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31日 星期四

【人物】自發作 十屆一瞬


二○○五年由Sandy Chan(山地)創辦的《「自發作」創意diy書展2019》,一晃眼來到第十屆,也是最後一屆。「坦白說,好累。」累還累,但來到最後一屆,她還是每件作品都如數家珍,你會感受到她源源不絕的動力和熱情,她又說,當你走進書展,會驚喜原來書可以是這麼一回事,「最欣喜的是,仍有一班年輕人仍然喜歡書。」對讀者來說,又何嘗不是?

走過油麻地kubrick的第一站,書展現於商務印書館(尖沙嘴圖書中心)進行第二站,歷屆「自發作」書大雜燴展覽,將於四月在灣仔艺鵠書店舉行。

這一屆,Sandy從七十多八十份參加者遞交的Dummy,選出二十份,這些作者持續創作,現在大家都在書展看到他們的創作成果。她稱這屆不少作者秉承傳統翻頁式的書本製作,卻有性格在其中,尺寸、物料、裝幀,各適其適,「甚麼人便做甚麼書。」也多了全文字作品,可見年輕人一心一意相信文字。

Morning Gary和Fish Jacket分別帶來兩本很有插畫味、手作味的作品《好熱好熱啊!》、《馬戲團的動物都放假了》,前者講環保,翻頁有趣,後者是Pop up書,既富立體感又有趣味。Morning Gary現為全職插畫師,有朋友參與上屆書展,他便決定趕於最後一屆報名參加,盼完成出書心願。「看戲、聽音樂,很多事物可以憑空消失掉,實體書卻無可取代。」

Fish Jacket也有同感,她看書長大,「枕頭底放滿書」,對書始終有情意結,喜歡書的觸感。「創作路,很孤獨,有一班人陪伴我趕Deadline,可以讓我完成一些未完成的創作念頭。」她讀藝術時,看見身邊同學都很厲害,信心大減,甚至有三、四年難以創作,參加書展後,她逐漸重拾信心,還把一度擱下創作的馬戲團動物角色,重新躍然紙上,看見完成品,她感到興奮,雖然未臻完美,「但我學懂接受不完美。」Morning Gary和Fish Jacket不諱言不會停下來,將繼續出書創作。

Sandy早年在歐洲旅行時,目睹外國年輕人很認真地為未必盡善盡美的手作書定價值,忽然靈機一觸,「如果在香港又辦不辦得到?」便與kubrick的Amanda談及想法,後來一拍即合,遂於二○○五年開展第一屆《「自發作」創意diy書展》,這十屆書展,kubrick都是寄售、展覽地點之一。

十屆一瞬,她見證書展,以至創作與社會風氣的變遷。譬如參加方法從一開始的「先到先得」、由Workshop進入書展,到現在從芸芸Dummy作品中展開遴選,又像約從第七屆開始,她覺得年輕人的信心差了,「頭幾屆的參與年輕人,真的是不管甚麼,想做甚麼書就做甚麼書。」

雖然如此,她覺得後來幾屆的年輕人,都會堅持到底,反觀早屆卻有Drop out的情況。她又提到,近年創作人都把書做得愈來愈工整,或許是整個創作風氣轉變使然。無論如何,十屆書展的確累積了相當可觀的作品和創意,也為Sandy累積了豐富的友誼和感情,「看到這班創作人的成長,他們往後又各有的『自發作』創作,很開心。」

誰不想把事情做到十全十美?Sandy便以第十屆為書展畫上句號,她笑言「見好就收」,又認為做創作要懂得在適當時候放手,「從前年輕人要出書,欠缺資源,現在年輕人不乏渠道出書,或者他們更喜歡自己去『自發作』,未必喜歡一班人一起創作,我便想,應不應該把『自發作』這個精神,轉轉模式,延伸到其他藝術類型或平台。」

歷屆《「自發作」創意diy書展》,已成了一個很好的範例,她也相信本地創作風氣會愈來愈好,「沒了書展,更希望大家可以自己去『自發作』。」

第十屆書展結束後,由往屆作者獨立運作的Archives檔案庫,將繼續延續作品存檔及借閱的保育使命。功成身退,甚麼人做甚麼事,她也要「自發作」,方向?未明。「先Let Go,才能Move on。」

2019年1月31日,星島日報,副刊P05.藝文薈.Art)

2019年1月30日 星期三

【小小說】預測未來Beta 2.0


自從下載了又刪掉了「預測未來(Beta 1.0試用版)」應用程式,也不知道「預測未來(應用版)」是否真的會推出,他雖然後悔不已,但也無可奈何。

然而本來已經消失掉的「預測未來」,卻好像陰魂不散,又像甚麼附身機體的電子病毒似的,三不五時冒出一個半個通知,雖然大多是最無關痛癢的小事預言(告),譬如他正準備出發前往餐廳的餐牌選項、樓下超級市場最合用又最優惠的物件、提醒他公司同事大感冒記得戴口罩等等,但小恩小惠,從不嫌多。

他一開始是抗拒的,否則就不會狠狠刪掉應用程式,覺得好像被一對不知藏在哪裏的眼睛,不僅監視自己一舉一動,還採集自己與身邊所有人的大數據,但好奇心又偏偏叫他想看更多。

在他的心目中,那個無影無形的冷酷監察員,已漸漸成了絕頂聰明、能知天下事、通曉現在未來的私人助理,雖然永遠都是「他」來找自己,自己找不了「他」,但就當「他」是行蹤不明的術數高手也不錯吧。人類對未來,從來都是這麼恐懼卻好奇,甚至着迷。

