞蹈】鄭宗龍 Sigur Rós狂舞曲

第二次跟台灣編舞家鄭宗龍聊天,我們以音樂「串門子」──他最新編舞作品《毛月亮》,找來了後搖天團Sigur Rós負責音樂創作,叫一眾搖滾樂迷、Sigur Rós粉絲興奮不已,「你不覺得Sigur Rós跟後搖滾三個字不一定放在一起嗎?」

將於二○二○年林懷民退休後接過雲門舞集藝術總監棒子的宗龍,談到愛團,自有看法:「他們音樂的寬度跟豐富度,已經跨越了這個標籤。我喜歡聽不同的音樂種類,一個樂團有那麼豐富的樣貌,非常特別。」邀Sigur Rós合作,宗龍坦言是一種直覺,看了《毛月亮》的觀眾,或會覺得這個直覺,不僅是對的,還是妙的。



鄭宗龍率領舞門2一眾舞者,在《毛月亮》跳起了Sigur Rós狂舞曲,今年先後在高雄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台北的國家兩廳院,還有台中國家歌劇院巡演,筆者就在台中站欣賞這套能以震撼形容的舞劇,看了演出,馬上要跟宗龍見面。

宗龍最早開始留意Sigur Rós,其實也跟舞蹈有關,Sigur Rós曾跟美國著名舞蹈家、編舞家Merce Cunningham合作,為後者的舞蹈作品《Split Sides》創作音樂,收錄在後來發行的EP《Ba Ba Ti Ki Di Do》(二○○四年)裏,說起來,該次叫人津津樂道的舞蹈、音樂跨界合作,也有英倫搖滾班霸Radiohead的分兒。「聲音非常特別,我喜歡。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收集Sigur Rós的音樂,一個人的時候會聽,放鬆一下,很氛圍的感覺。」跳舞的時候也有聽?「很少。那個時候還是覺得舞蹈應該用古典音樂吧。」

直至《十三聲》跟台灣著名音樂人林強合作,接觸多了電子音樂,宗龍開始想像舞蹈與音樂有着更多可能性,大概一年多前,便冒出了跟Sigur Rós合作的念頭,發電郵給他們,道明來意,並附上《十三聲》的錄像片段,這隊冰島樂團看後,覺得很「Powerful」,立即回覆:「你們來冰島雷克雅維克音樂節吧,我們聊聊!」宗龍就去了,跟Sigur Rós談起《毛月亮》的想法,對方表示十分期待,請宗龍給他們方向,告訴他們應該要怎樣做。

順着氛圍去寫

「那就頭痛了。」宗龍搔搔頭,打趣地說。話雖如此,去年年初,他還是寫好了故事大綱,配合一些影像,一併寄給Sigur Rós,讓他們知道整場舞的結構,Sigur Rós便開始動手創作音樂,宗龍從中選擇、定位,「這些音樂我覺得是悲傷、這些音樂我覺得是神聖……我都告訴他們,他們都懂。」雙方不曾合作,大家對音樂的概念,也肯定不一樣,「於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建立了共同語彙。」

從無到有,大概經歷了兩三個月裏許多封電郵,連繫、溝通、分析,對雙方都是挑戰,「在過程中要聽得很仔細。」其中一段很亞洲甚至台灣的音色,原來也是Sigur Rós的創作,聽了宗龍給他們參考的台灣傳統樂器的聲音,他們收為己用,「令音樂有兩個面向,既有北歐、冰島的元素,也有亞洲、台灣的調子。」不過,雖說很亞洲,其實放在時間原點上,「西方在古老的時候不也這樣?」

他最後選定了Sigur Rós創作的三首歌,把它們完完整整的放進作品中,其他的是Sigur Rós作品裏的小片段、小碎片,結合而成。「我覺得挺豐富的。」他笑言儘管跟他本來的想法「完全不一樣」,他還是邊聽邊編邊寫邊改,因為音樂是最早定案,「只有音樂不能動」,其他的都可以作出調整,「這群舞者有甚麼經歷、有了甚麼變化、發生了甚麼事、最後到哪裏去……舞者跟音樂的關係,好像是有一條路要走。我只是順着這個氛圍去寫。」

