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4日 星期三

【小小說】審判

他被告知要走進眼前這個房間。

這扇門沒有門把,他下意識的嘗試把門推開,怎料卻是半隻手穿透了門。

於是他索性跨出腳步,把整個身體穿進去。

房間是全銀色的,但卻沒有反照他的影像,他就像被房間靜靜地、無情地吸收了似的。

房裏有一台辦公桌、兩張對視著的椅子,其中一張給「他」坐著。

這個穿著黑色筆挺西裝、坐在辦公桌後的男子,脖子下不偏不倚完美地結了領帶,頂著一頭清爽短髮,皮膚光滑沒有毛髮,感覺上是那種有點潔癖和吹毛求疵的男人。

「請坐。」男人的話彷彿釋放出某種權威力量,驅使他趨前走近。正當他疑惑會否連椅子都會穿透時,最後卻一屁股結實的坐在椅上。穿還是不穿,他懷疑也是男人的力量。

「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到這裏來嗎?」

他感覺就像面試一樣。「知道。我剛發生交通意外,靈魂來到……這裏,等待發落。」他答得含糊,因為他的確不知道身處何方。

男人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稍為解謎一下:「這裏既非天堂,也不是地獄。用你聽得明的話來解釋,你就當這裏是審判室吧。」

「審判室……」他如鸚鵡學舌般喃喃自語,男人卻沒有給他時間消化,接著說:「我已分析了你一生的所作所為,總括來說,我給你評分負四百七十三分,如果沒有異議,請在這張紙上簽名。」

男人說罷,給他遞上一張類似合約的東西,枱上那支鋼筆安靜地等待他拾起。

「且慢且慢……」他急了起來,連忙為自己辯護:「我雖不算好人,但一生奉公守法,沒有害人,負四百七十三分,也未免太不可理喻了吧。」

男人聽後冷笑起來,二話不說,很熟練的往手提電腦按下幾個鍵,房間裏銀色的牆、天花板,忽然亮出了影像,好像在哪個科技大樓,觀看多組並排熒幕的電視一樣,一個固定鏡頭對焦著貨品繁多的便利店,然後,他在畫面上看到少年時的自己,從門口快步衝進店內,趁店員背對自己忙碌工作時,從貨架上取走一瓶可樂,接著便三步併兩步的逃遁了。

「這個是你沒錯吧?二○一四年十月二十日晚上十一時五十三分零四秒,你在便利店偷東西啊,還敢說自己奉公守法?」

他張大嘴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都……都已經那麼久,我幾乎忘掉了……就算是,天下間哪有不頑皮的孩子?而且當年我只得十二歲,那些小過小失,甚至不會被關進牢吧……」

男人揮了揮手,搶白去了:「這只是你們人類定下來的法律,在這個審判室,我們把你一生所有功過,抽絲剝繭、巨細無遺的放進……你可理解為電腦裏,加加減減,求得總分。這個事件,就扣了七十分。」

「甚麼?」他幾乎哭了出來。「一瓶可樂價值我人生的七十分?」男人又冷笑,然後按下幾個鍵,周遭熒幕給切換成另一畫面,那大概是汽車防盜鏡頭拍攝到的馬路情況,只見行人路上一個小男孩在哭哭鬧鬧,忽然掙脫婦人的手,衝出馬路,被一輛私家車撞倒了,汽車不顧而去。

「幸好後面的汽車,拍攝到這段意外發生經過,警方很快便抓到涉事司機,男孩沒有性命危險,但今後得坐在輪椅上過日子。」男人以冷靜有條理的口吻,猶如報道新聞一樣的敘述事情。

「小男孩衝出馬路,被車撞倒,與我何干?」男人好像早已準備好了,不慌不忙按出另一畫面,兩人「回到」剛才便利店的場景,小男孩看到貨架上沒了可樂,又急又生氣,吵吵鬧鬧,婦人軟硬兼施不果,兩人終於離開便利店。

「後來發生甚麼事,相信你也估得到,而貨架上最後一瓶可樂,就是給你取……偷走了。你們古語有云:『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請不要說自己沒有害過人了。」

他心虛了,但仍然逞強,裝腔作勢。「關我屁事!如果案件交由法官審理,你認為我會罪成嗎?」

男人聽後「嘖」了一聲。「剛才說了,那只是人類定下來的法律,審判室是把你人生所有功與過,加減後得出總分,你說的法官,死後同樣要來到這裏被評分。我不習慣把話重複講兩遍。」

他「呼」了一口氣,沒有作聲。男人又望向他的「電腦」,說:「怎麼了?仍然想看你是怎樣被扣分加分嗎?」想到自己只得負四百七十三分,大概在天眼下,自己是作惡多端的大壞蛋吧,他便搖搖頭,氣若游絲地答:「不用了,反正我不想看到自己生前不知情的害過甚麼人。」

「也對。」男人似乎慶幸他有這種想法。「否則就要花很多時間解釋。你知嗎?我們審判署人手嚴重不足,不要太麻煩我們較好。幸好現今科技發達,基本上你踏出家門,街上、設施裏,就有不同鏡頭拍攝你的一舉一動,我們只須整合整合就行,省卻派員到人間拍攝的工夫,從前的人說『天網恢恢』,現在可以改口『網絡恢恢』了,基本上你在電子世界的所有足跡,都是記錄在案、無所遁形的。話說回來,你都算急色了,經常帶女伴到公園……上下其手,難道你不知道公園都裝設偷拍鏡頭嗎?還有你在網絡上看色情電影,那些都是非法下載的……」

他索性閉上眼睛,雖然穿著衣服,但他覺得比赤裸更赤裸的站在這個男人……不,是全世界、全宇宙跟前。

此情此景,他也憶起中學時跟同學打架,被學校訓導主任斥罵侮辱的往事。對了,那次打架事件,不知又遭審判官扣掉了多少分?

「請問……」他終於開了口。「我只得負四百七十三分,下世要輪迴做甚麼?」

「下世?」男人再次冷笑起來。「你今世未了,得在審判署服役,積德行善,待你取得正分數,才候隊輪迴人間吧。」男人站起來,走到他旁邊,搭著他的肩膀,兩人並肩步出房間,然後他在走廊另一房間,聽到淒厲哭聲。

「這個女子得負九百五十萬八千四百二十三分,要立即被輪迴到三百年前,從動物開始,修補過失。」

他愣愣的望向男人,對方笑著對他說:「你有負四百七十三分,其實算是好人了。我可不願跟大奸大惡之輩,在審判署裏共事啊。」

他從走廊迴聲,隱約聽到男人說要為他做一套西裝作制服……

(2014年12月24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4年12月4日 星期四

港視起革命


幾經波折,王維基那個懷胎五十九個月的香港電視,終於開台了。雖然欠了免費頻道,但如果質素優良,誰會介意不以傳統電視的天線接收,卻下載多一個App,或裝多一個機頂盒,收看港視節目?

從申請免費電視牌照失敗,到王維基從中移動手上取得流動電視牌照,再到正式推出流動電視服務,港視的開台歷史,相信讀者都很清楚,這裏便表過不述。港視暫時是全港唯一的流動電視頻譜,外地的流動電視如南韓,多以新聞、短片為主導,鮮有港視重視劇集的取向,從不同方面來看,港視的出現,為本地電視業、流動電視業,帶來了難料難測的影響。

二○一四年十一月十九日,港視的開台日,許多期待已久的觀眾,拿出智能手機、平板電腦,坐定定從開幕禮、《警界線》,看到《選戰》,雖然因為網絡擠塞,訊息接收出現了問題,經常「窒下窒下」,甚至登入不能,卻無礙觀眾觀賞的耐性,也很難得的出現了觀眾看到廣告反而拍掌叫好的反常情況。

早前港視公布開台首周收視,包括直播及點播的觀眾,平均每日便最多有五十六點三萬人捧場,而開台劇《選戰》前兩集累積超過七十四點一萬人收看,成績算是很理想。王維基亦適時宣布,最快明年二月再開拍新劇,再次牽動觀眾的期待情緒。

吸納流失了年輕觀眾
跟許多時下年輕人一樣,筆者因為工作關係,早出晚歸,加上對現時已趨公式化的電視劇不感興趣,早已沒有撈電視汁送飯的習慣,甚至有同事家中沒有電視機,筆者也不覺出奇,想著自己即使沒有電視收看,也不會感到有問題或不方便。

為甚麼現時電視台留不住年輕觀眾?讀者大概心中有數、自有分析,港視卻正好吸納這幫流失的大量客戶——他們可是不容忽視、消費力高的一群電視觀眾新勢力。其實不少新一代觀眾,早已習慣從電腦、平板電腦,甚至智能手機,觀看電視劇、電視節目了。

說起來,你是以甚麼方式欣賞《中國好聲音》、《來自星星的你》?有誰真的等到電視台購了劇集轉播時,才姍姍來遲的收看節目?還有許多日劇、英劇、美劇,這些年來,筆者便在平板電腦的App,追看了《新世紀福爾摩斯》、《神盾局特攻》、《Fringe》、《Lost》等西方電視劇。還有傳統電視台的官方應用程式,方便不能定時定候安坐家中的觀眾,把其出品的劇集、綜藝節目一一追看回來。就是寬頻電視,筆者也是以平板電腦啟動App觀看較多。

筆者的經驗當然微不足道,但或許道出了這個年頭人們觀看電視的模式,其實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轉變了,港視打著「新活,才是生活」的口號,便變得動聽響亮。

穩中求變格局
於是當王維基宣布港視推出流動電視服務,我們都沒有太過驚訝甚至憂慮,也覺得這個追逐時代步伐的電視模式,才更加適合「魔童」勇於突破嘗新的作風。相反,縱使港視以優秀電視劇作招徠,若果真的開了免費電視台,要硬碰大台對手的慣性收視,形勢又未許樂觀,現在以流動電視形式播放節目,就連客戶商都或以買互聯網廣告的心態,幫襯港視,讓自己立於一個獨特且不易被比較的位置。

接下來港視要處理的,當然要解決訊號不穩的問題,日子一過,網絡塞車便不再是藉口,觀眾只會愈來愈少耐性、愈來愈高要求。而觀乎兩個開台劇集《選戰》、《警界線》,前者題材獨特,雖然被指跟被網民尊為「神劇」的《紙牌屋》(《The House of Cards》)相似,但政壇角力總比宮廷鬥爭新鮮,而現今社會政治氛圍,也為該劇起了莫大的呼應和助力;後者的警匪無間道式題材,在港一向大有市場,襯托觀眾票選冠軍的開台劇《選戰》一併推出,合力打響頭炮,形成穩中求變的格局,合情合理。

不過,《選戰》和《警界線》不算有太多新面孔,老戲骨廖啟智在兩劇均孭重飛,他於《警界線》配搭林嘉華、唐寧等演員,看起來也有點「無線」。港視要尋求突破,另一事情是製造自家出品的明星,《選戰》爆出了形象亦正亦邪的男主角王宗堯,加上從未在本地電視劇亮相的李心潔,的確給觀眾帶來了不少新鮮感,期待兩人繼續擦出熒幕火花。

(2014年12月4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文化氣象)

2014年11月28日 星期五

林二汶 玫瑰頌


二○一○年,at17宣布暫時拆夥,林二汶、盧凱彤分別個人發展。

這些年來,林二汶出版了兩張錄音室專輯,盧凱彤亦發表多張音樂作品,兩人偶有合作,在彼此的音樂作品上付出。

這些年來,Shine都重組了,at17也要重逢嗎?「我覺得現在還未是時候。」林二汶笑著說。她的語尾,彷彿留下了若明若暗的伏線。


仍然糾結

最近,at17兩女子都跟進念.二十面體結緣,林二汶為那套改編自張愛玲原著小說的多媒體音樂話劇《紅玫瑰與白玫瑰》,演唱主題曲《別的》,盧凱彤則剛於《如夢幻泡影》,負責現場結他彈奏,也為該舞蹈劇場灌錄了原聲唱片,全碟只有音樂,沒有歌唱,作為唱作歌手,是很新鮮的嘗試。

《紅玫瑰與白玫瑰》大約寫於上世紀四十年代,書中人物關係複雜,林二汶覺得時代變遷,過了一代人又一代人,但今天人們仍然存在這種糾結關係。「于逸堯(該劇音樂總監、作曲)說得好:如果這個故事至今仍然叫大家共鳴,證明我們的人際關係,那麼多年來也沒有進步。」她曾寫過一篇文章,叫《小三》,大意是,如果在一段三角關係中,僅以對與錯來判斷,還有甚麼出路呢?
 