接下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沒了來自「預測未來」的訊息,叫他好不納悶。他甚至有好一些抉擇,簡單如在汽水機選哪一瓶飲品、買彩票選哪些數字號碼等等,都期待着始終默不作聲的「預測未來」,對他開金口透露幾字半句啟示,然後只有更加失落、焦躁、不安。

他從來沒有如此迷惘過,就像一個瞎子忽然開眼,見識了這個花花世界,卻忽然又再甚麼都看不見似的,這個世界回歸可怖的黑暗。他情願由始至終甚麼都看不見。

正當他愈發神經質之際,「預測未來」終於姍姍來遲向他發了一個訊息:「你下個月或有大劫,欲知更多,如何趨吉避凶,請提供以下資料。」

一看見「大劫」二字,他嚇得慌了,在訊息裏看見幾個不認識的名字,他需要提供他們的電話碼號、地址、母親姓名等資料。而當他在屏幕輕觸那些人名,畫面立即跳躍到一幅猶如畫鬼腳的人物關係圖,例如那位陳子寧,便是他女友的表姨,也就是說,所有資料,似乎都是近在咫尺。

「正如我之前的推測。」因為要得到女友表姨的電話號碼,他把事情全都告訴了她,她再次作出猜想:「『預測未來』根本就是一個整合、演算大數據的應用程式,但現階段只是Beta版,需要更大量的數據、參與、測試,才能完善、完整、完全。」

她想了想,繼續說:「就以我的表姨為例,她是一個電腦白癡,不懂上網,更加沒有社交網絡,她的資料對那個應用程式來說是一個空缺。你要找出來的其他資料,應該也有類似情況。」

他張大嘴巴,想起他需要提供的資料,包括嫂子媽媽的出生日期、鄰居伯伯每天到樓下公園做早操的時間(他連伯伯每天做早操都不知道!)、大廈清潔工人跟一位叫李隆碧的女士的關係……所有人物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正如女友的推測,在互聯絡資訊發達的今天,要掌握年輕人的數據,實在易如反掌,但不曾、甚少在網絡世界留下足迹的長者資料,便難以捕捉,Beta版可能跟女友所說一樣,真的是一個搜集所有人大數據的應用程式,現在藉着他的手,把缺失了的拼圖拾回來,從而砌出一個全人類過去現在未來大圖騰!

他忽然跳了起來,拿出手提電話,手舞足蹈,動作跨張。「怎麼了?你不是真的要搜集『預測未來』要你提供的資料?」女友愈想愈不妥,反而他卻感到無比興奮,「你不是說,都甚麼年代,我們還能好好掌管個人資料嗎?」

女友反駁:「你留下網絡足迹,是你的問題,但那些是別人的資料,你這樣做,不等於出賣對方?」他想通了:「你以為你日常留下的,只是你自己的資料嗎?你跟誰的合照、在帖子Tag對方、向哪人分享貼文,那些是你的網絡足迹,還是別人的網絡足迹?如果那些全是隱私,你覺得你是主動還是被動的泄密者呢?」

女友瞠目結舌,被嗆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卻猶如快要成就甚麼大業一樣,滿臉通紅,興奮無比。

三日後,他從不同渠道,旁敲側擊,把所需資料全都搜集回來,填進訊息去,不消三秒,另一則訊息傳來了:「只要善待身邊人,尤其是女性,就能化劫。」他口中念念有詞,深信不疑。

一個月過去,甚麼事都沒有發生,另一則訊息來了:「感謝你對『預測未來(Beta 1.0試用版)』的支持,這個版本的應用程式將永久停止運作。『預測未來(Beta 2.0試用版)』亦將限時上架,上架時間為今晚十一時五十五分,限時五分鐘。由於你已屆限額,緣份已盡,請不要下載其他更新版本,否則可能會招至惡果。再一次感謝你對我們的支持!」

晚上十一時五十五分,守在App Store多時的他,目睹了「預測未來(Beta 2.0試用版)」上架一刻,然而指頭在屏幕上方游移,要不要下載,他始終猶豫不決。

(2019年1月30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9年1月24日 星期四

【人物】喬楊 在山腰起舞


五十四歲,當許多人準備退休,甚至已經退休的時候,喬楊卻迎來人生第一支獨舞作品《Almost 55喬楊》。「這不是好強,身體到哪的時候,我就一定知道在哪。」綵排了一個多小時的喬楊,兩頰緋紅,精神爽利,休息五分鐘不夠,我們就談了。五十四歲?四十四歲甚至更年輕,我都信。

一晃眼,喬楊在城市當代舞蹈團,待了二十三年。每天走出港鐵黃大仙站,熱愛行山的她,會抬頭看看獅子山,「如果是人的話,他能堅持多少時間?」喬楊十二歲開始習舞,先後學習中國舞、芭蕾舞,一九八七年結識恩師曹誠淵,成為中國第一批現代舞者,隨後移居香港,三十二歲加入城市當代舞蹈團,「之前我從沒想過會跳到四十歲。到了四十歲,又沒想到會跳到四十五歲,以至四十八歲、五十歲、五十五歲。」

有些人特別享受獨自在舞台上表演,成為焦點,但她卻不然,「我喜歡大家一起在台上的感覺。一台騷,不同舞者,我會舒服一點。」跳獨舞,非得要有極佳狀態不可,她笑言在心態上已經準備好了,對體力也有信心,她不覺得正在走下坡,甚至還能再「爆」,就像她在《茫然先生》那歇斯底里的表現,事實上,有了《茫然先生》的體力考驗,她覺得即使處理一支獨舞,也沒問題。

