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日 星期三

【小小說】食人巷


他自小便被警告,絕不能接近那條小巷,把他嚇得最兇的,包括母親和外婆,她們就當是駭人的都市傳說一般,恐嚇着他,叫他不可亂試。

這條巷子的傳說,眾說紛紜,他最常聽見的,是它會吃人,只要踏足巷子半步,就等如走進它的肚子裏,當你想回頭的時候,便發現已經逃不掉了,只能活生生的被吞噬到漆黑裏去。

然而,為甚麼他們的村子會有這樣一條危險又可怖的巷子,卻沒有人想到要做些甚麼?但就連村中最年長的婆婆,都不知道,他也漸漸變得不再多問了。

小孩總是有強烈的好奇心,愈不可以碰,他愈想試。他試過多次放學後獨個兒跑去這條誰都不敢走近的巷子,看個究竟。

這條危險的小巷,沒遮沒掩,不知怎的被築得高高的,巷道很窄,小孩和小狗應能輕鬆通過,但大人要闖進去就很勉強了,亦可想而知走起路來會有多大的壓逼感。是因為他們回不了身、回不了來,所以才有巷子食人的傳說?但又沒有卡在其中動彈不得、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道理。

他始終對傳說半信半疑。特別是,不知怎的,這條巷子居然給他出奇的寧靜和安心的感覺。雖然因為巷子兩邊牆壁高高的,還沒看見盡頭,對面就乾脆沒入黑暗中──是絕對的黑暗,是光明和生命到不了的地方。

只是他一點都不害怕。至少覺得這條巷子沒有其他人講得張牙舞爪那麼恐怖。

他也試過給巷子做實驗。他帶來一個跟他征戰沙場多年的籃球──他最喜歡籃球了,有了籃球,他便有了朋友,也有了自信和技術──就在巷子入口處,拍打皮球,「啪啪啪」,那麼親切、準備就緒的拍球聲、起動聲,卻在如斯寂靜的環境中顯得刺耳無比,甚至好像帶點挑釁性似的。

他心跳得愈來愈快,連忙收起皮球,就這樣眼睜睜的跟巷子對峙起來,如臨大敵一般,他是頭一次感受到巷子的嚴厲和威脅,縱使它仍舊是寂靜無聲,不動如山。

他兩手舉起皮球,就像隊友在前方接應一樣,把球遠遠的擲過去。籃球倒地,再次「啪啪」響起來,卻很快便不再發出聲響了,皮球適時沒入黑暗中,到了他目不可及的地方去了。巷子的肚子裏。沒有消化系統運作的有機聲響,外物就這樣被巷子活活的直吞進肚內。他是這樣想的。

他呆了半晌,才懂得驚慌,像個初生嬰兒呱呱大叫,落荒而逃。他後來只知道自己發了幾天高燒,夢中看見一個叫巷子的怪物,向他張開絕對黑暗的大口,但看起來不像要向他窮追猛打,卻彷彿要交定他這個朋友似的,整天整夜追着他玩。

現實的他,病得頭昏腦脹,迷迷糊糊,晚上醒來,白天睡覺。然而他始終不敢告訴家人,他不顧勸告獨自「探訪」巷子,病痛煩惱自招也是活該。

病瘉後足足兩年的時間,他沒有再次走近巷子附近,但他不是從此對之驚懼,相反卻沒有一天不掛念那條神秘的巷子,他甚至隱隱覺得他和巷子結下了甚麼連繫、契約似的,就連他自己也解釋不了。

只是他從此不再打籃球了,曾經共患難的籃球朋友,他一個都沒有再見。

這兩年間,他的家養了一頭狗,全身白色,他們都叫牠小白,小白身體柔軟,看見甚麼人都搖擺尾巴,一副很乖巧的樣子,十分溫馴。爸爸說是在巷子附近拾牠回來的,又說自己做了好心,免得牠墮進黑暗中,永不見天日。

他卻有不同想法,如果小白根本就屬於黑暗呢?如果那時小白本來就想回到黑暗中,碰巧被爸爸拾了回來?想到這裏,他便覺得小白可憐。不知怎的,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屬於黑暗的人。

小白一天一天的長大,帶牠散步,成了他每天的習慣,小白向他吠叫,追着他玩,居然讓他憶起那個與巷子嬉戲的奇怪的夢。他開始帶小白到巷子附近散步,每次經過巷子入口,小白都會停下來,向着巷子那懾人盡處遠遠望去,卻沒有吠叫,不久又低着頭跑去。

他想,不知小白是否跟他一樣,看見無盡的黑暗呢?

後來小白生病了,毛色不再亮澤,口中吐出難聞的異味,也開始失禁,爸爸看見牠就搖頭,媽媽哭了又哭。但他還是每天帶小白散步,牠狀態好一點的時候,他會帶牠遠行,否則就在家附近徘徊踱步,散步的時候,小白似乎最開心了。

他平時都是拉着小白前行,那一天小白好像特別精神,拉着他跑,不久,他們來到巷子入口。

小白便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巷子。牠要說的話再明顯不過:「我要回到巷子裏去。」

他沒有驚訝,也沒有興奮,心情異常平靜,就像春夏秋冬、晴天下雨的自然現象一樣,他終於明白巷子平常給他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小白見他沒有拉緊頸繩,往前探足,又回頭看看他。他蹲下來,向牠點點頭,笑了笑,小白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撐動後足,奮力躍前,三步併兩步跑進巷子中,自牠生病後,他從沒有看見牠那麼靈巧。他默默的看着牠的影子跟巷子的黑暗重疊。寂靜回歸黑暗。

他揮揮手,既向小白道別,也跟巷子說再見。

(星島日報,2019年1月2日,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