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15日 星期三

【小小說】沉默國

得到長期合作的旅遊雜誌關照,他跟攝影師被安排來到這個有沉默國之稱、鮮人踏足的神秘之地,進行拍攝採訪。這個地方之僻遠,叫他們熬了三小時飛機、兩小時吉普車、四十五分鐘小船,再步行半小時才到達。

他們在村口那條小徑上,跟束起長髮、精力充沛的村長握手時,已經是傍晚時分,肚子餓得咕咕作響,村長露出笑容,表示已設宴歡迎兩人,然後便領著一行人往村內走。

除了村長一句起兩句止的說話,其隨行村民都不發一言,他和攝影師相互打了一個眼色,都靜下來不敢發言,生怕觸碰哪一條明文或不明文的規矩,更擔心會打擾這裏恆之以常的寧靜。他只在沿途聽見夜蟲的喊叫,以及風吹草動的聲音,遠處傳來不緩不急的腳步聲,還有人們拿動器皿的聲音,讓他們感受到這個村子平穩的生活脈動。

從城市來的他們,到了這個音調、節奏與氣場,跟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地方,與其說不習慣,不如說是新鮮好奇更適合,他不禁感謝編輯先生,讓他認識並親身體驗這個鮮為人知的地方。太陽徐徐下山,山上霧氣漸濃,在他眼中看來,竟像一層看不見的天然隔音屏障,把外來的聲音擋住了,同時也不讓裏面的聲音傳出去。他的耳朵開始發出嗡嗡聲起來,就像身處升騰萬呎高空的飛機裏,但很快便適應了,沒太多不適的感覺。

村長領著他們來到村子裏,一張張大圓桌與木凳,已經在空地上準備好了,幾個婦女安靜地捧著飯碟碗筷,張羅打點;一些男子已經坐下來喝酒,連連發出「嗄」的舒暢聲音,酒量淺的面上紅彤彤的;孩子們蹲在地上,快樂地玩著石子遊戲,偶爾發出歡笑聲,但誰都沒有談話。在這個充滿默契的村子裏,說話彷彿是多餘似的。

開席前,村子簡單介紹這兩位客人,然後便讓大家隨便起筷。平常習慣吃飯時與人嬉笑怒罵講個不停,但在這種氛圍裏,他和攝影師不作一聲扒飯夾菜,竟沒有一絲尷尬和不自然,他甚至重新領略「食不言,寢不語」的道理,他對自己那麼輕易便融入這個陌生環境,感到出奇,但想著或者每個人生下來便傾向沉默吧。

用餐後,一位年約三十的女子,帶他們到休息的地方。這位女子不施脂粉卻明麗清爽,不穿華服但衣著稱身,沉默的性情充滿神秘感,對他而言煞是迷人。她領著兩人來到客人專用的房間,這個房間跟整個村子的氣氛一樣簡約別致:兩張、一個茶几、四張椅子、一個衣櫃、一座電風扇,沒有電視、冷氣機,卻有簡單餐具、手電筒等日常用具應付所需。

女子跟他們道別後,臉上保持微笑,準備離開之際,他叫住了她,向她問及村子的情況。女子似乎沒有心理準備,先是吸了一口氣,然後節奏有點緩慢地說:「村子的情況,你可以問村長,他比較擅長解答查詢。」「你們都不說話?還是有法令規定甚麼人或甚麼時候不能說話?」在記者本能驅使下,他繼續嘗試問個究竟。她遲疑了一下,保持淡定的語調:「沒有法令這回事,但是有點約定俗成的,我們在戶外都不會怎樣交談,除了在學校和家裏,基本上都不說話。」

這裏有學校?她好像聽到笑話般笑了起來,笑臉讓她更加好看。「我們當然有學校,教授語言、基本知識和技能。」希望這幾天有意想不到的得著。「這裏應該不會讓你得到更多,卻能教你放下一些東西。」他對她滿有好感,想留著她談天,但為了尊重她和這個特別的村子文化,還是讓她離開了。

翌日,他邀請村長讓他們陪伴一天,以了解對方的日常生活,於是他們便拍下村長早上落田,然後到學校教授孩子英語和數學,以及到女工織布造衫的工場巡視的畫面。吃飯時,他向村長查詢村子的歷史,村長喝了一杯酒後,慢慢地說起往事:「大概是我的曾祖父那一代開始吧,他們看到社會上充斥喧鬧嘈吵,人們爾虞我詐,又或光說不做,愈來愈變得不事生產,紛爭衝突頻生,加上食品安全、糧食危機等各種問題,便提出了『沉默主張』,讓人們重新了解沉默的必要,並提倡回歸自然田園,過著原始但心靈富足的生活。」

村長的曾祖父成為發起人,最初約一百人響應號召,他們買下了這塊土地,在村內興建房屋、學校、診所、工場等基本設施,由於這一百人各有專業所長,村子很快便有了規模,起初那十多年,村民仍然有在城市工作、生活,但隨後村子逐漸成形,孕育了簡單體系,村民自給自足,只留在村子裏生活的人便愈來愈多。

他又說,俗語有云「禍從口出」、「少說話,多做事」,大家都深諳這個道理,都自律自發地遵守沉默戒條。「外面的世界,沒有人再認同『沉默是金』,我們卻一方面把沉默發揮到極致,一方面將生產力、凝聚力、生命力,都強化起來,讓沉默提煉能量。我們沒有對話,卻有默契,著重心靈溝通與和諧;我們沒有說話,卻沒有欺騙和隱瞞,這裏的人都生活得愉快滿足,人人在一個很穩定又健康的狀態下過日子。」

這一點他十分認同,這兩天以來,他看見村民雖沒有怎樣交談,但卻互相了解,辦事迅速,這裏的人便是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幹練與神采。「也有性格靜不下來的人,這裏不適合他們,很快就搬離村子,不再回來,我們都沒有勸阻。這裏不是囚牢,也沒有圍欄,歡迎村民進出。」然而,他們畢竟是沉默的人,都希望低調行事,否則太受關注,村子也安靜不了下來,雖然這次接受訪問,但村長希望他們別把實際地點公開,這個他當然答應,他也不想這個寧靜美好的村子,毀在自己的筆下。

這天晚上,他睡得很深很沉,或許是城市太光亮、太嘈吵,也有太多娛樂誘惑,他已很久沒有這樣的深度休息。翌晨,精神爽利的他們,在村民握手道別下離開,他有點依依不捨,他知道自己不捨得那位聰慧脫俗的女子,以及那裏的世外寧靜,但仍然默默地珍藏著這三天的沉默,回到他很熟悉但已不認識的生活裏。「幸好寫東西不用說話。」

他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當然也沒作聲。

 (2015年4月15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創作塗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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