「我這個年紀,如果現在不去跳(獨舞),以後體力不夠,想跳都沒了。」有壓力嗎?她搖搖頭,她甚至沒有為此參考其他獨舞作品,我「跳」我素,又打趣說:「觀眾或許較大壓力吧!」不見得,她的朋友就常常說,總是在舞台上看見她,這便是壓場感與魅力,「每個舞者,對身體的運用、處理和專注都不同。」

為《Almost 55喬楊》編舞的,是首次與舞團合作、比喬楊小十九歲、來自台灣的周書毅。他們從去年一月開始準備這場演出,期間兩人一起遊歷喬楊的家鄉──陝西省寶雞市,重訪她最初接受舞蹈訓練的地方。「書毅是一個很敏感的人,也對自己的身體、小關節很了解,我們香港舞者則較重視技巧,或者較大的肢體動作,他便從身體訓練開始挖掘我,動哪裏,或者不動哪裏,很細節的,我便發現自己一直忽略了甚麼。」這些年來,她參與一場接一場演出,根本來不及消化,現在有了獨舞,也便是獨處的時間,才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的身體,「原來我的身體可以這樣。」

筆者欣賞了幾段綵排,其中一幕,喬楊像胚胎蠕動那樣,含蓄待放,動得很細很慢。原來這一幕讓她叫苦連天,「我的身體已算柔軟,但有些動作,關節不到便不到,我不是腰部抽筋,便是小腿抽筋,在這短短的七、八分鐘,我可能已抽筋了七、八次。」才知道,愈慢、看起來愈簡單的動作,原來愈講究,「愈看出一個演員的身體修養。」她說,這一年來放開懷抱、尋找自我、努力排演,是一場很幸運的過程,改造了她身體的質感。「就像皮膚上多了一層Layer,是我自己的了,別人拿不走。」

「Almost 55」的喬楊,是華人甚至整個國際舞蹈界少數仍然活躍於舞台上的同年齡全職舞者,好像她的年紀,大多轉戰另一個舞台──當老師,或者當編舞家去了。她笑說,始終享受舞台演出,教甚麼就稱不上了,但如果不跳舞,她願意把自己的經驗,跟年輕人分享,「玩玩吧,就像老年人跳廣場操一樣吧。」她也畢竟看得太多沒天分的藝術家,「如果人人都是『家』,我就是一個舞者,就讓我好好的去專注做一個舞者。」她不需要甚麼名跟利,讓她去跳舞,就可以了。「我的舞蹈生涯,應該只有這麼一種職業。」

場表演,除了跳舞,她也有讀白,譬如以廣東話、普通話、陝西話介紹自己,「大家好,我是喬楊,我是城市當代舞蹈團的一名舞者,我在這個團已經二十三年了……」有一次綵排,她讀完這句就哭了,「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又有一次,她說到曹誠淵時,又哽咽了,講不到下去,「想起當年跳舞的經歷,真的很辛苦,我都捱過了。」還有一次,她說行山的故事:「但我累了,再走不動的時候,也許就是我回家的時候」,她又差點忍不住了。「行山隱喻跳舞。我想繼續走。」

但也總有下山的時候。「身體會告訴我。」跳舞的話,生理不能退化,一旦退化,她一定Say Goodbye,不會留戀舞台,因為這對觀眾不公平,也是她作為專業舞者對自己的責任。現在處於山的哪裏?她想了想,「山腰吧。」高處未算高,她還是想走得更高更遠。

欲窮千里目。登上山頂,風景肯定更美。再回頭,已過萬重山。

2019年1月24日,星島日報副刊P05藝文薈Art)

2019年1月23日 星期三

【書】科幻對談

本地著名作家西西、何福仁的對談作品,前有《時間的話題——對談集》,今有《西方科幻小說與電影——西西、何福仁對談》,一樣好看。


《西方科幻小說與電影——西西、何福仁對談》特別叫我驚喜。西西、何福仁都是作家,博覽群書,學識淵博,不難想像,卻從沒想過他們連科幻小說和電影都見識甚深,書中不乏真知灼見,趣味盎然。

何福仁在後記表示,他們看的以小說為主,旁及電影,此前看過好些科幻小說與電影,近五、六年看得更多更集中。他說,科幻小說這文類長期被視為流行貨色,「其實沙裏差可淘金,一如無垠的宇宙,沒有界綫,充滿可能」,道出了科幻小說在他們心中重要也特殊的價值。他又謙稱,無論怎樣看,在科幻的世界裏,仍然是九牛一毛,相對之下,我雖自稱科幻迷,卻更覺自愧不如了。

他們從異托邦、敵托邦、烏托邦說起,問到「甚麼是科幻」,述及H. G. Wells、Arthur C. Clarke、Isaac Asimov、Philip K. Dick、William Gibson等科幻小說名家作品,再談美國雨果獎、星雲獎、迪克獎等科幻小說獎。

除了經典作品,近年不少電影,好像《觸不到的她》、《末世列車》、《引力邊緣》、《火星任務》、《銀翼殺手2049》等等,也引起兩人對談話題。其中關於日本科幻的章節,正對了喜愛日本科幻動漫、日本科幻小說御三家作品的我的口味。

他們還把艾特瑪托夫的《一日長於百年》、Edwin A. Abbott的《平面國:一個多維度的傳奇》、China Miéville的《城與城》等我之前不認識的小說,講得鮮躍活跳起來,這本對談集大有導讀的作用。

呼應書中一句:「經不起劇透的書、電影,會是好書、好電影嗎?」我便馬上下載《城與城》(譯作《被謀殺的城市》)的電子書,一口氣看了一大半,讀畢後再作分享。

《西方科幻小說與電影——西西、何福仁對談》顧名思義大談西方作品,我還真想聽聽他們關於劉慈欣的《三體》,以及其他華文科幻作品的對談呢!