美麗與不安同在

參與《毛月亮》的,都是舞門2的舞者,他們聽着Post Rock,律動身軀,反應怎樣?是否適應?「他們有些本來就是後搖滾樂迷,知道要跟Sigur Rós合作,瘋了一樣,非常期待。」他說後搖滾的節奏很強,渲染力大,「似乎與這些年輕舞者的時代比較接近,很適合他們。」

事實上,這些舞者都跳出了發乎內心的野性。現場所見,《毛月亮》在舞台築起了一個科技部落,卻既古老又未來──那明明就像是一班穿着單薄清簡的原始人,在舞動甚至扭動肢體,構成了肉體橫流、人體圖騰之類的畫面,非常野性,甚至叫人想到了《2001太空漫遊》。而舞台前方鋪了鏡子,讓舞者與其鏡像互為表裏,也有如履薄冰、步步驚心的味道。台上那由一百三十九片LED組成、覆蓋舞台的三台巨型熒幕,同樣懾人,映出巨人、巨手等影像,那是神的姿態,也是現代科技的隱喻──《毛月亮》的意涵就明顯了,不就是道出了現代人對科技的崇拜嗎?

總的來說,《毛月亮》無論視覺、聽覺都非常強烈,美麗與不安同在,每一個段落和細節,撼動觀眾的感官和情緒,予人怪、亂、狂、野的感覺,構成獨特的觀賞體驗,對筆者來說便更對口味了。宗龍也希望《毛月亮》有機會在香港演出,香港人會喜歡嗎?「你喜歡嗎?」我大力點頭,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個「放心了」的表情。好啦,香港讀者且期待一下,如果日後真的成事,筆者還會看第二次、第三次的。

(2019年5月3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9年5月2日 星期四

【人物】陳小娟:困難時代較幸運一群

跟憑《淪落人》先後捧走第十三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新導演」、第三十八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新晉導演」等獎項的陳小娟做訪問,地點敲定其昔日住處、《淪落人》部分取鏡場地──愛民邨。

由於之前應太多記者要求在該地採訪拍攝,免得太過重複,陳小娟特地帶我們走到一個公園去,那兒居高臨下,可遙望靜樸屋邨,然而走着走着,我們又忍不住在那些綠黃條理斑駁的樓景按動快門。這是《淪落人》的色調,或許也是香港的色調。



「不敢說要傳遞甚麼大義,如觀眾能享受這兩小時,有感動過、有笑過,已經OK。」除了導演獎,《淪落人》還得到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最佳新演員」獎項殊榮,作為執導首作,成績算是斐然。

這位年僅三十一歲的小妮子,表現得很謙虛,認為如能令觀眾喜歡、關懷戲中角色,進而體會到不同處境的人跟我們迥異之處,只是遭遇、背景不一,便是她所願,「其實大家都很可愛,都值得追求美好的東西,包括夢想、友情甚至愛情。」也希望觀眾離開戲院後,「用一個更平等的角度,看待路上跟自己不同的人。」得到獎項加持,她盼該片更獲關注,讓這些訊息散播廣遠。

陳小娟於香港中文大學工商管理系修讀環球商業學,曾到哥本哈根商學院、北卡羅萊納大學教堂山分校作交流生,畢業後在香港恒生銀行當行政管理培訓生\見習經理,二○一二年辭去工作,決心追逐電影夢,在香港浸會大學攻讀電影電視與數碼媒體藝術(製作)碩士課程,後於第三屆「首部劇情電影計畫」(大專組)獲勝,得到資金開拍首部自編自導長片《淪落人》,二○一九年公映,賺獲掌聲與獎聲,一鳴驚人。

許多人或以為《淪落人》裏的人與事,有許多陳小娟的身影,事實上她家裏沒請過外傭,她從前接觸的,多是朋友家中的外傭,「她們與僱主真的有不同關係,有些僱主只當她們是下人,有的很親密,友好得會傾心事。」直至唸大學時,在交流活動裏認識菲律賓學生,「完全不是許多人對外傭的印象,我覺得她們跟其他大學生沒分別,便想,為甚麼同是菲律賓人,因為不同身分(大學生和外傭)來港,待遇會有那麼大的不同。」再想想,外傭跟僱主有沒有別的關係?會否建立了超越工作關係的感情,昇華至友情、親情呢?為甚麼沒有人好好的講她們的故事?《淪落人》的底蘊便是這麼樣醞釀出來。

