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4日 星期四

【人物】喬楊 在山腰起舞


五十四歲,當許多人準備退休,甚至已經退休的時候,喬楊卻迎來人生第一支獨舞作品《Almost 55喬楊》。「這不是好強,身體到哪的時候,我就一定知道在哪。」綵排了一個多小時的喬楊,兩頰緋紅,精神爽利,休息五分鐘不夠,我們就談了。五十四歲?四十四歲甚至更年輕,我都信。

一晃眼,喬楊在城市當代舞蹈團,待了二十三年。每天走出港鐵黃大仙站,熱愛行山的她,會抬頭看看獅子山,「如果是人的話,他能堅持多少時間?」喬楊十二歲開始習舞,先後學習中國舞、芭蕾舞,一九八七年結識恩師曹誠淵,成為中國第一批現代舞者,隨後移居香港,三十二歲加入城市當代舞蹈團,「之前我從沒想過會跳到四十歲。到了四十歲,又沒想到會跳到四十五歲,以至四十八歲、五十歲、五十五歲。」

有些人特別享受獨自在舞台上表演,成為焦點,但她卻不然,「我喜歡大家一起在台上的感覺。一台騷,不同舞者,我會舒服一點。」跳獨舞,非得要有極佳狀態不可,她笑言在心態上已經準備好了,對體力也有信心,她不覺得正在走下坡,甚至還能再「爆」,就像她在《茫然先生》那歇斯底里的表現,事實上,有了《茫然先生》的體力考驗,她覺得即使處理一支獨舞,也沒問題。

「我這個年紀,如果現在不去跳(獨舞),以後體力不夠,想跳都沒了。」有壓力嗎?她搖搖頭,她甚至沒有為此參考其他獨舞作品,我「跳」我素,又打趣說:「觀眾或許較大壓力吧!」不見得,她的朋友就常常說,總是在舞台上看見她,這便是壓場感與魅力,「每個舞者,對身體的運用、處理和專注都不同。」

為《Almost 55喬楊》編舞的,是首次與舞團合作、比喬楊小十九歲、來自台灣的周書毅。他們從去年一月開始準備這場演出,期間兩人一起遊歷喬楊的家鄉──陝西省寶雞市,重訪她最初接受舞蹈訓練的地方。「書毅是一個很敏感的人,也對自己的身體、小關節很了解,我們香港舞者則較重視技巧,或者較大的肢體動作,他便從身體訓練開始挖掘我,動哪裏,或者不動哪裏,很細節的,我便發現自己一直忽略了甚麼。」這些年來,她參與一場接一場演出,根本來不及消化,現在有了獨舞,也便是獨處的時間,才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的身體,「原來我的身體可以這樣。」

筆者欣賞了幾段綵排,其中一幕,喬楊像胚胎蠕動那樣,含蓄待放,動得很細很慢。原來這一幕讓她叫苦連天,「我的身體已算柔軟,但有些動作,關節不到便不到,我不是腰部抽筋,便是小腿抽筋,在這短短的七、八分鐘,我可能已抽筋了七、八次。」才知道,愈慢、看起來愈簡單的動作,原來愈講究,「愈看出一個演員的身體修養。」她說,這一年來放開懷抱、尋找自我、努力排演,是一場很幸運的過程,改造了她身體的質感。「就像皮膚上多了一層Layer,是我自己的了,別人拿不走。」

「Almost 55」的喬楊,是華人甚至整個國際舞蹈界少數仍然活躍於舞台上的同年齡全職舞者,好像她的年紀,大多轉戰另一個舞台──當老師,或者當編舞家去了。她笑說,始終享受舞台演出,教甚麼就稱不上了,但如果不跳舞,她願意把自己的經驗,跟年輕人分享,「玩玩吧,就像老年人跳廣場操一樣吧。」她也畢竟看得太多沒天分的藝術家,「如果人人都是『家』,我就是一個舞者,就讓我好好的去專注做一個舞者。」她不需要甚麼名跟利,讓她去跳舞,就可以了。「我的舞蹈生涯,應該只有這麼一種職業。」

場表演,除了跳舞,她也有讀白,譬如以廣東話、普通話、陝西話介紹自己,「大家好,我是喬楊,我是城市當代舞蹈團的一名舞者,我在這個團已經二十三年了……」有一次綵排,她讀完這句就哭了,「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又有一次,她說到曹誠淵時,又哽咽了,講不到下去,「想起當年跳舞的經歷,真的很辛苦,我都捱過了。」還有一次,她說行山的故事:「但我累了,再走不動的時候,也許就是我回家的時候」,她又差點忍不住了。「行山隱喻跳舞。我想繼續走。」

但也總有下山的時候。「身體會告訴我。」跳舞的話,生理不能退化,一旦退化,她一定Say Goodbye,不會留戀舞台,因為這對觀眾不公平,也是她作為專業舞者對自己的責任。現在處於山的哪裏?她想了想,「山腰吧。」高處未算高,她還是想走得更高更遠。

欲窮千里目。登上山頂,風景肯定更美。再回頭,已過萬重山。

2019年1月24日,星島日報副刊P05藝文薈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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