(2019年1月23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沿圖有話)

2019年1月18日 星期五

【音樂】陰風陣陣 曲曲驚心


對樂迷而言,今年矚目電影之一,包括《陰風陣陣》。慢着,此乃恐怖片,跟音樂何干?因為該片正是由鼎鼎大名的英倫搖滾勁旅Radiohead主音兼靈魂人物Thom Yorke,包辦全片配樂工作,他拼合出魑魅魍魎、叫人毛骨聳然的懾人音色。該片將於一月底在港上畫,電影原聲專輯《Suspiria(Music for The Luca Guadagnino Film)》卻早於去年推出,相信不少樂迷已經欣賞過了,可說是未看戲先驚喜(慄)。

話得說回來,Thom Yorke的Radiohead隊友Jonny Greenwood,很早就分途踏上電影配樂之路,其中最受人討論的,要數二○一○年上映、改編自村上春樹同名原著的《挪威的森林》,他及後的配樂電影,還有已故美國著名演員Philip Seymour Hoffman主演的《大師》、Lynne Ramsay執導的《我兒子是惡魔》等等,二○一七年上映的《霓裳魅影》,為他得到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配樂提名,雖然最後未竟全功,但得到提名,證明其配樂才華贏得喝采。

Band友配樂非罕有事,觀乎近年作品,就有蘇格蘭後搖名團Mogwai,為去年上映的科幻動作電影《天煞重炮》,披上音樂衣裳,另一支著名後搖樂隊Sigur Rós,夥拍美國音樂家Alex Somers,為Netflix系列單元劇《黑鏡》第四季第四集《Hang The DJ》,譜上樂章,製作團隊似乎都看中浩瀚難測的後搖氛圍,跟築起未來情景的科幻作品,相互搭配。

《陰風陣陣》翻拍自意大利恐怖大師Dario Argento一九七七年的同名邪典傑作,恐怖、懸疑、血腥兼而有之,同時觸及女巫等神秘學,還有片中時代背景的政治隱喻,不止感官刺激那麼簡單。新版本的《陰風陣陣》由因唯美同志片《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聲名大噪的導演Luca Guadagnino執導,創作風貌可說是一百八十度改變,加上《格雷的五十道色戒》年輕貌美的Dakota Johnson、《奇異博士》性格女星Tilda Swinton,分別飾演戲中兩個重要角色──舞團新人蘇斯和舞團總監兼編舞師白蘭,後者更疑似一人分飾兩角(多角?),從導演到演員再到配樂,無一不引起關注,難免叫人期待。

不得不提,一九七七年的《陰風陣陣》由意大利前衞搖滾樂團Goblin,主理音樂創作,新版本的《陰風陣陣》找來Radiohead的Thom Yorke擔當配樂師,似有延續電影的搖滾血脈。然而Thom Yorke早已朝實驗性電子音樂的創作方向邁步向前,獲邀為《陰風陣陣》配樂,製作團隊或許想像得到實驗電音最能烘焙恐怖情節。

電影原聲專輯《Suspiria(Music for The Luca Guadagnino Film)》,封面那雙紫紅色的手非常搶眼,看了電影,就會聯想到戲中那些怪異扭曲的肢體動作。《A Storm That Took Everything》一開場就帶來吵嚷的電子雜音,就像揮之不去的鬼魅在耳邊竊竊私語,纏繞不止。《The Hooks》從疏落鋼琴音色開始,漸次凌亂、尖銳起來,配合請君入甕的可怖劇情,呼吸聲、呻吟聲、撞牆聲、墮地聲,樂迷彷彿看見那些血肉模糊、叫人慘不忍睹的畫面。

《Klemperer Walks》猶如綻放聖神光暈,可能是全碟最正氣的一曲,《The Conjuring of Anke》有女高音多重唱和,《Sabbath Incantation》亦有Choir詠唱,卻像甚麼邪教儀式,叫人不禁起雞皮疙瘩。《Olga's Destruction(Volk Tape)》誘導聽眾跌進恐怖與危機四伏的幻境。《Synthesizer Speaks》把玩着甚麼古怪電子合成音色,鬼聲鬼氣。《A Light Green》似在甚麼時候冒出怪物一樣。《Voiceless Terror》樂聲尖銳混雜不堪,顧名思義,當然恐怖。

點題作《Suspirium》由Thom Yorke演唱,在戲院中聽到他那宛如不吃人間煙火的嗓音,大概叫Thom Yorke/Radiohead迷起勁不已。樂迷也在《Has Ended》聽到他的歌聲,配合鼓聲、Baseline、管樂,十分迷人。《Open Again》Thom Yorke的聲音在迷亂的音域起舞。

在《Unmade》聽到Thom Yorke引吭,以及簡約的鋼琴躍動,電音煥發靈氣,叫樂迷從全碟驚險緊張節奏裏,終於舒一口氣──當然,畢竟樂章沒完,曲曲驚心,這趟恐怖音樂旅程,祝君好運。

(星島日報,2019年1月18日,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9年1月16日 星期三

【劇場】一體兩面的科學怪人


英國National Theatre Live的舞台劇《科學怪人》,早於二○一四年在本地戲院放映,我當時因事做不了座上客,最近《科學怪人》「重演」,實在不能再次錯過。

《科學怪人》最妙之處,是分演兩個版本,兩位演員輪流飾演科學怪人和科學家的角色,是一體兩面、鏡像雙生的表演手段。《科學怪人》兩位演員更是鼎鼎大名的班尼狄.甘巴貝治,以及因《迷幻列車》的演出叫觀眾熟悉的約翰.李.米勒,兩人對調角色,更有高手過招的比對味道。