處之泰然
林二汶坦言對張愛玲不算熟悉,更稱不上熱愛,至於《紅玫瑰與白玫瑰》,她只在小時候看了電影,書沒碰過,一個小女生看文藝片,當然喊悶,但至少讓當時這位小女生知道,「原來關係有得選擇,而且那些選擇,可以並存。」

於是,戲中人的優雅,以及人物之間的拉扯,她都記憶下來,但卻沒有重看這套作品,即使現在要唱一首相關的歌。事實上,她不大愛看愛情電影,看的就只有荷里活電影,因為夠糖衣、夠快餐、夠娛樂,她說,看愛情片,沒必要夭心夭肺。

「如果你要感受愛情的細緻和艱澀,便只能自己去經歷,故事只是幻想,你以為因而了解一些甚麼,其實不然,而當你真正有那種關係時,你的感受反而是『道不出』。」人生不如戲,如果硬要把故事幻想成真,「那便是『港女』吧!」

有了抽離感,或許更能代入那個「旁觀者」的歌者角色,或許更能唱得好《別的》這首「玫瑰頌」。「我就像以歌唱評論這段關係。」但旁觀者又不盡然是旁觀者。「她必須經歷過這些事情,才能處之泰然。」唱到某些地方,要肉緊。「彷彿告訴你,唉,我怎會不知道呢!」

張愛玲筆鋒總是尖銳冷酷,她歌唱時,也要有這種姿態。「我便是那個『架梁』。」此時此刻的自己,適合唱這首歌嗎?她搖搖頭。「不,我覺得仍然稚嫩,或許在成長中,我沒有怎樣受過傷害。」在感情上,她承認自己是自私的一方。「以為做對了所有決定,但其實還是一直在傷害別人。」受傷害的人,有傷口可以治瘉,「拿著刀的人,就要學懂放下。」

與舞台劇團體合作,《紅玫瑰與白玫瑰》不是她的第一次,卻每次都幾乎跟進念.二十面體有關。「第一次是為《烈女傳——疾病的隱喻》唱《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當年我十八歲,還沒有at17,但已認識了阿妹(盧凱彤),我們相約在黃金海岸唱歌。」

要透明 

at17是一代人其中的成長回憶。林二汶與盧凱彤分開發展後,以後者的「Rock妹」形象較突出,林二汶當然仍然靚聲,個人唱片仍然有口碑,但發展上似乎沒那麼亮眼。她笑了起來:「樂迷對我有更多期待?我反而沒有想過要怎樣做。」

她笑言自己是一個沒性格的人,「盧凱彤不是,她很清晰自己和立場,Rock妹嘛,彈的東西就是這個樣子,你Buy不Buy?」她又稱自己是一個有靚聲但沒有唱腔的人,也就是說,她不是徐小鳳、張國榮、林子祥、譚詠麟、黃耀明,「你扮不到我。」她有一個很鮮明的樣子,也有一把很鮮明的聲音,「但我是一個怎樣的歌手?我有點模糊。」

她說,作為一個Vocal,要透明。或許她要做的,便是超越自己的聲音。「就像一個靚女演員,要付出更多,人們才看見你能演。」自己往後發展怎樣,她以第二張專輯名字「On The Go」來寄語。「形象是怎樣的?態度是怎樣的?我還未行到那個目標,難以說出來。」

她想唞一下,畀心機宣傳好以往的唱片,多於急著出版新唱片。「那些音樂都是當時最好的選擇,都是有原因的,而且值得做Reference。」她還想多寫歌詞。「開拓一下自己。」

近年許多好久不見的歌手、組合,都重踏舞台,at17也有機會重逢嗎?「都隔了那麼久,我們也在想是時候做些東西出來。」但組合分開的初衷,是大家各有事情想做、想試、想學。「重組一刻,希望兩人都成了『大光燈』。」

(2014年11月28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4年11月26日 星期三

【小小說】前度

對於她的過去,他從不過問。

反正每個人都有過去,自己的,不見得雪白無瑕。人家不去觸碰,自己就不會那麼笨,坦蕩赤裸掏出心扉。
 

美其名叫作尊重、信任,講白了,那其實是膽怯的表現,他不願意知道別人最真實的一面,也抗拒讓人家看穿自己。
 

直到他在她的facebook上,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出現在她的貼文「讚好」的名單中,他滿腹疑問。

他跟這個樣貌俊美的男子,本來並不認識。雖然他於表演行業工作,認識的人不少,但腦海中卻從沒有藏著曾經面對面見過對方的記憶。
 

他對這個名字之所以熟悉,因為它同樣出現在他的前度女友facebook上。
 

也就是說,這個男子,是他的現任跟前度的Common Friend。
對方也活躍地讚她的貼文,雖然從沒有留言過隻詞片語,但可見彼此關係匪淺。
 

那人就像一個神秘的、遙遠的旁觀者,讓兩個她,也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
 

一想到這裏,他的妒嫉心,便像突如其來的潮漲,一下子狂湧了出來,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智堡壘。
 

他問自己,如果那個男子沒有長得那麼美,他的反應會不會沒有那麼大?他自顧自的搖搖頭。
 

沒有答案。答案不重要。
 

妒嫉心還喚醒了好奇心。他搜索了這個男子的facebook。他叫Louis Chan,職業不詳,住址不詳,也沒有寫上其他個人資料;「Photos」設定了不對外公開,他只能看見對方幾張耍帥的Profile Picture,以及Tag了其他朋友的照片──是的,他看到了Louis分別與現任和前度的合照。都是態度曖昧、表情親暱的擁抱。
 

「Louis?」她被他裝作不經意的問起這個男子時,聳聳肩,淡淡然地回答:「他是我的前度。」
 

「我之前的?」
 

她「嗯」了一聲,點點頭。

「很俊朗啊。」他又裝作不經意的對應著。「跟我很不一樣。」


「是呀,跟你不一樣。」她說罷便走到廚房去了。他知道不能從她身上套出更多關於Louis的資料。若他再進一步追問,未免太過著跡。


後來,在一次大學同學聚會中,他與前度碰面,兩人客套的寒暄了幾句,都是關於工作和愛情的近況,得悉雙方都有新戀情後,他們互相祝福了一番。


氣氛歡愉,戒備心放下,是進入正題的時候。「對了,我們的劇團正在找演員,飾演一個重要角色,偶然發現了這個男子,你好像也認識他?」
 

他把手機遞給前度,手機屏幕亮著Louis的facebook一頁。他仔細觀察她的反應變化。
 

只見她眉頭稍微皺了一下,然後吸了一口氣,兩秒後,她的臉上重新掛上微笑。「Louis,我認識啊。」
 

「那就太好了,可以代為聯絡嗎?」
 

她遲疑了一下,說:「也可以的,如果你堅持要找他的話。」
 

「可以談談他嗎?我想對他有個大概的了解。」
 

她仍然保持微笑,但語氣明顯變得不再熱情。「我可以替你聯繫他,但我想,我不是談他的好人選。」
 

他問了這條兩人拍拖時也沒有問過的問題:「前度?」她點點頭。
 

「我之前的?」她點點頭。
 

聚會兩星期後,他的前度真的守諾,把Louis聯繫上了,他們約了在一家歐陸小資風情的酒吧見面。他是首次因為跟男人見面而緊張萬分。
 

Louis比約定時間遲了十分鐘進場。他在白色恤衫外,披上一件灰色絨質厚褸,也穿著一條貼身的深色牛仔褲,一對棕色皮鞋在閃閃發亮。
 

乾淨、不造作、帥,是Louis給他的第一個印象。是那種很受女性歡迎的類型,他心想。
 

兩人以握手為見面禮,Louis為遲到向他誠懇地道歉。他連聲說沒相干,又為Louis點了黑咖啡,自己則選了手工啤酒。
 

然後他說了構想了好幾天的對白──他是一套於明年公演的舞台劇作品的導演,正在為不同角色挑選演員,偶然在朋友的facebook上發現了對方,便冒昧地託朋友代為聯絡。
 

Louis表達了對演出的強烈興趣,又提到自己曾在大學階段,鬧著玩的加入劇社,演過幾套劇作,但畢業後忙於工作,把演戲興趣都丟到一旁,現在有人給予機會,實在叫他興奮。
 

他們東拉西扯的說了許多話,不止對戲劇的熱情,還有對工作的埋怨、對社會的期盼,以及對愛情的憧憬,言談間歡笑不斷,他是想也沒想過能跟這位現任和前度的前度,那麼投契。
 

臨別時,Louis大力地握著他的手。「跟你真投緣,很高興認識你,有點相逢恨晚的感覺。」他告訴對方,這也是他的心底話。
 

這套戲劇畢竟沒有上演,那只是他憑空想像出來的東西而已,後來他以「因資金問題把劇作無限期擱置」為由,向他表示歉意,但兩人卻開始了偶然約出來把酒談天的友誼,每次都是輕鬆愉快的聚會。
 

兩人基本上甚麼都談,但他卻沒有把現任和前度,都曾經是他女友之事,告訴Louis。
 

他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隱瞞,但他就是知道,那是兩人之間不能說穿的秘密。
 

後來,兩人聚會成了三人飯局,Louis的女友有時也會赴約。第一次見面時,他就立即被她一種發自內在的獨特氣質,深深吸引,而從她的眼神中,他也看得出對方的心情,掀起了一絲蕩漾。
 

半年後,Louis跟這位女子分手了。他開始跟她約會。

(2014年11月26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4年11月20日 星期四

雜談村上春樹短篇

 

大概沒有太多人好像筆者一樣,抱著不低於對村上春樹發表長篇新著的重視心情,期待其最新短篇小說作品《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其實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一向保持水準,一本短篇小說集動輒有三數篇優秀佳作,往往布局刁鑽精警,寥寥數語,就把讀者的心神給揪住了,讀後回味無窮,值得更多關注。

談到村上春樹短篇作品的重要性,忠實讀者應該知道,村上春樹不少短篇,後來給發展成長篇,好像《發條鳥與星期二的女人們》便是《發條鳥年代記》三部曲的基石,《螢火蟲》則在五年後巧妙地成為《挪威的森林》其中一幕。到底他的創作心情是怎樣的?他曾在書中(《螢火蟲》)這樣寫:「短篇寫作期間,感到可能有說不完的事,只好改長篇來寫。」

他這種長篇、短篇,再長篇、再短篇的創作節奏,一收一放一輕一重,追隨者的閱讀節奏,也無可避免受他影響。也有人批評他「炒冷飯」,但其實視乎你怎樣看待村上春樹的作品,老實說,他的文字世界的紋絡、肌理、設定、人物、構思、氣氛、命題,都是很貫徹的,說此新談彼舊,都不盡精確,正如你不能老是要求村上春樹在作品中解釋這、解釋那。那便是村上Style,他在《1Q84》寫過:「不說明就不明白的事情,是說明了也不會明白的事情。」好一句自圓其說。

殺人不見血
筆者身邊不少朋友,便是因為《遇見100%的女孩》,而一腳栽進村上春樹浩瀚的文字世界,這篇短篇小說集的知名度,大概不亞於《挪威的森林》、《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海邊的卡夫卡》等他的長篇大論。收錄在《遇見100%的女孩》中的《四月某個晴朗的早晨遇見100%的女孩》,當然是其中一篇叫人難忘的小說,YouTube亦有一段由Boston University Film Production製作、改編該作品的短片《100% Perfect Girl》(英語旁白),公諸同好。

許多人說村上春樹的文字,有著獨特的冷峻奇詭氛圍,難以被拍成影像,但除了非商業性質的《100% Perfect Girl》,由法籍越南裔導演陳英雄執導、松山研一和菊地凜子等人主演的《挪威的森林》,亦於二○一○年在各地公映,跟《100% Perfect Girl》一樣,都不是日本導演的作品,或許是當地人對村上作品抱有濃重感情,因而積累成沉甸甸的拍攝包袱,不敢輕率亂碰亂試。

當然也有日本導演勇於挑戰,於二○○八年離世的市川準,便根據村上春樹的短篇故事《東尼瀧谷》,在二○○四年拍攝了同名電影,該片由宮澤理惠主演、坂本龍一配樂,比起《100% Perfect Girl》、《挪威的森林》(值得一提,這套電影的配樂,由英倫著名搖滾樂隊Radiohead的Jonny Greenwood負責)的日本製造純度高得多。

《東尼瀧谷》收錄在《萊辛頓的幽靈》中,二○○五年由台灣時報出版,這本小說是筆者其中一本最喜歡的村上短篇結集,除了《東尼瀧谷》,鬼聲鬼氣的《萊辛頓的幽靈》、極短篇《綠色的獸》、把海浪形容成張牙舞爪將人活活吞進肚子裏的兇猛怪物的《第七個男人》,都十分精采。

筆者最喜歡的村上春樹短篇故事,是《螢火蟲》的《燒掉柴房》。那分明便是一個講殺人的故事,但卻「殺人不見血」,全文隻字不提「殺害」、「死亡」等強烈字眼,只以燒掉不起眼的柴房為隱喻,表達一個人在人間蒸發,明明沒有繪影繪聲,卻就是叫人讀後毛骨悚然、雞皮疙瘩,是很高明的寫法。《螢火蟲》繁體中文版本,由張致斌翻譯,不是大家看慣的賴明珠翻譯文字,若由後者處理,不知效果會是怎麼樣呢?

失去女人為主題
村上春樹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之前的短篇「新」作,是獨立成書的《睡》、《襲擊麵包店》、《圖書館奇譚》插畫精裝版單行本,村上春樹的文字,配上Kat Menschik的插畫,把讀者引進一個刺激感官的超現實世界。

至於新作《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收錄了七個短篇故事,均圍繞「失去女人」這個主題,乍聽之下已經很有想像性,試問村上春樹小說的男角,何曾試過「失去女人」呢?他在書中駕輕就熟地描繪這些男人的情欲處境,譬如《Drive My Car》舞台劇演員家福喪妻、《Yesterday》的木樽把女友推給別人、《獨立器官》的整形醫師渡會抱持獨身主義、《雪哈拉莎德》的羽原在奇怪的「陸上孤島」接受代號「雪哈拉莎德」的救援……他們各自遭遇不可思議的經歷。

另一故事《木野》,據說可能是村上春樹下一部長篇的原型,主人公木野開酒吧、愛爵士樂、在店裏放養一隻灰色的貓……種種設定,還是村上得很。還記得他那個「長短長短」的創作節奏嗎?在他的後繼長篇小說來臨前,讀者們,溫好書吧!

