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6日 星期三

永生唱片

那天晚上,加班完畢,隨便吃過味道不怎麼樣的飯菜後,他決定到處走走,才回家去。不久,他發現一個舊式商場佇立在眼前。

他瞄了一下在扶手電梯旁的「水牌」,於一大堆「XX成衣」、「YY西裝」、「ZZ文具」等對他毫不吸引的店鋪名字中,他找到了「永生唱片」。

唱片店就在十八樓。噢,這個商場居然有十八層那麼高,難道低層為商場、高層為商業大廈?不管了,他躍進燈光昏黃的升降機,按了「十八」按鈕,升降機便載着他緩緩上升。

升降機再度開啟,他很快便找到了「永生唱片」。店舖面積很小,僅約三百方呎左右,不過貨品不多,而且除了他便沒有其他顧客,叫他一點都不侷促。他跟戴着金屬眼鏡的中年老闆點頭打招呼後,便蹲在排列上百張黑膠唱片的架子前尋寶。

自從兩年前,從朋友手上得到一部黑膠唱盤後,他便一腳栽進黑膠音樂世界。他稱不上是音樂愛好者,甚至對所有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但為了填飽唱盤上和心靈上的空虛,他到本地多家售賣黑膠唱片的店舖流連,一手也好二手無妨,古典、爵士、流行、搖滾、電子統統不拘,他買了一張又一張唱片,也一絲不苟的研究音樂歷史、文化、類型,甚至在網上討論區與其他網友交流心得,兩星期前更添置了一個專為收藏黑膠唱片而設的特製櫃子,把自己的珍藏整理得井井有條。對於自己忽然成了一個頗有音樂內涵的樂迷,他感到驚異,但也樂見自己有着如斯轉變。

擁有兩年的購買唱片經歷,一般貨色已經滿足不了他,此刻看着眼前那個唱片架,卻只能發愣。「怎麼了?不認識這些樂團嗎?我敢講,你在其他店舖肯定找不到這些唱片!」老闆坐在收銀桌前,托着頭,自信滿滿。他有點應對不來,連忙拿出手機,打算在網上搜查一下那些唱片的資料,只是網絡接收微弱,他欲查無從。

老闆走到他的身邊,滔滔談着音樂經,又巨細無遺的介紹店內唱片,他對老闆的豐富識見和獨特品味,大表欣賞。老闆即席把一張全黑色沒文字圖案的唱片,放到唱盤上,一段段難以言喻的動聽旋律,在他的耳畔綻放。「此曲只應天上有。」他一邊陶醉,一邊唸唸有詞。「早知道你是知音人。」老闆滿意地點頭。

一回神,已是晚上十一時四十五分,他以趕搭港鐵為由,跟老闆道別,老闆把唱盤上的唱片拿下來,放進唱片套裏,遞了給他。「送你,見面禮。」他歡喜不已。老闆又說:「好好拿着它啊,好音樂會跑的。」

那晚以後,他想着一定要再次探望老闆,但接下來幾天,他都夜赴約會,回家後倦得要命,洗澡後便倒頭進睡,就連心愛的唱片都沒有碰。

周末。久違了的燦爛陽光,叫醒了每一個在周末不願起牀的人,他醒後覺得精神飽滿,昨晚一覺睡得實在好。焗了多士、煮了咖啡、煎了雞蛋後,他想起了幾天前在「永生唱片」帶走的唱片,決定以美好配樂烘焙早餐時光,但在唱片櫃從左至右又從右至左的找了許多遍,卻找不到那張唱片的影蹤。「應該就放在這裏吧……」然後他把搜索範圍擴大至三百多方呎的家,裏裏外外,都給他翻開了,家具電器衣服物件俱在,唯獨欠了那張唱片。

最叫他沮喪的是,他居然連樂團和唱片名稱,都記不起來。他才想起,老闆根本沒有為他介紹唱片。

他三扒兩撥的把放涼了的食物,塞進肚子,然後披上風衣,立即回到那個商場。抵達現場,「水牌」上「XX成衣」、「YY西裝」、「ZZ文具」依舊在,卻不見「永生唱片」,全個商場也只得四層,他曾到訪的十八層,彷彿空中樓閣。商場管理員告訴他,這裏從來沒有唱片店。

發生了那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卻沒感到驚慌,只有失望,因為可能再也聽不到那些叫他震撼的音樂了。這件稀奇事困擾了他良久,約一個月後,他居然在夢中再次碰到那張唱片。

夢中他跟一班朋友聚會,餐廳的黑膠唱盤轉啊轉,一段讓他熟悉又陌生的音樂隨即響起,本來他只是耳熟,但當看到當天在唱片店遇上的老闆,成了酒保,穿着筆挺西裝,在吧桌前搖着雞尾酒時,所有模糊的畫面,都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老闆——不,酒保才是,對他說了一句似懂非懂的話:「下手,要快。」他立即聽懂其意思,點了頭,酒保便不再看他一眼,他逕自從唱盤拿走仍在轉動的唱片,然後拔足狂奔,他聽到友人拼命叫他的名字,他當然不理會了。

他再次睜開眼睛,看到洋溢着周日清爽晨曦的家。他在牀邊坐起來,赤腳走到大廳,看到唱盤上放着一張唱片。唱片是全黑色的,沒有文字圖案。他沒放唱針,旋律已在他的心裏響起,他肯定就是那張唱片了。

2015年9月16日,星島日報,副刊E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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