若論演出,擅演乖僻天才的班尼狄.甘巴貝治,出演不懂與人相處卻又自負狂妄的科學家,明顯是更有說服力的,不知是否他的原因,他扮演科學家時,就連對手(如伊莉莎白)都似乎有更佳表現。約翰.李.米勒演出的科學怪人,硬橋硬馬,渾身發出野性的味道,充滿不可測的力量,也有壓場感,但班尼狄.甘巴貝治的科學怪人,卻真的有「怪」的感覺,可能因為他身形瘦削,肢體動作更加怪異,給這個角色賦予了不同特質。

兩位科學怪人的表現可謂互不相讓,更欣賞哪一位演出,大概只是主觀口味的問題。如果兩個版本只能看一個,整體而言,班尼狄.甘巴貝治演科學家、約翰.李.米勒演科學怪人的版本二,我會更推薦,但如果想看不一樣的班尼狄.甘巴貝治/科學怪人,就不能錯過版本一了。

舞台劇《科學怪人》既有一體兩面的創作手段,兩個角色的相似性、矛盾性、對立性,也突出起來──「你活着,我便活着,你死去,我便死去」、「你為了毁滅我而生,我為了推動着你而活」、「你是我的目標」、「我最想的就是得到你的愛」──他們不是都有孤獨、無法被理解的「怪物」特質?他們都渴望愛/被愛,卻也同時拒絕愛/被愛,他們象徵創造與破壞、生與死、愛與恨的對立,互相成就了對方。無論如何,《科學怪人》哪一個版本都好,都令人深刻。

(星島日報,2019年1月16日,副刊E05.文化廊.沿圖有話)

【小小說】預測未來Beta 1.0


上班時間,在地下鐵的擠逼車廂裏,他跟一排鄰座乘客一樣,搖搖晃晃,低頭玩手機。他趁着搭車時間,把腦袋放空,在手機左滑右撥,還是來到App Store,找找有甚麼熱門應用程式,他可不想錯過同事間茶餘飯後的相關話題。手機屏幕映出一個叫「預測未來(Beta 1.0試用版)」的應用程式,「限時免費」的字眼好不吸引眼球,他好奇起來,雖然找不到有關介紹,但想着既然免費,便先把它下載,不好玩就刪除,也沒甚麼大不了。

不久他離開車廂,隨着焦急又擁擠的人潮往前走,人逼着人,沒甚麼空間可言,他索性把手機放回褲袋裏去,把剛下載的「預測未來」擱在一旁。回到公司,他馬上埋頭苦幹,案頭文件永遠處理不完,又緊接開了一個漫長的會議,直至下午三時,他才醒起還沒有吃過東西,便拖着疲憊虛弱的身軀,準備搭升降機往公司員工餐廳的樓層,邊走邊在社交網絡,發布一則「放負」文帖:「人家三點下午茶,我就三點才早餐,還要吃員工餐廳那麼難吃的食物。非人生活啊!」

升降機門打開,他離開升降機,反射動作似的查看社交網絡,沒人回應剛才的帖子,他聳聳肩,反正沒太多朋友,早就習慣社交網絡帖子無人問津。正當他垂下手機走進餐廳之際,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起手機,看見一則通知:「煩惱吃甚麼?香燒蜜汁雞翼最啱你。」仔細一看,這則通知,便是來自「預測未來」應用程式。

他也沒怎樣理會,然後一腳踏進餐廳裏,朝餐牌一望,全都是不合他心意的菜式,本來已有選擇困難症的他,想到今天工作不太順心,覺得這一天真的很難過,「我不吃魚的;我不吃辣的;這道菜一定很油膩……」慢着,「香燒蜜汁雞翼」?這個「預言」菜式,似乎也是他唯一可以選擇的菜式。

取了飯菜,他找了座位,是餓極了,但仍然做低頭族,研究「預測未來」。這個應用程式設計得也實在簡陋,首頁猶如中學電腦美術功課一般,學生從網上取(偷?)圖,胡亂拼貼,毫無美感可言,按下「進入」,另一頁畫面更加簡陋,全黑色的,只得一個空框,上面寫着一條問題:「你有甚麼煩惱?」他眼珠轉了轉,胡亂想到一個問題,便將之寫進空框裏,再按「輸入」,居然彈出一個訊息:「更新工程進行中,請稍後再輸入,或者在『預測未來(應用版)』推出後下載應用程式」。但他沒法在App Store找到「預測未來(應用版)」,就連「預測未來(Beta 1.0試用版)」,都下了架。

「你是說,那不止限時免費,還是限時供應,對吧?」晚上,他把這件奇怪事情告訴女友。那時侍應來到他們身邊,把一杯白酒放在她的餐桌上,她好像渴了似的,不客氣地大大喝了一口。「除了『香燒蜜汁雞翼』,這個應用程式還有其他通知、訊息嗎?」他搖搖頭,把碟上的牛扒切成多個小塊,不語。「社交網絡!」女友忽然叫了起來,叫他不明所以。她續說:「你不是說收到那則訊息前,在社交網絡發布了一則帖文,並提及你將會到公司員工餐廳去嗎?」他仍然不明白,「那又如何?」

她「呼」了一聲,「如果那個應用程式,可以連繫到社交網絡,或者其他相關應用程式、網站,整理數據,不就能做到嗎──我是說,你在社交網絡的同事,或者同事的同事,可能曾經發布了今天員工餐廳的菜式,然後『預測未來』就推算你的喜好……對了對了,你不是經常把食物照片在社交網絡發布嗎?要知道你不吃魚、不吃辣、不喜油膩,不是難事啊,有留意你的動向就行了,電腦把數據分析演算,更是一下子就做得到的事。」