(2014年11月20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文化氣象)

2014年10月29日 星期三

【小小說】B城

放學後,阿志與阿明一起踏出學校,兩人嘻嘻哈哈了好一陣子,才揮手道別。媽媽看在眼裏,心中很不是味兒。

儘管媽媽多番叮囑,兒子仍然跟在B城生活的阿明,關係很要好。「阿明很聰明、很善良,我很喜歡他!」媽媽苦口婆心:「你應該知道,B城是個不知所謂、無法無天、頹廢不堪的地方……」

阿志噘起嘴來,喊道:「我又未去過B城,教科書又隻字不提,老師也避而不談,怎麼知道?」媽媽說不過他,顯得有點悻悻然。「總之你就不要跟阿明那麼親近,他只會教壞你!」

每次談起B城、阿明,母親就是如此反應激動,阿志是知道的,所以他盡量不會在她面前,提起有關的事情。其實不止是他的家,就連很疼他的姨姨和姨丈、鄰居黃嬸嬸、陳校長、餐廳老闆葉先生,他們都口徑一致,齊聲把B城罵個痛快。

他覺得很奇怪,從阿明的口中得知,B城是個鳥語花香、人們生活安泰、創意盎然的地方,雖然還是有罪案發生,好像近日阿明的住所附近,就出現劫匪行兇,但擾攘不久,就被當地的自治糾察制服了,他心想,就算是A城的警察,都不是每一次都那麼快就破案,何況B城是沒有警察駐守,只由市民充當糾察?「怎麼跟媽媽所說的『無法無天』相差那麼遠?」

B城的濃郁創意,是叫阿志最嚮往的地方。「在那裏,你想畫甚麼就甚麼,想寫甚麼就甚麼。」阿明見阿志不信他的說話,有次偷偷把一本當地創作的漫畫帶給他看,那是一本超級英雄漫畫,擁有神奇力量、紅鬚綠眼的主角,把紛亂黑暗、邪魔滿地的世界,推倒重來,建立新的秩序,他睜大雙眼,如獲至寶,看得津津有味。「A城是不能鼓吹外國英雄的,更不要說甚麼推倒舊有秩序這些敏感內容,這本漫畫在A城肯定是禁書!」

阿志隱約覺得,B城的實際情況跟自己所知的大有出入,便請求阿明帶他走一趟。「你確定?A城的小孩是被禁止到B城的,除了一些學校和公眾地方,兩城的居民幾乎也是不相往來,你要是被家人知道……」

阿志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星期天,父母外出了,我會從補習課溜出來,剛好有三小時的空檔,請你帶我參觀B城吧!」看見阿志那麼有決心,阿明便跟母親商量,然後在星期日那個約好了的時間,由他的母親駕車接走從補習學校跑出來的阿志。

「你就是小志嗎?明仔經常提起你呢!」阿志看著嫻熟地扭動軚盤、笑容滿面的美麗女子,有點不知所措,胡亂地應和,然後低下頭,漲紅了臉。媽媽不是經常說B城沒有一個是好人嗎?阿明的母親無論怎樣看都不像壞蛋。

他們在一個閘門前下了車,那裏有A城的警察荷槍實彈駐守,阿志不敢抬頭,生怕被他們認出自己是A城的人,把事情搞砸。三人最後順利的走進B城,阿志看見沿途有很多由不同物件建成的路障,而最吸引他的,是畫滿塗鴉的牆壁,以及俯拾皆是的街頭裝置藝術,喜歡繪畫的阿志,雖然不太明白那些塗鴉是甚麼意思,但從技法來看,個個都是技術高超,把圖像畫得栩栩如生。

「你也想畫嗎?」阿明的母親看穿了他的心意,鼓勵他也畫上一筆,阿志接過筆後,雙手顫抖起來,但仍然在牆上畫了媽媽的肖像。「A城是不能塗鴉的,抓到會坐牢。」他想起媽媽說B城無法無天。牆壁是公物,的確不應該破壞,但那麼小問題,就被說成無法無天,未免誇張,而美麗塗鴉讓城市風景變得有趣活潑,比較之下,A城就呆板沉悶得多了。

在阿明和他的母親帶領下,阿志參觀了B城一些角落,他看見這裏每個人都露出笑容,很有禮貌,有人在草坡上席地而睡,有人帶備帳篷露營,相比A城的高樓大廈井井有條,B城沒規沒矩,彷彿做甚麼都可以,人們氣氛熱情,阿志很快也被感染了,跟阿明跑跑跳跳,痛快地笑起來。

後來,他們在一個露天的食肆坐了下來,大嬸把一碗麵拿到他們跟前,阿志喝了一口可樂,問:「Auntie,A城和B城明明同屬一個國度,為甚麼關係那麼緊張?」

阿明的母親把笑臉收起來,認真地說:「我就簡單地告訴你吧。十多年前發生了一場社會運動,兩個派系互不相讓,當局為了緩和氣氛,把全國劃分兩個城市,並將B派的據點無條件讓給我們,但就作出經濟制裁,於是B城成為了一個獨立自治區,由市民守望相助而成的,我們都很珍惜這片爭取回來的樂土,但從此A、B城在理念上便愈走愈遠。當時你們還小,應該記不起來了。」

那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小志,又有人來鬧事了,我送你離開吧!」三人從閘門離開,阿志瞄了閘門外有十多位兇惡的叔叔,他們手握拳頭,聲嘶力歇地喝罵B城,有人甚至扔東西到B城,但城中人卻無動於衷,看來他們早已習慣這種騷擾挑釁,就連把守閘門的警察,都沒有動彈。「Auntie,他們是甚麼人來的?很可怕啊!」

阿明的母親吸了一口氣,說:「不就是你們A城的示威者吧。」他再望向這班示威人士,其中一位,看起來像極了鄰家的張伯伯,但平日看到的他,總是一臉和藹慈祥,跟現在兇神惡煞的他,判若兩人。

回到補習學校,心裏難過的阿志,向阿明話別。「阿明,到底是A城還是B城的人做的事正確?」阿明笑著搖搖頭,說:「我們太小了,這些艱澀的事情,我也不明白。但母親教導我,最重要的是了解,也不要別人說甚麼就信甚麼,我們要有判斷能力。正如很多人告訴我,A城的人都是沒有智慧、野蠻討厭,但你令我對A城改觀呢!」

阿志和阿明道別後,獨個兒回家去,夕陽在他眼前緩緩的沉下來。明明相隔多麼的近,但他不確定,B城的人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個太陽。


B城

放學後,阿志與阿明一起踏出學校,兩人嘻嘻哈哈了好一陣子,才揮手道別。媽媽看在眼裏,心中很不是味兒。

儘管媽媽多番叮囑,兒子仍然跟在B城生活的阿明,關係很要好。「阿明很聰明、很善良,我很喜歡他!」媽媽苦口婆心:「你應該知道,B城是個不知所謂、無法無天、頹廢不堪的地方……」

阿志噘起嘴來,喊道:「我又未去過B城,教科書又隻字不提,老師也避而不談,怎麼知道?」媽媽說不過他,顯得有點悻悻然。「總之你就不要跟阿明那麼親近,他只會教壞你!」

每次談起B城、阿明,母親就是如此反應激動,阿志是知道的,所以他盡量不會在她面前,提起有關的事情。其實不止是他的家,就連很疼他的姨姨和姨丈、鄰居黃嬸嬸、陳校長、餐廳老闆葉先生,他們都口徑一致,齊聲把B城罵個痛快。

他覺得很奇怪,從阿明的口中得知,B城是個鳥語花香、人們生活安泰、創意盎然的地方,雖然還是有罪案發生,好像近日阿明的住所附近,就出現劫匪行兇,但擾攘不久,就被當地的自治糾察制服了,他心想,就算是A城的警察,都不是每一次都那麼快就破案,何況B城是沒有警察駐守,只由市民充當糾察?「怎麼跟媽媽所說的『無法無天』相差那麼遠?」

B城的濃郁創意,是叫阿志最嚮往的地方。「在那裏,你想畫甚麼就甚麼,想寫甚麼就甚麼。」阿明見阿志不信他的說話,有次偷偷把一本當地創作的漫畫帶給他看,那是一本超級英雄漫畫,擁有神奇力量、紅鬚綠眼的主角,把紛亂黑暗、邪魔滿地的世界,推倒重來,建立新的秩序,他睜大雙眼,如獲至寶,看得津津有味。「A城是不能鼓吹外國英雄的,更不要說甚麼推倒舊有秩序這些敏感內容,這本漫畫在A城肯定是禁書!」

阿志隱約覺得,B城的實際情況跟自己所知的大有出入,便請求阿明帶他走一趟。「你確定?A城的小孩是被禁止到B城的,除了一些學校和公眾地方,兩城的居民幾乎也是不相往來,你要是被家人知道……」

阿志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星期天,父母外出了,我會從補習課溜出來,剛好有三小時的空檔,請你帶我參觀B城吧!」看見阿志那麼有決心,阿明便跟母親商量,然後在星期日那個約好了的時間,由他的母親駕車接走從補習學校跑出來的阿志。

「你就是小志嗎?明仔經常提起你呢!」阿志看著嫻熟地扭動軚盤、笑容滿面的美麗女子,有點不知所措,胡亂地應和,然後低下頭,漲紅了臉。媽媽不是經常說B城沒有一個是好人嗎?阿明的母親無論怎樣看都不像壞蛋。

他們在一個閘門前下了車,那裏有A城的警察荷槍實彈駐守,阿志不敢抬頭,生怕被他們認出自己是A城的人,把事情搞砸。三人最後順利的走進B城,阿志看見沿途有很多由不同物件建成的路障,而最吸引他的,是畫滿塗鴉的牆壁,以及俯拾皆是的街頭裝置藝術,喜歡繪畫的阿志,雖然不太明白那些塗鴉是甚麼意思,但從技法來看,個個都是技術高超,把圖像畫得栩栩如生。

「你也想畫嗎?」阿明的母親看穿了他的心意,鼓勵他也畫上一筆,阿志接過筆後,雙手顫抖起來,但仍然在牆上畫了媽媽的肖像。「A城是不能塗鴉的,抓到會坐牢。」他想起媽媽說B城無法無天。牆壁是公物,的確不應該破壞,但那麼小問題,就被說成無法無天,未免誇張,而美麗塗鴉讓城市風景變得有趣活潑,比較之下,A城就呆板沉悶得多了。

在阿明和他的母親帶領下,阿志參觀了B城一些角落,他看見這裏每個人都露出笑容,很有禮貌,有人在草坡上席地而睡,有人帶備帳篷露營,相比A城的高樓大廈井井有條,B城沒規沒矩,彷彿做甚麼都可以,人們氣氛熱情,阿志很快也被感染了,跟阿明跑跑跳跳,痛快地笑起來。

後來,他們在一個露天的食肆坐了下來,大嬸把一碗麵拿到他們跟前,阿志喝了一口可樂,問:「Auntie,A城和B城明明同屬一個國度,為甚麼關係那麼緊張?」

阿明的母親把笑臉收起來,認真地說:「我就簡單地告訴你吧。十多年前發生了一場社會運動,兩個派系互不相讓,當局為了緩和氣氛,把全國劃分兩個城市,並將B派的據點無條件讓給我們,但就作出經濟制裁,於是B城成為了一個獨立自治區,由市民守望相助而成的,我們都很珍惜這片爭取回來的樂土,但從此A、B城在理念上便愈走愈遠。當時你們還小,應該記不起來了。」

那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小志,又有人來鬧事了,我送你離開吧!」三人從閘門離開,阿志瞄了閘門外有十多位兇惡的叔叔,他們手握拳頭,聲嘶力歇地喝罵B城,有人甚至扔東西到B城,但城中人卻無動於衷,看來他們早已習慣這種騷擾挑釁,就連把守閘門的警察,都沒有動彈。「Auntie,他們是甚麼人來的?很可怕啊!」

阿明的母親吸了一口氣,說:「不就是你們A城的示威者吧。」他再望向這班示威人士,其中一位,看起來像極了鄰家的張伯伯,但平日看到的他,總是一臉和藹慈祥,跟現在兇神惡煞的他,判若兩人。

回到補習學校,心裏難過的阿志,向阿明話別。「阿明,到底是A城還是B城的人做的事正確?」阿明笑著搖搖頭,說:「我們太小了,這些艱澀的事情,我也不明白。但母親教導我,最重要的是了解,也不要別人說甚麼就信甚麼,我們要有判斷能力。正如很多人告訴我,A城的人都是沒有智慧、野蠻討厭,但你令我對A城改觀呢!」

阿志和阿明道別後,獨個兒回家去,夕陽在他眼前緩緩的沉下來。明明相隔多麼的近,但他不確定,B城的人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個太陽。

(2014年10月29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二話筆說)

2014年10月17日 星期五

數位音樂任君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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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買了新手機iPhone 6,還沒摸熟不盡相同的操作系統,卻發現機內音樂庫,忽然多了一張唱片──愛爾蘭殿堂級樂隊U2睽違五年的新專輯《Songs of Innocence》,便二話不說,立即戴上耳筒播來聽。

原來U2最近搞搞新意思,把整張新碟放上iTunes,慷慨地讓樂迷免費下載,可謂造福人群,也多給了樂迷一個購買蘋果手機、電子產品的理由,同時亦讓U2的聽眾群,一下子增至全球超過五億位iTunes用戶,宣傳者言:「一次讓五億人口同步擁有U2」,夠霸氣吧!是次雙方合作,大概促成了一場雙贏的利益交換。

在這個唱片業蕭條的年代,數位音樂如下載歌曲、串流音樂服務,已成聆聽音樂的主流形式,實體方面,只有黑膠唱片在市場上愈戰愈勇,CD在未來日子,不見得有反彈跡象,假以時日,或將被歷史洪流淹埋也說不定。

免費回饋樂迷
其實筆者是沒有那麼悲觀的,因為好音樂才不致因為載體媒介迭變而遭淘汰,它們只是通過各種不同形式,廣播傳播而已。好像近年串流音樂服務興起,樂迷僅付出約四十九港元月費,就能欣賞聽之不盡的海量歌曲,猶如書迷走進一家偌大的圖書館,在各個樓層自由搜索好書珍刊一樣,愛音樂之人,身處無窮無盡無止境的串流音樂庫之中,是會樂而忘返的。現實空間有限,香港尤甚,能以虛擬數位音樂庫,適度解決唱片儲存問題,值得支持。

問題是音樂生產者——歌手樂隊的收益情況。根據資料,大名氣的U2,過往唱片也不見得大賣,甚至有每況愈下的趨勢,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今天低迷唱片市道所致。以「十分一」原則,音樂生產者往往只分得微薄利潤,CD客不多,賺的錢就更少了。


另一邊廂,唱片公司要養起「成頭家」,即使賺了大份,也未必有肉食,甚至隨時要倒蝕,所以唱片公司製作唱片愈來愈保守,以香港為例,本地唱片公司對新人不敢大做特做,就連一姐一哥,也多只發行單曲、EP,小試牛刀充撐場面,從前猶如工廠大量生產一般,歌手一年推出三兩張專輯的盛景,早已不復再。

所以,既然唱片客量不多,倒不如通過網絡發行,繞過製作上、宣傳上的繁文縟節,把製作成本控制至最低,再以免費或低價回饋樂迷,然後直接收取盈利,或是響應潮流、一家便宜兩家著之舉。

U2的《Songs of Innocence》提供免費下載,「唱片」收益當然免問,但據悉U2、環球音樂和蘋果三方簽署了協議,蘋果可在一些宣傳渠道上,獨家使用碟中的《The Miracles(of Joey Ramone)》,作為伴奏,給U2帶來的宣傳效益,相信也不少。這張專輯包括四首額外歌曲的豪華版實體唱片,隨後才於線下和線上各渠道正式發行,有了之前的造勢,屆時可能才是U2及唱片公司的掙錢時刻。

新時代模式
談到先發數位音樂專輯,不斷突破的英倫著名樂團Radiohead,早於二○○七年,便不倚賴唱片公司及發行渠道,於官方網站發表《In Rainbows》的數位唱片,並讓樂迷自行決定下載費用,意味著該碟既能價值連城,也可以一文不值,可算是獨創先河。後來實體專輯才正式推出市面,這不啻也是該樂團音樂以外的實驗式嘗試,但至少此舉令他們在數位音樂的歷史名冊,寫上一筆漂亮註腳。

想起電影《一切從音樂再開始》,戲中過氣唱片製作人丹(麥克雷法路飾),與業餘歌手姬達(姬拉麗莉飾)搭檔,在被唱片公司請食閉門羹後,勇敢放手一博,完全不向唱片公司靠攏,從作曲、填詞、編曲、歌唱、演奏、錄音到混音,統統「一腳踢」親力親為(譬如把錄音室搬到街頭、天台,便鬧出有趣笑話),然後集中火力,轉戰網上,自家發行「一蚊雞」(美元)專輯,即只直接收取一張普通專輯約十分一價錢。