黃秋生是資深演員,跟他合作可有緊張甚至害怕?她笑了笑,答案很快就出來了:「沒有啊!」她稱秋生是一個未必會告訴你下一步怎樣做的人,也就是說,他不一定跟足劇本細節完全演繹,有時候跟他溝通後,他可能模稜兩可:「我都不知做不做啊」、「看看Roll機後的感覺如何吧」。

譬如昌榮是一個胸部以下癱瘓病人,他們經過一輪資料搜集,了解到這類病人雙手會縮起來,「秋生知道我有此要求,一開始是不願意這樣做的,他覺得下半身已經沒戲唱,已局限了發揮,至少雙手可以演一下。我便解釋,這是事實性問題,再加游說,他才照做。」不過到了拍攝第二天,秋生又頑皮起來,打趣說常常忘了雙手不能動,太麻煩,又想「動手」了,「『不行,要連戲啊!』」她憶述時也笑了起來。

在戲中演昌榮家務助理Evelyn的菲律賓籍女主角姬素.孔尚治,曾於大學唸政治,十多年前來港參與香港迪士尼樂園舞台演出,後來轉職教育工作,近年創辦學前活動教育中心,「她第一次來試鏡,我覺得她太靚、有教養、有貴氣,本來認為她不太適合演這個角色。」但知道她在演技上是有潛質的,捕捉情感亦佳,於是請她不化妝、穿着簡樸,下次再來試鏡,然後便選定她了。

拍電影,團隊合作,不可能事事盡如人意。有一幕,水壺鳴響,「劇本寫明:舊式有氣笛水壺,但美術團隊太年輕,找來一個沒氣笛的水壺,最後我帶了家中的水壺回來補拍。」作為一個年輕導演,還要是一個女的,在相對男性主導的片場世界,或會輸蝕,陳小娟笑言的確遇到團隊對自己不夠信任的時候,「也不怎麼樣的,我覺得值得堅持的事情,便盡力解說,有需要時也會作出遷就。」

她又指資深演員都不愛NG,「NG不代表你做得不好,而是想你做得不一樣,或者我想要多一個不同版本。」又或者演員即興Improvise,「是呀,Improvise得很好笑,但那場戲明明是傷感的,變得搞笑,我無法接受。」

她認同近年本地電影出現新氣息,算得上是小小小陽春,也多了片商向新導演招手,「然而那會不會是泡沫?我有擔心,也視乎創作者、片商是否堅持質素下去。」她坦言,今天電影業,新人易了入行,但要做出成績,卻更困難。對未來有沒有信心?「不敢說,但有信心大家會見到新導演的成績。」也有信心大家會看見不同類型、題材的電影出現。

「我們這批新導演,可說是困難時代比較幸運的一群。」她續道,他們受惠於因着香港電影行業出現斷層、年輕導演獲較多支持的當下,「如果沒有『首部劇情電影計畫』,我好肯定現在只能繼續當個助理編劇。」她甚至覺得,比他們年長十多二十年的導演,可能面對更多困境,「他們或有一種要鍛煉很久、『紅褲子』出身的思維模式,但他們正正經歷(香港電影)走下坡的階段,所以可能直至約兩、三年前,才開始捱出頭來。」

芸芸新進電影工作者中,她跟《翠絲》導演李駿碩、第四屆「首部劇情電影計畫」大專組得獎者黃綺琳(作品《金都》)、《點五步》編劇黃智揚最稔熟,「我們會共享資訊,譬如哪些影展值得報名參與等等,互相支持。」他們也會互相提醒,「新創作人,不是奉旨要平的,也不能Sell成本低!」接下來的創作,她願意繼續與年輕班底合作,「作為一個新導演,如果連自己都不去Bring Out一班新團隊,還有誰給他們機會?」

(2019年5月2日,星島日報,副刊P05.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