他聽了女友的推測,雖然半信半疑,但不知從哪裏來的恐懼,慢慢滲透全身,「從社交網絡取得資料,不是要先得到我們的同意,就像那些心理測驗還是甚麼?」她不禁竊笑,「別儍了,都甚麼年代,你以為能夠好好掌管個人資料嗎?」他呆了半晌,她又說:「又不用那麼憂愁,就當是一個能夠整合你還有相關數據,知悉過去現在未來的Siri吧。」他愈想愈忐忑不安,當晚在牀上翻來翻去,難以進睡,最後還是決定把應用程式刪除。

一個月後,他逐漸把事情遺忘。周末,正當他準備出門之際,手機忽然顯示一則久違了的通知:「『預測未來』提提你,今天你可能有血光之災,遲一點出門也不打緊啊。」通知來自「預測未來」,句末還有一個彷彿輕描淡寫的笑臉Emoji,但那個預測明明非同小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猶豫不決,又不敢出門。半小時一晃眼便過去,那時電視新聞傳來了他家附近發生交通意外的報道。

他嚇得心裏直發毛,想起了女友的分析──難道「預測未來」分析了他周遭的數據,譬如一個醉酒司機正準備把車子駛到這裏,有機會釀成交通意外,如果在那時出門,很可能跟意外碰個正着云云?

他在手機找啊找,當然找不到那個被他刪除了的應用程式,他感到後悔莫名。往後的日子,他無時無刻不在App Store徘徊,等待「預測未來(應用版)」推出,或者「預測未來(Beta 1.0試用版)」再次限時上架。(待續)

(星島日報,2019年1月16日,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9年1月14日 星期一

【電影】同是天涯


講低下階層、傷殘人士怎樣過日子的故事,不一定就要苦不堪言、慘不忍睹的悲慘調子,才夠警世「貼地」,《淪落人》的陳小娟,便示範了一次不一樣的編導手腕。坦白而言,是有點點看起來比較(太過?)正面、不夠真實的感覺,鏡頭也平實非常,但整體而言仍然舒服好看。

《淪落人》是一個關於外傭照顧癱瘓中年男子的故事,不乏篇幅染墨描劃追逐夢想(如外傭Evelyn的攝影夢),還有僱主傭人之間情感關係的段落。類似題材,許多影迷或會聯想到法國片《閃亮人生》,甚至新加坡電影《爸媽不在家》,但《淪落人》講的不是同一回事,而且格式小品,沒有深探社會問題人生道理,配合柔和鏡頭、樹影綠意、晴朗天氣、好人好事,反而有種清新的氣質。

「淪落人」,語帶相關,淪跟輪(椅)同音,一個字就把該片重要視覺元素點出來了,還有「同是天涯淪落人」──Evelyn離鄉別井、鬧離婚,僱主昌榮因意外導致癱瘓,也早早離婚,跟在外國讀書的兒子,只能撥視像電話通訊。難得的是,二人性格樂觀善良,同一屋簷下,互相依賴和信任,日子過得更加愜意,雖有垂頭喪氣時,偶然吵鬧也是少不免,但陰霾過後,就沒事了。

特別欣賞戲中不誇張的幽默感甚至調皮感,主要由黃秋生飾演的昌榮帶動,其中以粗口摻進語言文化差異的小把戲,實在有趣,觀乎其在該電影發揮的作用,叫人愈想愈妙。另外,昌榮和Evelyn之間不拆穿、點到即止的情感關係,同樣討好,好像Evelyn站在昌榮電動輪椅上疾走同行,看在觀眾眼中只覺有趣,最「露骨」處,也只是Evelyn像找到個依靠似的挨着睡着了的昌榮肩膀,還有最後Evelyn因語言差異表錯白一幕,觀眾甚至連兩人之間是否就有那種愛都不肯定,只是感覺窩心而已。

過猶不及,就老套了。

(星島日報,2019年1月14日,副刊E05.文化廊沿圖有話)

2019年1月9日 星期三

【電影】外星家庭


《美麗之星》是日本著名文學家三島由紀夫唯一一部科幻作品。事實上,三島由紀夫是科幻愛好者,曾是飛碟研究會早期成員之一,他認為,能夠最先完全克服近代人文主義的文學形式,就是科幻小說。

我沒讀過原著,但看了吉田大八執導、編劇的《美麗之星》,發現故事有頗多荒謬胡鬧的劇情,故事主人公大杉重一郎,成了天氣預報總是失準的氣象主播,他和他的兒女,居然在幾乎同一時間「覺醒」,認為自己是外星人,卻因「使命」不同而分別來自不同星體,鬧劇從此起。當中到底有多少是三島由紀夫「筆迹」,真的要讓電影和小說對讀一下才知曉。

大杉重一郎自覺是火星人和太陽系聯盟一員,背負着警醒地球人關注氣候變化、生態災難的重任,在天氣預報直播時,多次作出奇怪言論和動作,叫人側目;兒子一雄機緣巧合被議員秘書招攬,卻因而踏進爾虞我詐的政治舞台,他後來意識到自己是水星人,「水」「火」不容,他/議員秘書的立場跟父親正好對立,為加速人類/地球滅亡不遺餘力;女兒曉子美麗卻厭世,認為自己是金星人,扭轉地球對美的扭曲觀念。他們這一家,觀眾大概想像到會有非一般的結局。

然而,電影多次留下這個「外星家庭」煩惱自尋的筆觸:爸爸的UFO初體驗,是幻想還是真實?兒子投靠的議員秘書根本不是好東西,他跟一雄說的話(大家都是水星人)能當真嗎?女兒不也是被帥氣街頭歌手欺騙,被下藥後產生幻覺嗎?又例如爸爸在女兒房間裏,找到街頭歌手的CD,碟面反光,把UFO狀的圓形光芒射到天花板去,都道出錯覺幻象的喻意,加上全片騙局到處是的描畫,戲中所謂UFO、外星人,大概只是人的想像而已。

既然「科幻」只是幌子,戲中要講的,是家人、家庭、親情吧?