最後憑著丹的人脈、姬達的動聽歌聲、新鮮獨特的發表形式,唱片下載量瞬間激增,就連唱片公司都對他們刮目相看,雖然蝕了「頭啖湯」,仍然欲招攬姬達到其旗下效力,但能夠自力更生的姬達,位置逆轉,當然對他們不理不睬。這個不僅是電影故事,還是捉緊時代脈搏的音樂人絮語。

是的,新時代便有新模式,唱片公司、歌手樂隊、樂迷,大概都得適時改變,找出適合自己的步伐,迎向這個時代的音樂世界。

(2014年10月17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4年10月14日 星期二

莊梅岩 編執狂


莊梅岩,一個近年戲劇界無人不曉的名字,她偏偏不是演員,而是一直不太受到重視的編劇。

作為香港少有全職舞台劇編劇,她今年就有觸碰新聞自由和真相題旨的《野豬》,以及勇奪去年「香港舞台劇獎」多項大獎的《教授》,載譽重演,也有矚目新劇《杜老誌》演出完畢,《黑色星期一》亦已排定隊於10月底首演。

這位劇作敢言的「編」執狂,是這樣育成。

才不理會明星參演

訪問在莊梅岩的雅致家園進行,能夠想像,她平時就是在多麼寧靜的環境,創作一套又一套劇力張力無窮的劇作。

當時《杜老誌》第二輪演出,剛好落幕,於是傾談之初,無可避免以此為題,猶如賽後檢討。「有看《杜老誌》嗎?」筆者點點頭。「Second Run好一點。」

《杜老誌》群星拱照,當然,有辣有唔辣,她說時吐吐舌,「我寫東西,才不理會明星不明星。」她一早就知道有三位明星主演,他們都需要發揮,「但我不止寫他們仨,整個故事的結構和流程,肯定不止圍繞他們。」

她坦言須搜集大量資料,才能探知昔日杜老誌的容貌,「但我是借杜老誌去講我想講的故事。我寫東西很Play,不管有否商業味。」難度在於,有十個角色穿插其中,「劇情上也刪掉了一些,總不能太累贅。」

劉嘉玲的角色,好像不夠搶鏡?「是嗎?可是個個都讚她呢!」但她多少也有同感,「我不能在她身上著墨太多,我都不是想寫愛情,愛情只是副線。而且,Day One開始,已經講明是男人戲。」

莊梅岩好像愈來愈多舞台劇編劇作品。只是今年,既《野豬》、《教授》、《杜老誌》,10月底還多添一套《黑色星期一》,對一個本地劇作家而言,那麼多產而且受歡迎,相當難得,「我其實已經愈來愈少接編劇工作,最近作品重演較多,你才有這種錯覺吧,現在一年約有一套新作而已。」

不過,今年新劇,除了《杜老誌》,還有《黑色星期一》,「《黑色星期一》不算是劇作品,即興成分更多,結構很不同,我的工作也沒那麼繁重。」
 

對人有興趣
她與分屬好友的導演甄詠蓓,共同想出了這個關於工作的黑色喜劇主題,其他東西,便由此衍生。說起來,莊梅岩和甄詠蓓,之前攜手合作了引起各界迴響的《野豬》,「《野豬》是我首先寫出了一個『實的的』劇本,然後甄詠蓓執導。」

她稱甄詠蓓喜歡意象,過往與對方合作,都愉快收場,「既然她那麼有自信、具才華,何不信任她一點,先不去想結構、不寫得那麼『實』,少一些理性,只把感覺鋪陳出來。」她有許多身邊人的故事,零零散散破破碎碎,或可獨立成章,或者不能,她都一併寫出來,「任她『砌』。我對人有興趣,對形式沒興趣。」

除了甄詠蓓,九位演員,包括在劇壇赫赫有名的朱栢謙、翟凱泰、韋羅莎、鄧智堅等等,都參與其中,扮演作曲家、外傭、玩巴西柔術的醫生、打工媽媽、推銷員、Band友車房仔等等,「演員分很多種,有些Play the Role,有些Create the Role,他們全屬後者,位位獨當一面,但都很願意付出,與人合作。」

《黑色星期一》講工作,還沒發問,莊梅岩已率先搶白:「我知你在想甚麼,但那不是《潮性辦公室》。」分別是,前者無意把辦公室政治搬上台,抒發的反而是感性層面,「工作本來為了生活,但有時候卻摧毀我們的生活,在香港地尤甚。我們很少會說,愛自己的工作。」

莊梅岩做編劇,以意創造,難道不愛工作嗎?「我愛工作,但仍然有很多痛苦在裏面。」這些痛苦,來自薪酬、待遇,那是環境問題,「不是說在外國做創作就不辛苦,但空間大一點點、工作量少一點點、不同類型娛樂調劑多一點點,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不說別的,從辦公室窗子往外望,有沒有綠色植物,感覺已經很不同──而莊梅岩的家,外面種了樹木,空氣清新。

「《黑色星期一》探討各行各業各階層的打工仔,所面對的處境,他們到底能否找得到自己的天空,抑或長此下去百般掙扎至死?」

如果有天灰沉不已
如此說來,《黑色星期一》的確沒了莊梅岩過往作品,如她最愛的《法吻》、《野豬》、《教授》等等,那麼題材艱澀、調子沉重,猶如一個Break,「我不想太著跡社會、時事,希望觀眾以小見大。對我來說,似是『度假』。」

放諸今天香港,《野豬》簡直就是一則抑鬱預言,《教授》也呼應學生運動,彷彿愈來愈叫人共鳴,「我當然沒有預言能力,創作人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但只要對身邊人『挖』深一點,你自然能捉緊一些憂慮。」

那些憂慮,有根有據,不必預測,事情早晚會發生,「又如《杜老誌》,有金融海嘯,三十年前如是,今天亦然,其實歷史不停在重演,為甚麼?因為有人明明知道,卻沒有出聲。」

覺得自己的作品灰沉嗎?她搖搖頭。「我不是一個灰沉的人,反而天真得很,仍然相信劇本能啟發觀眾,文字自有其能力。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灰沉不已,大概會抑鬱得從此不再創作。」

雖然每年僅約一套作品上演,但已夠她忙,「譬如重演,便是預料不到的事情。訪問還是要做,你還是要去看Run-through,有些內容還是要修正,你還是要提交個人資料和照片。還有出書(劇本)呢?這些全都要親力親為。」但她坦言,重演是很難得的機會,而到學校舉行分享會,培育下一代,她幾乎來者不拒。

後記:不妥協

編劇多年,從《留守太平間》、《法吻》、《聖荷西謀殺案》的歐陸風情,到《教授》、《杜老誌》的本土情懷,許多事情都學會了、改變了,但有些東西始終學不了──她從不妥協,「你覺得這樣好,我覺得那樣好,就大家傾傾吧!」那時候,鬧鐘響起,她溫柔地笑起來,「啊,是時候學琴。」說的是囝囝,接著她便繞到房外,催促兒子換衣服,一幅幸福家庭的畫面。

輾轉又回復受訪的認真狀態,「我現在才知道,甚麼是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這位本地難得一見的劇作家,最忙最執著的工作,當媽媽肯定是其中一份吧。

(2014年10月14日,星島日報,副刊E01‧今日館‧生活起義)

2014年10月9日 星期四

鈕承澤 那代人的樂園

《軍中樂園》在今天的香港上映,本地觀眾看戲時,或許有另一番滋味。國共內戰,當年的仗是這樣打的,「豆導」鈕承澤皺皺眉,感觸起來。「這場戰爭,其實永遠還在繼續。」

訪問還沒開始,剛出席了韓國釜山電影節,及後又匆匆來港宣傳新片《軍中樂園》的鈕承澤,打了一下呵欠,「唔好意思啊!」又笑說一天幾個訪問「沒有人性」,逗得記者和攝影師哄笑起來。原來他交過香港女朋友,懂得廣東話,也與香港導演如彭浩翔,演員如劉嘉玲、張曼玉、馮德倫,都是很好的朋友,這次的製作團體亦有香港攝影師。率直豪氣的他,說話夾雜一兩句廣東髒話,也在所難免,但正因如此,交談起來是多麼的親切。

「《艋舺》來港宣傳時,我全用廣東話,只是後來又忘了。」《軍中樂園》也有一個香港演員廖啟智,「當年參軍,來自五湖四海,又山東人又湖南人又廣東人,我希望從不同地方,找當地演員演出,呈現這個狀況。」但廖啟智這個老兵角色,原來是跟他老友鬼鬼的彭浩翔出演的。「他很喜歡這個劇本,嚷著要演戲,但後來又騰不出時間,真不靠譜!」

戰爭仍在繼續

演員出身的鈕承澤,近年專注導演之職,都不演戲了,就算演出,都是在自己執導的作品裏,客串一角,好像《艋舺》的灰狼、《愛》的陸平,第一部執導作《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更親自演繹主角豆子。「現在還是有人會找我拍戲,最近內地有齣大型電影,便找我做演員,跟葛優合作,但我覺得現在都不是那種心情了。」

他淡淡的說,人總不能太貪心,「以前我就是太貪心,甚麼都想要,盡量一心多用,但工作那麼多,人會累,便有一些東西未能掌握好。」

面對《軍中樂園》如斯嚴肅的題材,他希望自己能夠靜下來。二○○四年,他已有《軍中樂園》的想法,直至二○一二年八月決定開拍,「以後我的生命中,就沒有別的事情了。」他從小就知道有一個叫「八三一」單位,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到九十年代結束,很神秘、有點不潔,為了解決台灣軍人性需要而設,「軍隊中有許多像『老張』一樣的老兵,軍隊不允許他們結婚,因為結了婚,他們就無心戀戰,但性欲無法宣泄也是問題,在金門就真的發生過有女生被強暴的事件,於是軍隊就成立了『八三一』。」

二○○四年,他讀到一篇文章《軍中樂園秘史》,作者在文中講述自己當年在「八三一」服役的種種經過,於是便激發起他創作一套訴說時代荒謬的黑色喜劇,這位作者,也成了阮經天扮演的小寶的原形。

把《軍中樂園》拍下來,另一個原因,是獻給他的爸爸。原籍北京滿族的鈕承澤,其去世了的父親,就曾是給國民黨招攬的軍人,那時候,他隻身來到台灣。「他的脾氣一直不好,我不知道為甚麼,對他的過去也不太清楚,但每次看見他跟朋友談及故鄉,他都流露出罕見的神采。」

他爸爸後來不幸患上「漸凍人」症,肌肉一天比一天萎縮,精神一天比一天憔悴,「手在抖,不能畫畫,但仍然勉強拿起筆桿寫家書,但那時內地尚未改革開放,我們唯有通過一位日本朋友,偷偷把信件寄回北京老家。」這一幕,他也拍進《軍中樂園》裏。

一九八五年,他病重的爸爸終被送到醫院去,以為時日不多,怎料一待便又是二十年。「我覺得他很可憐,想像他小時候在北京度過了一個怎樣的童年?他在胡同之間怎樣行走?他怎樣上了通往台灣的船離鄉別井?他的一生為甚麼那樣不快樂?」

題材選擇了我

濃濃的思念和想像,編織了《軍中樂園》。該片背景為國共內戰之後,從台灣本土及五湖四海召來當兵打仗的軍人,乃至為解決他們性需要的「八三一」軍妓,統統被禁錮在一個風光明媚的小島上,他們一代又一代的,等待一場彷彿永遠都不會發生的戰爭。

「但我現在才發現,這場戰爭,其實永遠還在繼續。」他說,台灣有藍綠陣營,也有外省本省、種族等問題,「你們香港現在也有類似的情況。香港、內地、台灣,明明同宗同族,但沒辦法,給切割了。」時代太荒謬了,故事太精采了,「所以我一定要拍下這部電影,否則這段歷史、這一代人的辛酸,便會被遺忘了。」《軍中樂園》是台灣電影,但講的是中華民族的事情,「我們都在裏面。」

認為兩岸意識形態上的戰爭永不遏止,他還有經歷。拍攝期間,他被指違法把內地攝影師帶上軍艦勘景,因而惹上官非,投資者曾計畫撤資,他甚至被痛斥「匪諜」,一夜之間,他從坐擁億萬元票房的台灣之光,變成賣國賊,「我當然不是,也沒有人覺得我真的是。所以我覺得,原來這場戰爭永遠沒有結束,原來這種荒謬永遠都沒有離開,原來那些偏見永遠都在捆綁著我們。」

所以,他更加要拍。「我不拍,這段歷史將永遠被遺忘。」他的電影作品,明明是自己的創作,而且他還是投資者,「看似是我選擇題材來拍,到今天才知道,其實是題材選擇了我。我被選中了要做這種事,我一點都不後悔。」而《軍中樂園》這種題材,內地也不一定能順利上映,加上諸多爭議,不怕嚇跑內地投資者?他笑了起來,信心盈盈。「不會的,因為我的電影拍得好!」

樂觀,不代表不面對壓力,他現在仍要處理法律問題,投資了的巨款,又不知有沒有回報。「So?我還要賺多一個房子幹嗎?我只能住一個家。」他從前不是這樣的,想的只是結織異性、要紅、出位、買屋買車買飛機。「可是我走到現在,已經改變了,我想付出。」電影是他的工具,「如果能為這個世界,留下一些我覺得有意義的東西,人們看了我的電影,開始有別的思考,那就值得了。」

(2014年10月9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文化氣象)

2014年9月19日 星期五

台北尋樂記

到台灣公幹,趁著工作與工作之間的夾縫,忙裏偷閒,在台北各處文藝氣氛濃郁的街頭巷尾,找找「樂」趣,也夠難忘。

之前多次來台,都沒有機會拜會Live House,這次便一口氣到訪兩個——Blue Note和海邊的卡夫卡,碰巧兩個地方都在羅斯福路,加上也在不遠處的茉莉二手書店等店舖,愛好音樂的遊客,可以在這裏消磨一整天。

經同行的傳媒行家介紹和引路,我們第一晚來到Blue Note,飲酒看騷。Blue Note打著「全台灣唯一演奏及播放純正爵士樂的經典Jazz Club」的旗幟,開業四十年,老闆蔡爸大有來頭,被譽為台灣爵士音樂教父,既組團又開店,孕育了許多代的爵士樂迷,我們拜訪當晚,表演的爵士樂團隊便十分年輕,得到機會躍上小舞台獻技,老闆這個教父角色,仍然十分吃重。

Blue Note地方不大,僅放了十來枱座位,但氣氛卻更加集中,客人拿著啤酒,一邊舉杯暢飲,一邊欣賞樂團演出,人生快事。店中還有老闆的唱片珍藏,他說客人可以隨便挑喜歡的點播。不知怎的,我居然想起村上春樹年輕時開辦的那家爵士樂酒吧Peter Cat。

藍調誠品茉莉

這趟台灣行,以Blue Note為音樂之路的起點,筆者享受了一個晚上,有了好開始。兩天後,傳媒團解散前夕,自由時間兩小時,筆者毫不浪費,連忙跑到附近不知來過多少遍的敦南誠品店,圖書沒有怎樣買,卻反而集中火力,逛設在地下的音樂部。

一年不見,這個偌大的音樂部,間隔內容變化了不少,近門口處是小食區,擺放枱子座位,讓客人歎咖啡,黑膠專區也設在當眼處──餐飲、黑膠,似乎是今天唱片店不能或缺也不能迴避的元素。幸而音樂區還是很豐富的,從樂迷未必統統認識的獨立廠牌出品,到流行音樂,再到台語音樂,都有跡可尋,還有音樂類書籍,讓客人打書釘。在這裏走一圈,還是很有「樂」趣的。

工作完畢,我在台灣多逗留兩天,看準星期六晚上,那家有名的Live House海邊的卡夫卡有演出,我就在當天下午,再臨該店所處的羅斯福路,順道尋找周邊的書店和唱片店——台灣特色小店多的是。先到毗鄰捷運公館站的茉莉二手書店和影音館,筆者還在尋找影音館的途中,在遊人眾多的路上,看見街頭表演的二人組合,年輕的他們翻唱了一些流行曲,但我志不在此,拍了照後,便轉身走進設在地庫的茉莉二手影音館。

沿著樓梯一直往下走,途經掛牆的Buena Vista Social Club海報,這家面積逾千方呎的店舖,便映入眼簾。店內唱片多得叫人眼花繚亂,先以中西區隔,再細分不同名目,筆者便從中到西尋寶去,最後給我找到黃國倫的《天使》,剛好跟家中他另一張早期專輯《掙扎》,湊成一對。

天籟歌聲洗滌心靈
於茉莉二手書店、影音館消磨了不少時間後,在踏上前往海邊的卡夫卡路上,糊裏糊塗摸上附近的二手書店,其中一家名為總書記樓上二手書店,就叫我印象深刻,除了藏書豐富、裝潢舒適有格調,該店近窗的位置,還放了一部黑膠唱盤,蓋上貼着的黑膠唱片,也寫了「總書記二手書店」幾個字,很親切、很不拘小節的感覺。那時店子播放齊豫的《The Voice》,齊豫宛如天籟的歌聲,叫筆者這個旅人洗滌心靈,聽著樂韻,便在沙發上呆了半晌,才捨得離開。

終於來到久聞大名的海邊的卡夫卡,跟Blue Note一樣,當晚演出不設門票,只須消費點菜就可以了,剛好筆者還沒吃晚飯,肚子餓了,便選了一碟肉醬意粉,又喝了當天第三杯咖啡,精神持續充沛。晚上八時許,一行四人的表演單位心電樂正式演出(事實上他們早在我們吃東西時,已經綵排兩三首歌了),曲風帶點迷幻的他們,愈演愈對辦,有趣的是,他們在表演期間,還播放跟音樂配搭的錄像,成了特色。不過,或許因為心電樂不夠名氣,當晚來客不多,但我們仍然很陶醉的欣賞這次猶如「包場」的演出。

台灣之旅,以海邊的卡夫卡作結,繞梁三日,飲飽食醉,心滿意足。一定要記住這條路線圖,下次再來訪。

(2014年9月19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4年9月16日 星期二

守望貝澳 保育水牛護生態


流浪動物天生天養,只要人們不予以干擾、破壞寧靜環境便行了。貓狗如是,水牛如是。大嶼山貝澳一直是水牛集中地,逾五十隻水牛,每天在貝澳浸泥浴、下泳灘游泳,蔚為奇觀。

但貝澳棄耕農地遭傾倒建築廢料的情況愈來愈多,今天水牛要稍移「牛」步,明天可能要被逼遷走。保育自然生態,人人有責,逼牠們無家可歸,我們又於心何忍?

晨早泥漿浴

踏上貝澳濕地之旅當日,天朗氣清,大嶼山愛護水牛協會主席何來,為筆者和攝影師引路,居住大嶼山二十多年的她,一直親力親為,在「水牛生態導賞團」充當導賞員,採訪當天的下午,還設有「假日護牛巡守工作坊」,義工們一起為貝澳其中一隻明星黃牛Billy進行巡守,讓牠在遊客眾多的假日,不受騷擾和傷害。

下車後,我們踩著村子的窄小路徑前進,不一會就到達棄耕地區。貝澳有村區、耕地、水源,同時由鹹淡水圍繞,亦有很多耕地,「現在這些棄耕範圍,有些成了季節性濕地,有些因為長年沒有水源滋潤,已經變得『沙漠化』。」

那時她指了指前方其中一塊季節性濕地,說:「上面一個個圓形水印,代表著土地正在貯水。」那些水印,恰恰就是水牛造成的,「水牛會在泥地挖泥,令水流入,牠們就有得浸泥漿浴了。」她說得有趣,言猶在耳,那時我們抬頭一看,一塊濕地約有十多隻水牛,果然在慵懶地一邊曬太陽,一邊用龐大結實的身體拌泥,很舒服的浸泥漿浴了,「加上牠們就在泥地裏排泄,令泥土的有機物變得十分豐富。」

她笑言,水牛朝早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在大草地啃草「開餐」,然後便做泥浴,下午五、六時則走進泳灘洗澡,「從前數十隻水牛一起下水,像極了大巡遊,許多攝影師都來捕捉這個有趣畫面,但現在來游泳的人多了,牠們也少了嬉水,怕受到滋擾。」牛怕人,似乎比人怕牛更甚吧。

從旱田邁向濕地

為了更近距離親近水牛,我們繼續沿著區隔兩邊多塊棄置耕地的小徑往前走,在季節性濕地、沼澤、水牛濕地生態等等,移動影子,我們又從水牛經過時給土地留下的水坑,想像牠們多年來錯綜複雜的踏實步伐——在旱田建濕地,何嘗不是一步一腳印的事情?

遍地開花的布袋蓮,真的是出淤泥而不染,把泥地映出一片柔麗的淡紫色,好不壯觀,「這裏就有超過五十多種濕地植物。」至於牛背鷺、烏鴉、燕子、貓頭鷹,甚至一些稀有品種雀鳥,也受到濕地呼召,前來棲息,可說是觀鳥好地方,眼前其中一隻水牛,便給多隻牛背鷺簇擁,何來告訴我們,這隻是「牛后」,而她介紹其他水牛時,如數家珍,「這些都是大嶼山最重要的水牛群,其他水牛都來自這個群組。」

貝澳濕地是大嶼山的水牛集中地,現約有五十多隻水牛棲息,而芝麻灣也可覓得水牛影蹤,據統計,全港就只有百來隻水牛而已。她續道,這個水牛群不是「原居民」,而是由一位曹姓的居民,在四、五十年前引入三隻水牛,然後開枝散葉。

她不諱言水牛在濕地的生態價值,是無可替代的,因為只得牠們能夠修復濕地環境,「過去二十年來,我們已在梅窩看到水牛對修復濕地,有顯著作用。」居住附近的她,見證這一帶的棄耕農田,如何逐步邁向濕地,她以「Amazing」來形容這個多年來的觀察和研究,「全港只有這裏能讓水牛群穩定、安全地居住,希望能繼續保留下去。」

別只做發展夢

不過,如果人們不懂珍借,貝澳也不一定是水牛的安樂窩,污染和暴力,便是牠們現時面臨的最大危機。何來指十年前當局一旦接獲投訴,就會執行格殺令,令水牛數量大幅減少,現在由村民自發成立「牛隊」,聯袂看守牛群,情況已有改善,漁護署也有不殺牛、只絕育的共識。

但不少遊客仍對水牛心生恐懼,甚至懷有敵意,會用燒烤叉刺傷牠們,部分村民又胡亂棄置垃圾到濕地去,當中不乏玻璃碎片,牛來牛去周身傷,「所以義工們總會隨身帶備藥用噴霧,為牠們處理傷口。」

現時貝澳這些棄耕地區,全為私人土地,業權分散,地權難以釐清,可能因為這樣,濕地才給歲月潤澤得以形成,否則早就被發展用來興建商場豪宅度假村了,但這個水牛福地,又能維持多久?「水牛是過不到區的,我們都在想辦法尋找其他濕地,但水牛那麼大隻,人們經常對牠們產生無謂的恐懼,搬到哪裏都被投訴。」

她稱大嶼山曾經在規劃上是一個保育區,擁有文化歷史,而因為海島關係,其水陸連接所產生出來的地境,也是不能比擬的,但今天的開發,卻不見得有全面的調查,賺錢利益至上,就不會關心生態後果,「連這裏最珍貴的東西都不知道,就要『剷』走它,這是一件叫人很擔心的事。」另外,人們非法堆填的情況,在過去多年持續嚴重,「我們都投訴了六、七年,但一直未見廣泛迴響。」即使耕地是業權持有人擁有,她覺得既然是社會一分子,就應該有社會責任。

說到底,同一天空下,人們早就應該學懂與動物和睦共處,增加對大自然的認知和保育意識,方為上策,「當局亦宜購回這些棄耕農地,立例保育濕地,不要只做『發展夢』啊!」

(2014年9月16日,星島日報,副刊E01‧今日館‧生活起義)

2014年9月11日 星期四

村上春樹の插畫


村上春樹最新出品,不是他繼《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後的長篇新著,也非他用來「間場」的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而是把舊作《圖書館奇譚》重新推出。新瓶舊酒,不代表了無新意,因為《圖書館奇譚》跟《睡》和《襲擊麵包店》一樣,源自Kat Menschik插畫系列,這位德國插畫師,為村上幾篇短篇舊作,注進了煥然一新的氣氛。

自二○一二年起,一手促成把《睡》、《襲擊麵包店》、《圖書館奇譚》插畫化,並以精裝版單行本姿態獨立成書的,是德國杜蒙出版社(Dumont),後者恰恰就是拉攏村上春樹和Kat Menschik合作的始作俑者。Kat Menschik是德國女插畫師,一九六八年生於東德盧肯瓦德,曾於柏林藝術大學、巴黎國立美術大學學習,二○○七年獲特洛伊斯多爾夫繪本獎。

村上春樹為《睡》和《襲擊麵包店》各寫了後記,提到了這次合作和他的感受:「一看到成品——我當時正巧在維也納,自書店陳列在平台的新書中取了一本——就深深愛上了。插畫非常新鮮,裝幀也完美」(《睡》);「她那超現實主義的畫作,我個人非常喜歡,所以很開心。曾經與她在柏林見過一次,一起吃飯。聽她說在舊東德度過的少女時代的事情」(《襲擊麵包店》)。Kat Menschik的超現實插畫,讓人看見一直只在腦中想像的奇妙的村上世界,好像《圖書館奇譚》那個「全身緊緊罩著真正羊毛皮衣,只露出臉的部分」的羊男,就堂而皇之成了《圖書館奇譚》封面人物,衝擊讀者幻想世界。三部插畫單行本也分別塗上綠色、藍色、黑色文字,加上書紙的質感,都叫書迷愛不釋手。

識於未紅時

村上春樹當然不是第一次跟插畫師合作,好像佐佐木MAKI便是其中一個很早期跟他合作的插畫師,只是過往人們談論他或其作品時,甚少提及插畫或插畫師而已。事實上,他過往作品的封面都是插畫風的,而跟他最合作無間的插畫家,要數剛於今年去世的安西水丸。

他倆可說是識於微時,當時村上尚未成名,仍然經營著他的爵士樂酒吧,安西就是酒吧常客,因為互相欣賞而熟絡起來,後來村上便正式邀請安西,為他在《Today》雜誌刊載的故事《鏡中的晚霞》畫插畫,從而開展了合作機遇。兩人感情深厚,除了從安西為村上作品揮筆塗出孩子氣、線條簡單的插畫,如《象工場的Happy End》、《村上朝日堂》、《蘭格漢斯島的午後》、《日出國的工場》、《夜之蜘蛛猴》等等,還能在村上多次以對方本名渡邊昇為主人公創作故事,包括《挪威的森林》等等,都能知曉。

事實上,村上早期作品的人物角色,均只以代號或職業稱呼,渡邊昇在村上小說世界登場,可見安西對他的重要性。個性幽默的安西也不禁自嘲,每次演講,聽眾問到第三條問題,便是關於村上的事情。《村上春樹之黃色辭典》關於《象工場的Happy End》的章節提到,村上曾經說過,雖然他「寫小說才是本業」的意義很強,覺得隨筆很羞恥,不過和安西水丸一起合作,促使他作出決定。

圖文並茂互相對照

安西水丸與村上春樹最後一次合作,應該是二○一一年的《村上春樹雜文集》,書中除了刊登了他與和田誠的插畫,還載錄了多篇關於安西的文章,好像《安西水丸在看著你》、《安西水丸只能讚美》等等,還有村上為安西女兒Kaori婚禮而寫的古怪賀辭《好的時候非常好》,書末則是安西水丸、和田誠的「解說對談」,讀者能更了解三人之間的關係。此情難再,讀後難免叫人惋惜。

近年另一與村上春樹合作的插畫師,是大橋步,迄今出版了三集的《村上收音機》,就是兩人的合作結晶品。《村上收音機》系列作品,結集了村上在女性雜誌《anan》的隨筆連載,大橋步充滿個性的版畫,是美妙點綴,也令村上的文章更有可觀性和欣賞性。村上在第一集《村上收音機》的後記這樣寫:「連載當時,就有大橋步女士的插畫配合,對我來說也是非常大的鼓勵……除了連載時的部分之外,這次為了出單行本,大橋女士又為我們新畫了很多新的插畫。真是非常感謝。」本身是他「相當熱烈書迷」的大橋步,則在《村上收音機2:大蕪菁、難挑的酪梨》後記,作出回應,她在文中感謝得到了這個「超幸運的工作機會」。是的,能第一時間讀到村上的文章,並且參與其中,一起創作,這大概是所有書迷夢寐以求的事吧。

現在出版了村上春樹配搭Kat Menschik的插畫小說,圖文並茂、互相對照,叫人看得津津有味。《睡》、《襲擊麵包店》、《圖書館奇譚》後,筆者最期待的,是充滿視覺效果的《電視人》、《品川猴》、《雙胞胎與沉沒的陸地》等短篇插畫化——也未免太貪心了!