因為性格、價值觀各異而「來自」不同異星,地球很危險,但地球也實在很美,在這個美麗之星因緣際會,就好好珍惜能夠共處的每分每秒吧。

(星島日報,2019年1月9日,副刊E05.文化廊.沿圖有話)

2019年1月3日 星期四

【人物】在曾經未來的城市聊天


跟台灣科幻小說之父張系國教授談天,當然要聊科幻,雖然許多討論,早已不是甚麼幻想了。當我們還在說《西部世界》那種機械人、AI叛變,他卻引述已故物理學家霍金的預言──人類將分為兩個階層:超級富有、利用基因編輯工程技術改善自己和後代DNA、掌握所有資源,甚至不會死的「超人」,以及窮人,前者永遠統治後者,地球就算要毁滅了,「超人」都可以搬到外星去,才不在乎地球死活,「其實現在已經是這樣了吧。」我們便是這樣,在他曾經覺得未來的城市裏聊天,外面是一框窗戶映出來的灰灰的天。

邀請早前參與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主辦、光華新聞文化中心舉行的講座《黑天鵝和白大象:大數據時代的科幻與視覺語言》、研討會《未來的想像:從科幻小說到科幻視像》的張系國教授,在香港藝術中心做訪問,特別留意他的隨身用品,是不是都很高科?卻沒有發現。他搖搖頭,笑着說:「生活愈簡單愈好。」一般來講,一張牀、一張桌子,他就可以生活了。「我到哪裏都能適應。」但手上一部iPhone,「這個沒辦法。」畢竟是創作人,他還是喜歡有趣、奇怪的東西,「買過一個類似《星球大戰》R2-D2的機械人,可以寫程式、講話、回答一些問題等等。我是買來教學生。」

張系國教授一冊《棋王》,是許多人的中學閱讀報告指定書籍,談起他和《棋王》,便是港人集體回憶關鍵詞,也不消說《星雲組曲》等其他名著,而他和倪匡(衛斯理)的作品,一併敞開我最早接觸的科幻小說世界。張教授早年於台大電機系畢業、留美專攻電腦科學,一九六九年發表第一篇科幻小說《超人列傳》,也獲柏克萊加州大學碩士及博士,現為現任美國匹茲堡大學計算與資訊學院教授,除了美國、台灣,他偶爾會來香港,參與學校、圖書館辦的講座等活動,但他笑說,沒有很熟悉香港,「但我會坐地鐵,大概都仍不算問題。」

談到香港地鐵,原來早跟他的科幻創作接通了,「那時台灣還沒有地鐵。」張教授一次住在香港科技大學裏,坐車出來,就來到彩虹站,他第一趟在香港乘地鐵的經驗,激發他寫出一篇故事《人生分列式》。「我假想人有春夏秋冬四段人生,每一節二十年,未來的人有得選擇,過了『春』後,可進入『地鐵』,那個『地鐵』便是把人生分開的機器,人們在不同『站』下車,便可以先活『冬』,再活『秋』,跟別的人碰面一下。」這是一個愛情故事,主角不知道從前的愛人選擇了要先過哪一段人生,「他可能碰到一個老太婆也說不定。」不少科幻作品,好像《攻殼機動隊》、《變形金剛:殲滅世紀》等等,都以新舊、華洋混雜的香港為背景,張教授早添一筆,他說,從前的香港的確給他科幻感,「比較像未來的城市。」移居外星?

說到電影,坊間上畫的科幻電影,他差不多都看,近年最愛,是Marvel超級英雄電影《黑豹》,「從前科幻電影的話語權都在白人手裏,《黑豹》卻起用黑人演員,而且假想文明不在美國或甚麼地方,而是非洲,最優秀的是黑人,穿的是非洲傳統服裝。」他也對近年很紅的內地科幻小說作家劉慈欣的《三體》感到欣賞,「寫科幻小說,必須很有想像力,劉慈欣就有了。」

問及台灣科幻寫作氣氛,他稱因為沒有太多讀者,就算有些年輕人在寫,也沒有很多發表園地,他也提倡科幻小說比賽,引起了一些迴響,「可是還沒有很普及,讀者群始終有限。」荷里活大製作的科幻、奇幻電影,近年大行其道,連帶科幻小說也流行起來,張教授點點頭,「機會走到那一邊了。電影本身是一個大眾傳播的工具,可以接觸到更多人,只要有好的科幻電影,就能帶動科幻文學。」他又說,現在中國就連製作科幻電影的技術都有了,如果配上好故事、好劇本,一切俱備矣。「在創意、內容這方面,台灣、香港可以出一點力。」

現年七十四歲的張教授,行將退休,退休後,他說會回到台灣住下來,也會到內地搞電影。對了,如果有得揀,退休後,他想移居外星,還是繼續在地球生活?「一個人,對你最有意義的,一定是你周遭的人,試想想,如果到了一個親人、朋友都沒有的地方,你怎麼活啊?」說着說着,他打趣地說:「觀光就可以……」

科幻作家,說到底還是對外太空有憧憬吧。

(星島日報,2019年1月3日,副刊P05.藝文薈.Art)