 (2014年9月11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文化氣象)

2014年9月8日 星期一

【人物】回顧人生 李志超光影拼圖

許多攝影師都辦過回顧展,卻沒有誰比李志超更有資格,以攝影展示人生。

近年患上罕病腹膜癌、多次跟死神擦身而過的李志超,回港後,沒有停下來休養生息,反而趕快舉辦回顧展,從攝影,回顧人生點滴。

或許他想爭取分秒,在最熟悉的展覽場景裏,跟最愛的攝影,跳最後一場華爾滋。

放下唱盤唱針,圓舞曲激動響起,可能是生命中最後一輯光影拼圖,他是這樣捕捉焦距的。


跟李志超已有多年不見,這次他抱恙回港,之前多番想像他的憔悴病容,怎麼料到他訪問當天,精神、氣色竟是這麼的好?

他說話急促,連珠炮發,談到自己的病情,淡定又鎮定,宛如說著別人的故事,很難想像他自2013年至今,癌病復發過三次,也試過在同一時間插了六條喉管,吃不到食物,只靠營養素「吊命」。

「剛於6月回英國做化療,又以為這次撐不過去了,就連回程機票都沒有買。」最後關頭,問醫生拔不拔得喉,「反正展覽不能延期,就算回不來,都照搞可也。」今天,李志超還是回來了。

辦展覽就不要死了

2008年,他被診斷患上罕見的腹膜癌,末期,本地醫生束手無策,他遂到英國就醫,一度手術成功,治瘉過來,還到處遊山玩水,但2012年惡疾復發,病情反覆,去年醫生不停告訴他,活不久矣,「已有心理準備,甚至主動發放即將離世的消息。」

不過,他的老闆,即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院長Jeffrey Shaw,卻對他說:「你不要死,要回來辦展覽!」他就像有了目標,在病榻上自言自語:「那就不要死了,撐下去吧。」

這一撐,又是一年,「網友說我奇跡反彈。 『奇跡』二字是言重了一點,雖然之前的確徘徊在生死關口。」

李志超三十年前是基督徒,後來甚麼都不信了,現在卻又重投主的懷抱,問他為甚麼,他直認不諱:「人之將死,就想找個歸宿。」他說,信仰幫到抱恙的他很多,他甚至覺得那是續命的原因之一,「如果一個人的百分之五十是肉體、百分之五十是靈魂,也就是說,只有百分之五十患了癌症,那就健康得多了。現在我每次做化療都看靈修、哲學的書籍,靈性部份愈強,肉體部份便愈減少痛楚。」


攝影是藥

有說人在臨終時,會Flashback自己的一生,李志超也有經歷,但他更像是跟自己的創作對話,「記得一次病後,插了營養喉,出不了門,我便坐在醫院會客室,重看自己的攝影作品,足足有二十多天。」

那時他拿出平板電腦,展示攝影足跡,有相有真相,阿爾卑斯山白朗峰、蘇格蘭燈塔、挪威湖畔等等,他統統去過。

這位見盡俊男美女、浮華大地的攝影師,重新經驗那些感動時刻後,他滿足的笑了,「幸好我是攝影師,把人生美好的事物都拍攝下來——我曾經在此,不枉此生。圖片不會提醒你不美好的事情,因為如果不美好,你不會拍下來。」

就算這幾年間化療不斷,他都不忘攝影,化療期間,還不忘邀請俊美醫生充當模特兒,從而開展了仿效文藝復興名畫、參考《聖經》故事的新系列創作;身體稍為好一點,他甚至會攀山越嶺,「有作家這樣寫:『生命是癌,寫作是藥』,對我來說,攝影就是我的藥。」

另一種藥,叫靈修。自患病後,他重新理解生命,新的作品,往往指涉靈性、冥想,這次回顧展最後一部份便叫「Pantonemine」,也是他最想觀眾關注的部份,「其中一張照片,拍攝當日,是我病後躺在床上,望著從窗外映照進來的陽光,在不停變化,我一看便是幾個鐘頭。記得那天很難過,但看到太陽,又覺得人生很美好。然後便拿出手機,按下快門。」

這個「Pantonemine」,未必是美輪美奐的奇山異水,而是當你對生命有深切體會,外界一事一物,都反映自己的內心世界,「那是心鏡。」他現在拍的,便是這類照片,「最好便是你認不出甚麼地方,但看了照片後,你自有一番心靈體會。」

回顧展中,他細說重頭,從當年在《號外》任攝影師,為明星、名流留倩影,到鑽研男體美學攝影,到病後反映內心的靈性自省創作,「人生匆匆,一瞬即逝,沒有事情是永恒的,但能用相機保留,也算是一剎那的永恒吧。」

這些事情夠我忙

或許這便是樂觀。他說,英國的醫生、護士都很好,經常與他天南地北,又欣賞他的攝影作品,在醫生病人關係之外,他多了一份尊重。聽他說留院經歷,也是趣事多過不快,「會偷偷到附近的V&A Museum看David Bowie展覽。」說到底,還是停不了下來。

「既然未死得,不去看,就浪費人生了。」能夠如此精準的安排去向,別忘了,他是經驗豐富的攝影師,「不是任性為之,我做事總是諗過度過、有板有眼。那是一種準確計算,就像攝影,只要調校好光圈、焦距、構圖,就行了。」

回港後,舊朋老友飯局一個接一個,「又中大新聞系校友聚會,又華仁舊同學聚會,又《號外》攝影師聚會,他們常常找我做藉口,甚麼『Julian回來了』,那好像在我患病前不會出現的,也算是一種溫情吧。」

李志超會停下來嗎?不,他已計劃好出書、出攝影集,連合約都簽好了,「這些事情都夠我忙。人生在世,盡量貢獻多點,能留下一些Legacy,是好事。」

訪問完畢,筆者請他電郵攝影作品,供排版之用,他喜孜孜的笑起來:「好,又有得做。」他快步走進準備開學的大學生身影中,這個消瘦但仍然有格的男人,無論怎樣看,都比身邊人更有活力。

(2014年9月8日,頭條日報)

2014年9月4日 星期四

【小小說】迷城

在Cafe喝了第二杯咖啡後,他收到她的WhatsApp訊息:「對不起,仍在公司,還有手尾未完成,請多等我一會。」
 

他歎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他決定離開這家已待了兩小時的Cafe,伸伸手腳,但站在這個陌生又偌大的商場地面中庭位置,壓逼力從四方八面襲來,他不知去向。
 

大型商場就是有一種鬱悶侷促的刺鼻味道,這陣氣味,叫他不宜久留。但玻璃幕牆映照外面的世界,是給暴雨濃濃重重圍堵的,沒帶雨具的他,只能安分地留守原地。
 

為了打發時間,他決定先攀上頂層,然後逐層隨便逛逛,一直走回底層,他想,這大概能給他荒廢不少時間。
 

電梯分布離奇得可以,上了一層,他得到處找尋通往上層的電梯,逼著要走進那迂迴曲折的走廊,沿途經過星記咖啡廳、大記快餐廳、莎記化妝品店,但稍一不慎,便是踏上回頭路。
 

他居然憶起小時候與友人玩康樂棋「七上八落」的有趣經驗,想像力總能令身邊事物添上顏色姿采,於是行商場也就沒那麼討厭了。

上了兩層後,當他以為已掌握到這個商場的布局,怎料很快就要重新估算了,因為他看見連接另一商場的通道。他好奇起來,雖然方向未明,但仍踹著急步勇往直前,穿過那條只須跨出二十來步就到達另一端的密封通道。


說是另一商場,或許不夠準確,因為無論是樣式格局,兩者幾乎都是同出一轍,路牌也沒有明確的指引提示。就像一對孿生兄弟,又或是鏡像倒影。
 

但最叫他驚訝的是,剛才經過的星記咖啡廳、大記快餐廳、莎記化妝品店,居然再一次出現在他的眼前,而且就連次序都一模一樣。雖然那些都是開遍各街各巷的大型連鎖店,但在同一或相鄰的商場裏,宛如複製品一樣互相對照,就算是為求增加市場佔有率,無所不用其極,也好像說不過去。
 

想著想著,迎面而來的那一家三口、甜蜜小情侶、扶著枴杖的老頭,不也是在「那邊」遇見過了?

他猶如看見異象一樣,心臟砰砰的急速跳動。他回頭看見那條小通道仍然健在,便告訴自己:「不用害怕,可以輕鬆走回頭路,很安全的。」


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決定在這「另一商場」探探險。他作好準備,把這個通道連同周遭的商店,以手機拍攝下來,認清楚路線後,才大步向前走。


但經過曲折而分岔的走廊和商店所築起的路障,他「迷路」了,找不到返回剛才通道的路徑。他決定找尋「水牌」,辨清方向。


經驗告訴他,「水牌」設於地面電梯旁,他現在身處三樓,但電梯在哪?他連忙抓著迎面而來、穿戴體面的女子問路:「請問電梯在甚麼地方?」她笑著回答:「你找的是往上還是往下的電梯?」往下。「下一層、兩層,還是三層?」唔……一層好了。


「這層沒有下一層的樓梯,你要不上一層下兩層,要不下兩層上一層。」然後她指了指一東一西兩方向,告訴他兩條電梯的所屬方向,然後保持優雅儀態的離開。


雖然有說有笑,但她怎麼像極了一個機械人,了無生氣?他用力搖頭,揮走胡思亂想,趁記憶還未褪色,便轉而向東行,不久,他找到了往下兩層的電梯,便拼命躍了進去。


吹著中央冷氣噴出來的涼風,他從半空向下看,赫然發現,這商場的三層店舖和裝潢,跟他原本身處的商場,簡直是倒模似的,難怪已糊里糊塗返回舊地?


來到地面,他立即憑著依稀記憶,找到那家他呆坐了兩小時的Cafe,但制服相同的店員,臉孔卻不一樣了,他尤其記得那位替他沖泡咖啡的中性帥氣女生,現在已換上了體態肥胖的男子。
 

也可能是換班的,但所有職員都同時下班,似乎說不過去,這是另一商場的另一家Cafe,機會較大。

為免東拉西扯節外生枝夜長夢多,他決定返回原來的商場,靜待女友出現好了。接著他拿出手機,把剛才拍下的照片遞給途人看,幫忙認路,卻得到這樣的回應:「這裏有四個相似的通道,你想找哪一個?」就是那個通往跟這裏很相像的商場那一個。


「這個商場東南西北各方,都分別連接了四個商場,因為是同一發展商的物業,四個商場都幾不多是同一個樣子,裏面來來去去都是那些店舖,這樣吧,你沿著那邊一直走,會找到最接近的一個通道,祝你好運。」


他聽從對方的指示,找到一條通道,心中默默祈禱,閉上眼睛,走了進去。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時,面前又是那種花樣的商場樓層,但他卻有回到原地的興奮感覺。


那時,女友的WhatsApp來了:「我到了,現於星記咖啡廳,那裏等好嗎?」他眼前不正好就是星記咖啡廳嗎?但怎麼卻不見女友影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回覆WhatsApp:「請等等我,我待會就到。」


玻璃幕牆外暴雨下個不停,他有點置身水底迷宮似的,仍然為找尋出口而苦惱。

(2014年9月3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二話筆說)

2014年9月2日 星期二

李志超 回眸


許多攝影師都辦過回顧展,卻沒有誰比李志超更有資格,以攝影展示人生。

近年患上罕病腹膜癌、多次跟死神擦身而過的李志超,回港後,沒有停下來休養生息,反而趕快舉辦回顧展,從攝影,回顧人生點滴。

或許他想爭取分秒,在最熟悉的展覽場景裏,跟最愛的攝影,跳最後一場華爾滋。

放下唱盤唱針,圓舞曲激動響起,可能是生命中最後一輯光影拼圖,他是這樣捕捉焦距的。

辦展覽就不要死了

跟李志超已有多年不見,這次他抱恙回港,之前多番想像他的憔悴病容,怎麼料到他訪問當天,精神、氣色竟是這麼的好?他說話急速連珠爆發,談到自己的病情,淡定又鎮定,宛如說著別人的故事,很難想像他自2013年至今,癌病復發過三次,也試過在同一時間插了六條喉管,吃不到食物,只靠營養素「吊命」。

「剛於6月回英國做化療,又以為這次撐不過去了,就連回程機票都沒有買。」最後關頭,問醫生拔不拔得喉,「反正展覽不能延期,就算回不來,都照搞可也。」今天,李志超還是回來了。

2008年,他被診斷患上罕見的腹膜癌,末期,本地醫生束手無策,他遂到英國就醫,一度手術成功,治瘉過來,還到處遊山玩水,但2012年惡疾復發,病情反覆,去年醫生不停告訴他,活不久矣。

「已有心理準備,甚至主動發放即將離世的消息。」不過,他的老闆,即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院長Jeffrey Shaw,卻對他說:「你不要死,要回來辦展覽!」他就像有了目標,在病榻上自言自語:「那就不要死了,撐下去吧。」

這一撐,又是一年,「網友說我奇蹟反彈。『奇蹟』二字是言重了一點,雖然之前的確徘徊在生死關口。」

攝影就是藥

有說人在臨終時,會Flashback自己的一生,李志超也有經歷,但他更像是跟自己的創作對話,「記得一次病後,插了營養喉,出不了門,我便坐在醫院會客室,重看自己的攝影作品,足足有二十多天。」那時他拿出平板電腦,展示他的攝影足跡,有相有真相,阿爾卑斯山白朗峰、蘇格蘭燈塔、挪威湖畔等等,他統統去過。

這位見盡俊男美女、浮華大地的攝影師,重新經驗那些感動時刻後,滿足的笑了,「幸好我是攝影師,把人生美好的事物都拍攝下來——我曾經在此,不枉此生。圖片不會提醒你不美好的事情,因為如果不美好,你不會拍下來。」

就算這幾年間化療不斷,他都不忘攝影,化療期間,還不忘邀請俊美醫生充當模特兒,從而開展了仿效文藝復興名畫、參考《聖經》故事的新系列創作;身體稍為好一點,他甚至會攀山越嶺,「有作家這樣寫:『生命是癌,寫作是藥』,對我來說,攝影就是我的藥。」

另一種藥,叫靈修。自患病後,他重新理解生命,新的作品,往往指涉靈性、冥想,這次回顧展最後一部分便叫「Pantonemine」,也是他最想觀眾關注的部分,「其中一張照片,拍攝當日,是我病後躺在床上,望著從窗外映照進來的陽光,在不停變化,我一看便是幾個鐘頭。記得那天很難過,但看到太陽,又覺得人生很美好。然後便拿出手機,按下快門。」

這個「Pantonemine」,未必是美輪美奐的奇山異水,而是當你對生命有深切體會,外界一事一物,都反映自己的內心世界,「那是心鏡。」他現在拍的,便是這類照片,「最好便是你認不出甚麼地方,但看了照片後,你自有一番心靈體會。」

回顧展中,他細說重頭,從當年在《號外》任攝影師,為明星、名流留倩影,到鑽研男體美學攝影,到病後反映內心的靈性自省創作,「人生匆匆,一瞬即逝,沒有事情是永恆的,但能用相機保留,也算是一剎那的永恆吧。」

這些事情夠我忙

李志超三十年前是基督徒,後來甚麼都不信了,現在卻又重投主的懷抱,問他為甚麼,他直認不諱:「人之將死,就想找個歸宿。」他說,信仰幫到抱恙的他很多,他甚至覺得那是續命的原因之一。

「如果一個人的百分之五十是肉體、百分之五十是靈魂,也就是說,只有百分之五十患了癌症,那就健康得多了。」現在他每次做化療,都看靈修、哲學的書籍,他覺得,靈性部分愈強,肉體部分便愈減少痛楚。

或許這便是樂觀。他說,英國的醫生、護士都很好,經常與他天南地北,又欣賞他的攝影作品。在醫生病人關係之外,他多了一份尊重。

聽他說留院經歷,也是趣事多過不快,「會偷偷到附近的V&A Museum看David Bowie展覽。」說到底,還是停不了下來。「既然未死得,不去看,就浪費人生了。」

能夠如此精準的安排去向,別忘了,他是經驗豐富的攝影師,「不是任性為之,我做事總是諗過度過、有板有眼。那是一種準確計算,就像攝影,只要調校好光圈、焦距、構圖,就行了。」

回港後,舊朋老友飯局一個接一個,「又中大新聞系校友聚會,又華仁舊同學聚會,又《號外》攝影師聚會,他們常常找我做藉口,甚麼『Julian回來了』,那好像在我患病前不會出現的,也算是一種溫情吧。」

李志超會停下來嗎?不,他已計畫好出書、出攝影集,連合約都簽好了,「這些事情都夠我忙。人生在世,盡量貢獻多點,能留下一些Legacy,是好事。」

訪問完畢,筆者請他電郵攝影作品,供排版之用,他喜孜孜的笑起來:「好,又有得做。」他快步走進準備開學的大學生身影中,這個消瘦但仍然有格的男人,無論怎樣看,都比身邊年輕人更有活力。

(2014年9月2日,星島日報,副刊E01‧今日館‧生活起義)

2014年8月14日 星期四

再見吉卜力


  最近,日本著名動畫製作公司吉卜力工作室,再次成為觀眾焦點。原因當然包括宮崎駿的《風起了》、高畑勳的《輝耀姬物語》,以至紀錄片《夢與瘋狂の王國》,接連上畫,《吉卜力工作室場面設計手稿展——高畑勳與宮崎駿動畫的秘密》,也正於香港文化博物館舉行至本月底,而吉卜力工作室日前由動畫監製鈴木敏夫,宣布解散製作部,也令觀眾感到萬分惋惜。

  其實「解散」、「退休」之說,有留意宮崎駿及吉卜力工作室的讀者,大概已經司空見慣。宮崎駿早於一九九七年的《幽靈公主》後,便宣布「暫時退休」,後來還不是努力不懈地創作出《千與千尋》(二○○一年)及其他廣受談論的作品?去年宮崎駿又公開宣布《風起了》乃其最後一部動畫,他召開記者會的一幕,也有給導演砂田麻美收錄在《夢與瘋狂の王國》中,給在場以至銀幕前的觀眾,一起見證這個歷史時刻。

  雖說宮崎駿是「退休慣犯」,但以他七十三歲高齡,創作能量還剩下多少?我們總不能期待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堅持一筆一劃創作下去,但身邊卻後繼無人。他在《夢與瘋狂の王國》如是說:「將來很明確,吉卜力會解散,我已經可以看到了,擔心甚麼呢?」

動畫界三人組

  鈴木敏夫在接受訪問時,除了提到經濟壓力,還說:「宮崎駿引退,是一個很大的契機,雖說這樣下去也不是不可能,但不如就這樣稍為暫停一下,考慮今後發展。」言下之意,便是後繼無人,或不能單靠後繼者之力,撐起整個吉卜力。

  宮崎駿長子宮崎吾朗,也是動畫導演,曾執導《地海傳說》、《紅花坂上的海》等作品,但外界反應麻麻,他現正執導吉卜力首部電視動畫《綠林女兒羅妮婭》,將從十月開始播出,那可能便是吉卜力改組發展(或結束)的關鍵。

  《夢與瘋狂の王國》中,宮崎吾朗也有亮相,從他的言談所見,他對自己之前未能執導一部真正屬於自己、忠於自己的作品,大概未感滿足,這個長期活在宮崎駿巨大影子下的男子,要代替父親扛起吉卜力大旗與大業,未免太過壓力沉重了,而這對吉卜力也未必是好事。

  吉卜力工作室,當然不止宮崎駿一人。另一動畫巨人、跟宮崎駿亦師亦友的高畑勳,近日才推出闊別觀眾十多年的《輝耀姬物語》,上一套動畫作品,是一九九九年的《隔壁的山田君》。於《夢與瘋狂の王國》中,高畑勳的身影不多,但他的事迹(主要是創作紀律問題,如在「死綫」逼近等關鍵時刻永遠不見人)就時刻掛在宮崎駿、鈴木敏夫等人的嘴邊。

  若不是這套紀錄片記載,筆者不會對他們仨的相識相知緣起,那麼深刻:高畑勳提拔並影響宮崎駿,鈴木敏夫因早年採訪工作結識當時剛嶄露鋒芒的高畑勳和宮崎駿,後來於一九八五年促成吉卜力工作室,如不計工作室成立前的《風之谷》,從《天空之城》開始計算,至早前於日本上映的米林宏昌《回憶中的瑪妮》,吉卜力共製作了二十部動畫長篇,當中不乏家喻戶曉的作品,好像《再見螢火蟲》、《魔女宅急便》、《歲月的童話》等等——對於吉卜力以至日本動畫界,這個三人組缺一不可。而在高畑勳和宮崎駿兩位大師前,鈴木敏夫以「不對他們的創作指手畫腳」為前提,專注電影製作。

迎接新的來臨

  從《夢與瘋狂の王國》所見,鈴木敏夫儼如吉卜力的大內總管,管理一切行政上、決策上的大小事務,也會穿州過省,代表吉卜力推銷動畫新作,在鏡頭前的他,總是溫文爾雅、面露笑容、謹言慎行,予人很精明幹練的感覺。

  鈴木敏夫說過,成立吉卜力工作室目的,便是「純粹建立一個為高畑勳、宮崎駿專用的創作平台」,現在宮崎駿再次宣布引退,高畑勳即使未退休,也絕不能說活躍動畫界(看其新作與前作相隔十多年之久便可想而知),縱使吉卜力還未散解,縱使仍然冒起後起之秀,但重新改組,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說起來,雖然比較高畑勳(七十八歲)和宮崎駿是年輕得多,但鈴木敏夫今年已經六十五歲,已屆退休之年了,他的何去何從也影響吉卜力的將來。

  據悉現時吉卜力的製作部,已經人去樓空,這個《夢與瘋狂の王國》集中拍攝的場景,會是怎麼樣的冷清?職員們每天下午三時半稍休片刻進行的廣播體操,會否繼續?在工作室飼養的混種野良貓牛子,是否適應沒那麼多人照顧、逗玩?

  儘管吉卜力面臨巨變,他們製作過的作品,經典始終是經典——其實,作為觀眾,也早晚需要調整心態,跟吉卜力說再見,迎接新的動畫工作室來臨,儘管那時候,吉卜力不一定仍然叫作吉卜力了,卻但願夢與瘋狂之王國的神話,能夠在不同形式下延續下去。

2014年8月14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文化氣象)

2014年7月22日 星期二

葉漢華 街貓影


跟剛出版流浪貓攝影集《街貓》的葉漢華,到橫街窄巷,「探訪」並拍攝流浪貓,體驗他平日四出拍攝街貓的經驗,這個「訪問」地點,是他提議的。「依書直說,沒有真實感,親身感受一下,你會了解更多。」

大雨灑灑停停,我們也得迴避多次,但仍看見一兩隻流浪貓的影蹤,牠們或伏在冷氣機底遮風擋雨,或守在坑渠邊,似乎要捕獵粗心大意探頭出來的老鼠。

「街貓比較怕人,但太過膽怯或太過熱情的,都不常見,大部分會好奇地、警覺地瞪著眼望你,並跟你保持一定距離,如要拍攝,你得摸索這個距離,當牠們覺得你沒有威脅,便可能會做回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譬如舔毛,這個時候我便開始拍攝。」

他有時口中會發出「噠噠」聲,又會小聲跟貓兒問好。「我當貓兒是朋友,關係是平等的。相處上,你要明白牠們的喜惡,牠們也會摸索你的習慣,互相遷就。」

他跟街貓的情緣,始於中學預科後,當時他修讀電腦課程,校園內一隻流浪貓生了四個小寶寶,他便帶了其中一隻回家收養,成了他首次與貓的最親密接觸。後來他投身報刊新聞攝影工作,趁著工作與工作之間的空檔,他到處拍攝,漸漸把鏡頭對準街貓,也老馬識途般認得出街貓天生天養、四海為家的足跡。

「除了拍照,過時過節也會給牠們『加料』(買食物)。」有時靠耐性,有時靠反應,貓咪伸懶腰、打呵欠、飛躍渡河、在石縫中探頭出來,還有兩貓親密地頭挨頭、大貓叼著豬扒給小貓吃,統統構成有趣畫面。他十多年來共累積了二萬張街貓照片,於機緣巧合下,今天輯錄成書。

《街貓》給筆者印象最深的,是它不如坊間許多貓書一樣,只記錄小貓可愛動態,還以影像紀實地展示牠們惡劣的生活環境,幾幅街貓暴屍街頭的照片,就叫人心情沉重,但想深一層,那只是現實中的天災人禍、生老病死,比那些只得可愛貓照的作品集,更加真實。書中也有他的文字,以淺白筆觸寫出對街貓的深厚情懷,《廟貓族譜》一章尤其叫人感動。

「其實貓的生命力很強,但生老病死是必然要面對的,有時可能還會被汽車撞倒、被狗襲擊,牠們老了病了,也不像人一般會看醫生,晚年可能過得比較痛苦。」

不過,比起天災,人禍可能才是流浪動物的最大威脅,先不說執法機構接獲投訴後,捕捉牠們人道毀滅,討厭流浪貓的人,要毒死牠們,也太容易了,亦有不懷好意的人捉街貓去虐待,或者賣上內地吃掉,這些新聞屢見不鮮。流浪貓狗亦因地盤竣工、舊區重建,頓失家園。

「香港不能說是自然環境了,天生天養不成立,人類社會權力絕對傾斜,動物無從抵抗。」現時香港遺棄動物情況仍然普遍,造成流浪貓成群,但隨著愛護動物協會為流浪貓進行「捕捉、絕育、放回」的「貓隻領域護理計畫」,得到愈來愈多人支持,情況已有改善。「我覺得朝向好的方向走,希望這個計畫能讓普羅大眾認識。」

(2014年7月22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答客問)

2014年7月8日 星期二

封閉六十年 邊境探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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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新界北部的香港邊境禁區,近年才告解禁,守望兩地的風土人情故事,也逐漸解開,筆者跟隨剛出版《入境問禁:香港邊境禁區史》作者阮志的步伐,踏足昔日禁地,沿途經過上水的馬草壟、麥景陶碉堡、料壆、居石侯公祠等地,翻開一頁頁鮮為人知的香江故事。

多了遊人到訪

那個周末,跟阮志等一行人,在上水火車站附近等候,一起躍上一輛小型旅遊巴,搖搖晃晃的駛至馬草壟。司機不熟路,於2007年開始研究禁區歷史和文化的阮志,充當領隊,比手劃腳指點方向,我們則抱著發現新大陸的心情,走進一個香港不為人熟悉的角落。

邊境禁區位於新界北部,毗鄰深圳,給一彎深圳河圍畔,範圍由沙頭角繞至后海灣,面積約共二千八百公頃。香港禁區是時代遺物,歷史得從1951年說起,當時香港因中英政治關係逆轉,出於保安需要和遏止過境走私犯案,當局決定沿中港邊界設立禁區布防,形成軍事重鎮,當地原居民就這樣跟外界隔絕。

隨著香港主權回歸中國,部分禁區已先後在2012年2月及2013年6月解封,包括我們這次遊覽的馬草壟等地,另外還有二十多條村落,被剔出禁區範圍,箇中封閉六十年的故事,也逐漸展露公眾面前。

十多分鐘後,我們便到達遙望深圳高樓大廈的馬草壟信義新村,甫下車,便看到其中一組村屋旁邊,佇立了一面國旗,隨風拂揚,雖然該地已解封,但那種獨特的禁區氣息,仍然濃郁。阮志說:「我們已經越過昔日的禁區界線,從前是需要獲發禁區紙,才能通過,現在任何人都可以前來參觀。」

他稱旅遊人士已陸續到訪,這個大清早,亦有一班全副裝備的單車友,駕著單車疾走馳騁。「這裏道路平坦,風光秀麗,沿著邊界路徑一直踩,可以到達落馬洲,所以很受單車友歡迎。」現在馬草壟亦是汽車露營好去處,筆者曾訪問過的民間團體草原地圖,也於今年1月在東華三院馬草壟營地,舉辦過《草民音樂營》,當然還不少得好像阮志帶隊的這類文化旅遊團,以及攝影發燒友的足跡,「但多了人來訪,可能對村民造成困擾。」

殖民時代遺物

雖然愈來愈熱鬧,但馬草壟信義新村是相對淳樸的,除了士多、雜貨、貓狗糧食店舖,沿途不見成行成市的商店,只有新新舊舊、住了約六十多戶人家的民居村屋,亦有破爛廢置的屋子和荒廢的田野,偶爾傳來響亮狗吠聲,乍看之下,跟新界任何一條村落,沒有太大分別,也有婦人很友善地採摘屋前樹上的黃皮給我們嘗嘗。