2019年1月2日 星期三

【小小說】食人巷


他自小便被警告,絕不能接近那條小巷,把他嚇得最兇的,包括母親和外婆,她們就當是駭人的都市傳說一般,恐嚇着他,叫他不可亂試。

這條巷子的傳說,眾說紛紜,他最常聽見的,是它會吃人,只要踏足巷子半步,就等如走進它的肚子裏,當你想回頭的時候,便發現已經逃不掉了,只能活生生的被吞噬到漆黑裏去。

然而,為甚麼他們的村子會有這樣一條危險又可怖的巷子,卻沒有人想到要做些甚麼?但就連村中最年長的婆婆,都不知道,他也漸漸變得不再多問了。

小孩總是有強烈的好奇心,愈不可以碰,他愈想試。他試過多次放學後獨個兒跑去這條誰都不敢走近的巷子,看個究竟。

這條危險的小巷,沒遮沒掩,不知怎的被築得高高的,巷道很窄,小孩和小狗應能輕鬆通過,但大人要闖進去就很勉強了,亦可想而知走起路來會有多大的壓逼感。是因為他們回不了身、回不了來,所以才有巷子食人的傳說?但又沒有卡在其中動彈不得、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道理。

他始終對傳說半信半疑。特別是,不知怎的,這條巷子居然給他出奇的寧靜和安心的感覺。雖然因為巷子兩邊牆壁高高的,還沒看見盡頭,對面就乾脆沒入黑暗中──是絕對的黑暗,是光明和生命到不了的地方。

只是他一點都不害怕。至少覺得這條巷子沒有其他人講得張牙舞爪那麼恐怖。

他也試過給巷子做實驗。他帶來一個跟他征戰沙場多年的籃球──他最喜歡籃球了,有了籃球,他便有了朋友,也有了自信和技術──就在巷子入口處,拍打皮球,「啪啪啪」,那麼親切、準備就緒的拍球聲、起動聲,卻在如斯寂靜的環境中顯得刺耳無比,甚至好像帶點挑釁性似的。

他心跳得愈來愈快,連忙收起皮球,就這樣眼睜睜的跟巷子對峙起來,如臨大敵一般,他是頭一次感受到巷子的嚴厲和威脅,縱使它仍舊是寂靜無聲,不動如山。

他兩手舉起皮球,就像隊友在前方接應一樣,把球遠遠的擲過去。籃球倒地,再次「啪啪」響起來,卻很快便不再發出聲響了,皮球適時沒入黑暗中,到了他目不可及的地方去了。巷子的肚子裏。沒有消化系統運作的有機聲響,外物就這樣被巷子活活的直吞進肚內。他是這樣想的。

他呆了半晌,才懂得驚慌,像個初生嬰兒呱呱大叫,落荒而逃。他後來只知道自己發了幾天高燒,夢中看見一個叫巷子的怪物,向他張開絕對黑暗的大口,但看起來不像要向他窮追猛打,卻彷彿要交定他這個朋友似的,整天整夜追着他玩。

現實的他,病得頭昏腦脹,迷迷糊糊,晚上醒來,白天睡覺。然而他始終不敢告訴家人,他不顧勸告獨自「探訪」巷子,病痛煩惱自招也是活該。

病瘉後足足兩年的時間,他沒有再次走近巷子附近,但他不是從此對之驚懼,相反卻沒有一天不掛念那條神秘的巷子,他甚至隱隱覺得他和巷子結下了甚麼連繫、契約似的,就連他自己也解釋不了。

只是他從此不再打籃球了,曾經共患難的籃球朋友,他一個都沒有再見。

這兩年間,他的家養了一頭狗,全身白色,他們都叫牠小白,小白身體柔軟,看見甚麼人都搖擺尾巴,一副很乖巧的樣子,十分溫馴。爸爸說是在巷子附近拾牠回來的,又說自己做了好心,免得牠墮進黑暗中,永不見天日。

他卻有不同想法,如果小白根本就屬於黑暗呢?如果那時小白本來就想回到黑暗中,碰巧被爸爸拾了回來?想到這裏,他便覺得小白可憐。不知怎的,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屬於黑暗的人。

小白一天一天的長大,帶牠散步,成了他每天的習慣,小白向他吠叫,追着他玩,居然讓他憶起那個與巷子嬉戲的奇怪的夢。他開始帶小白到巷子附近散步,每次經過巷子入口,小白都會停下來,向着巷子那懾人盡處遠遠望去,卻沒有吠叫,不久又低着頭跑去。

他想,不知小白是否跟他一樣,看見無盡的黑暗呢?

後來小白生病了,毛色不再亮澤,口中吐出難聞的異味,也開始失禁,爸爸看見牠就搖頭,媽媽哭了又哭。但他還是每天帶小白散步,牠狀態好一點的時候,他會帶牠遠行,否則就在家附近徘徊踱步,散步的時候,小白似乎最開心了。

他平時都是拉着小白前行,那一天小白好像特別精神,拉着他跑,不久,他們來到巷子入口。

小白便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巷子。牠要說的話再明顯不過:「我要回到巷子裏去。」

他沒有驚訝,也沒有興奮,心情異常平靜,就像春夏秋冬、晴天下雨的自然現象一樣,他終於明白巷子平常給他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小白見他沒有拉緊頸繩,往前探足,又回頭看看他。他蹲下來,向牠點點頭,笑了笑,小白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撐動後足,奮力躍前,三步併兩步跑進巷子中,自牠生病後,他從沒有看見牠那麼靈巧。他默默的看着牠的影子跟巷子的黑暗重疊。寂靜回歸黑暗。

他揮揮手,既向小白道別,也跟巷子說再見。

(星島日報,2019年1月2日,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