阮志又說,5月份還有村民以柴火烚粿,屬民間傳統風味,「上世紀四十年代,不少內地人逃難到這裏,得到教會人士接濟,漸漸定居下來,村子便是這樣給建立起來。當時許多居民同時擁有兩地的身分證,也有不少人持『耕作證』,互相過境耕種,上世紀八十年代仍有幾十張,但現在已愈來愈少了,幾年前還有一位溫婆婆,持著『耕作證』過境耕種,但近年已移居外國了。」《入境問禁:香港邊境禁區史》封面,便是昔日客家農婦站在禁區路牌前留影。

走著走著,他指向一個下沉的小房子,說:「上世紀六十年代,深圳河曾發生水患,這便是痕跡。」那時駛過一輛藍色小型貨車,阮志表示,由於馬草壟一帶的公共交通尚未完善,只得那些班次稀疏的鄉村車,來往村子和市區,「因為村民不多,司機全都認識,所以接載一些年紀大的乘客時,甚至會直接把他們送到家門前,很有人情味。」隨著愈來愈多訪客,當地現正向運輸署申請小巴線,日後這些特色的鄉村車,或將完成歷史任務停駛。

然後我們來到一個河畔濕地前,阮志說那裏從前圍著阻截非法入境者的鐵絲網,港人也不得逾越,現在鐵絲網給拆掉了,只剩下地上抹了水泥的痕跡,以及遠眺深圳繁華鬧市的廣闊視野,「這裏有路通達深圳河。」後來,我們上山來到馬草壟警崗——麥景陶碉堡,隔著鐵閘和鐵絲網在門外看,阮志說這是在中英冷戰時期,用來監視邊境情況,另有六個麥景陶碉堡分布各處。然後我們乘車前往全村約有一千人、鄰近羅湖的料壆,參觀了當地的福德宮,以及河上鄉的居石侯公祠,這兩個古色古香的地標,筆者還在後者一睹「水車」的真身。

發展付出代價


阮志上世紀九十年代於香港城市理工學院公共及社會行政學系畢業,其後在香港科技大學攻讀歷史及人類學碩士課程,2011年獲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博士,多年來業餘從事本地歷史及風物研究,近年集中探究香港邊境史及禁區村落,出版《入境問禁:香港邊境禁區史》前,曾著有《中港邊界的百年變遷:從沙頭角蓮蔴坑村說起》等作品。現在禁區開放後,遊人多了,對村民造成困擾,是可以想像的,他提及有些村落就自行築起圍欄,不讓旅遊人士前往,有些又造成交通擠塞,「開放禁區,有關當局應該考慮到各種問題,而作出相應措施。」第三階段縮減邊境禁區範圍,涵蓋梧桐河至蓮蔴坑,預計於2015年解封。

新界東北發展計畫,鬧得沸沸揚揚,剛解封的禁區,也正在經歷蛻變,阮志歎謂,有些村子內部也分了保育派和發展派,爭拗不斷,作為研究者,他感到無奈,「禁區土地封閉六十年,村民當然有權建屋賺錢,讓它們物有所值,但鄉村社區原有傳統和文化,也應該保留,而多年來一直耕田的農民,許多都不是田戶,只屬租客,被逼遷走,他們的付出得不到欣賞,大家只當他們是過客,一提到發展,便要犧牲他們。」他續說,避免兩極化,如何平衡、找出大公約數,至為重要。

記得乘車前往邊境時,沿途有許多抗議新界東北發展計畫的橫額、海報,阮志告訴筆者,那些都是來自古洞居民的吶喊,新界東北發展對他們影響很大,我們剛才到訪的馬草壟、料壆等地,則暫時未有直接影響,「但新住宅區、商業區、大學城建立融合後,或會造成連帶效應,久而久之,邊境地區很大可能也會面目全非。」他不諱言感到擔心,唯有加快步伐記錄邊境故事和今昔變化,「告訴大家這些地方的珍貴之處,即使發展,人們是要付出了重大的代價。」

我們乘小型旅遊巴,折返火車站,沿途美好風光和人文故事,烙印心中。下車後,雖然今天彼此歸途不同,但這次埋下種子,日後將朝往另一個邊境——也就是另一個香港故事邁進。

(2014年7月8日,星島日報,副刊E01‧今日館‧生活起義)

2014年6月17日 星期二

巴黎丹青留回憶 藝術館翻新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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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丹青:二十世紀中國畫家展》快將揭幕,香港藝術館總館長譚美兒、館長司徒元傑,領著筆者先睹為快。

香港藝術館計畫於年底進行翻新工程,這個為期三個月的展覽,或在封館前為市民留下美好回憶。

譚美兒、司徒元傑見證香港藝術館以至本地藝術的多年發展,在館外一幅偌大牆壁前留影,身後是一張張為展覽絞盡腦汁海報,眼前遙望煥然一新的藝術館姿態。

翻箱倒篋珍貴資料
司徒元傑說,運送是次展覽藝術品的航班,足足延誤了兩天,「肯定要通宵幾天趕工了。」展覽會順利開幕嗎?「是一定要順利!」他一臉精神飽滿,似乎愈是忙亂,便愈會提起精神,那是敬業樂業的專業態度,「這些全是文物藝術品,每一個細節的處理,都不能粗疏。」

巴黎是歐洲的藝術和文化之都,自二十世紀開始,那裏成了一代代中國畫家磨礪畫藝的英雄地,是次展覽便展出多位二十世紀於中國畫壇掀起翻天覆地變革的大師,包括徐悲鴻、張大千、林風眠、吳冠中、朱德群、趙無極等約三十位著名畫家的作品,他們有的到法國留學,有的遊學,有的旅行,過程不同,但都為中國畫跟法國文化,纏上千絲萬縷關係。司徒元傑還翻箱倒篋,作了許多資料搜集,找到珍貴照片、紀錄片,準備帶來展場示人,包括未曾公開播放、由製片人朱旭華攝於約1956年的張大千繪畫過程紀錄片。

踏進位處四樓的展場,即被那裏仿效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的裝潢格局所吸引,雖然藝術品還沒上架,但標題文字已經貼好了,叫人想像四面八方牆壁上掛滿畫作時,有多震撼。他們還貼心的築起一個以Cafe為形象的Reading Corner,Menu全是書名,精神糧食是也,「頭盤」是《林風眠的藝術》,來客便能翻閱法國、中國藝術交流歷史的章節,「以往跟《法國五月》合作的展覽,意念都由他們提出,我們予以配合、提供場地,這次卻由我們策劃出來。」

玻璃外牆連繫海港
主管「虛白齋藏中國書畫館」的司徒元傑,於香港藝術館已熬過二十八年寒暑,「這些年來,無論質和量,香港藝術都有顯著發展。從前我當學生的年代,哪有那麼多展覽看?」他見證香港藝術館,怎樣從1962年坐落香港大會堂展館,走到1991年啟用的尖沙嘴現址,現在又為修葺忙碌準備,辦公室將再次搬遷。可有捨不得?他笑著搖搖頭,「香港大會堂那次就不捨得,畢竟那裏有許多歷史舊物,很美。」他兼管藏品,裏面的一萬五千件珍藏,將會到他們的「姊妹」博物館各處留居,「那是一項浩大工程。」

香港藝術館封館,對香港市民、藝術愛好者,是大事。這兩年間,我們都到訪了《有情世界——豐子愷的藝術》、《安迪華荷:十五分鐘的永恆》等廣受歡迎的展覽,也於現在梳士巴利花園藝術廣場戶外展出的《天、地、人——香港藝術展覽》一列雕塑前,拍過「到此一遊」照片。

《巴黎.丹青:二十世紀中國畫家展》,由法國五月、康樂及文化事務署、香港藝術館、巴黎賽努奇博物館和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主辦,總館長譚美兒稱,這是香港藝術館閉館前最後一個跟外國合作的大型展覽,日後或有零星的本地藝術展覽,如一切按部就班,12月底就要「交吉」予建築署,展開兩年多時間的裝修工程,現等待立法會通過撥款,「我覺得現時香港藝術館也追得上國際水平,但在硬件上,空間不足是最大問題,以往舉辦展覽,存在一定掣肘。」司徒元傑便提到之前做黃永玉展覽,就有許多作品大到掛不到,「很可惜。」

重裝後的香港藝術館,將興建一個雙層高展廳,以容納大型藝術品,譚美兒說:「還有外觀上的改動,好像加上更多玻璃外牆,加強通透感,連繫外面的維多利亞海港景色。」另外,通往正門的大樓梯將會拆掉,正門、書店、餐廳也給搬到地面,並多加兩個入口,以及一個鄰近海旁連接一樓的樓梯入口。

講本土故事
曾在茶具文物館、香港文化博物館、藝術推廣辦事處等工作過的譚美兒,2012年再次回到香港藝術館,擔任總館長要職。她稱封館期間,團隊將主動走出藝術館,多做「外展」輸出,好像《巴黎.丹青:二十世紀中國畫家展》完畢後,香港藝術館便將部分嶺南派作品館藏,借予巴黎賽努奇博物館,於明年展出。他們也會在本地的展覽空間,另覓展出途徑,以及跟本地藝術家合作,走進學校和社區,「希望做好藝術教育工作,讓觀眾準備充足,當香港藝術館重新開放,人們會更懂得欣賞展品。」

她又說,港人出外旅遊,一定踏足當地美術館,卻反而不常到訪本地的博物館,「或許他們覺得,香港的美術館一定不夠人家好。」歸根究柢,是沒有產生連繫,所以她希望日後香港藝術館,能加強本地藝術史的研究,重新開館後,讓人掌握更多本地藝術發展,「成為推廣香港藝術的重要場所,以藝術語言,講香港故事。」

司徒元傑覺得,質和量之間,要取個平衡,「視覺效果固然重要,但展覽演繹得好,觀眾有得著,甚至從不愛藝術到愛上藝術,那就成功了。」他覺得未來西九將扮演互相配合的角色,而彼此一直緊密聯繫,譚美兒指對方比較國際化、當代化、跨媒體的,「如果他們是斷代史,我們便是通史,兩者分別以文化研究和藝術歷史的不同切入和視野,剖析藝術,分工清晰。」

司徒元傑笑著說,無論香港藝術館、西九,以至其他藝術場地,都是屬於香港市民的,「大家都搞藝術,而藝術汪洋大海,大家互補互助,給市民更多選擇就好了。」

(2014年6月17日,星島日報,副刊E01‧今日館‧生活起義)

2014年5月2日 星期五

毒師樂章




最近才看畢被譽為最「神」的美劇《Breaking Bad》(中譯《絕命毒師》),加上《Lost》和《Fringe》,高踞筆者三大最愛美劇之列。作為樂迷,看劇時又怎會不對音樂留神?尤其是《Breaking Bad》,其配樂的確妙不可言。

配樂功不可沒

備受認同的《Breaking Bad》,獲獎無數,角色獎項捧走一個接一個,至於音樂的榮譽,該劇亦獲提名美國格林美最佳電視劇音效剪輯(二○一○年、二○一二年、二○一三年)和最佳電視劇混音(二○一二年、二○一三年),惜無功而還。不過,比起最佳劇集、最佳男主角等重要獎項,其他的,可能只屬錦上添花而已。

但對筆者而言,《Breaking Bad》的配樂、選曲,的確提升了觀劇感受,配樂團隊可說功不可沒。好像墨西哥的Los Cuates de Sinaloa,那首充滿南美綺麗風情的《Negro Y Azul:The Ballad of Heisenberg》,歌「頌」化名Heisenberg的主角Walter White(Bryan Cranston飾),以及短命化學家Gale Boetticher(David Costabile飾)的《Major Tom(Coming Home)》,雖然曇花一現、風格不同(後者逗趣味道甚濃),但都成為亮點。

提升腎上腺素
談到全劇其中一幕最刺激的情節,Walter、Jesse Pinkman(Aaron Paul飾)等人,膽子大起來,計畫劫火車,偷走製毒用的甲胺(第五季第五集),過程千鈞一髮、驚險刺激,充滿節奏感、速度感以至壓逼感的敲擊樂,便恰恰用來提升觀眾的腎上腺素。盜劫完事後,節奏漸次緩和下來,觀眾舒一口氣的同時,也為劇中人高呼「瘋狂」。

本來驚險的場面,憑藉恰當的音效,變得更加驚險,但精采配樂的有趣之處,還令觀眾產生截然不同的情緒。其中叫筆者印象最深的,要數Walter在製毒時,背景音樂曾經是一首拉丁舞曲。想到只有他才製造得出極高純度的藍色冰毒,被夥伴、對手稱讚為「藝術家」,他製毒時,那種順手拈來、從容不逼的氣勢,難道就不像一個舞者,盡情享受手舞足蹈的樂趣和熱情嗎?

後來Walter決定肅清已被鎖進牢裏、隨時供出自己就是大毒梟Heisenberg的昔日夥伴(第五季第八集),聯合一班殺手,在兩分鐘內分別於不同牢獄裏,同一時間幹掉他們,熒幕便奏起爵士樂著名人物Nat King Cole的《Pick Yourself up》,那是一首猶如在咖啡廳歎咖啡時聽到的優雅爵士歌曲,劇情中Walter正逗玩著他的小女兒,在遠處卻展開一場腥風血雨,叫人百感交集。Walter對人命之冷漠,亦讓人想起被他取而代之的販毒集團首領Gustavo Fring(Giancarlo Esposito飾)。

輕撫淌血傷口

第五季第十四集,Walter獨自一人把裝滿鈔票的鐵桶滾下山,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成軍的The Limeliters民謠《Take My True Love by the Hand》,竟悠然自得的響起來,突出了那種狼狽、滑稽的味道,但簡單輕快的節拍,卻又叫人心情為之一鬆——僅僅在不久之前,山上就發生了一場槍林彈雨的血戰,Walter妻子的妹夫Hank Schrader(Dean Norris飾),更是當場身亡,痛失親人和辛苦掙來血汗錢的Walter,卻沒有餘暇悲傷,還得繼續出賣勞力,保住從悍匪手中溜走的一桶錢,心情肯定糟透了,製作團隊以一首和諧得不得了的民歌配樂,猶如溫柔地輕撫這位毒師淌血的傷口。

對許多觀眾來說,結局篇Walter走到最後時播放的《Baby Blue》,是難以忘懷的。此曲由活躍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英倫樂隊Badfinger演繹,既「Bad」又「Blue」,點出串連整套劇集的兩個元素(好人變「壞」蛋、叫癮君子着迷的「藍」冰毒),可見製作團隊選曲是多麼的用心,而以節奏爽朗的搖滾調子,送走陪伴觀眾多時的白先生,不捨也好,解脫也好,都不啻是最好的節奏。

(2014年5月2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享樂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