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30日 星期三

【小小說】夢癮

那張唱片不見了。

無論怎樣在那個面積僅百餘方呎,卻「埋藏」着逾千張唱片的劏房裏翻箱倒篋,她就是找不到那張唱片。

於是她近一個月來的文章,寫得一塌糊塗。

對這位年輕作家來說,那張唱片既是她的幸運物件,也是靈感泉源。她已忘了到底是何時購買它,但既然已當上自由撰稿人好一段日子,她擁有那張唱片,應至少有四、五年時間。

印象最深刻的,是她以那張唱片為對象,創作了一篇結合樂評和小說的文章,投稿到台灣一個徵文比賽後,得到組別季軍,此後文字工作便接踵而來。

她索性辭掉原來的記者工作,做個輕鬆快活的自由撰稿人,而後來她每次撰寫文章,無論是風花雪月的專欄、字字鏗鏘的評論,抑或天馬行空的創作,她都非得一邊寫一邊聽,愈聽愈起勁,愈寫愈痛快。

就像一個每晚都要抱着布公仔入眠的女孩一樣,沒了布公仔,便不能安睡。與其說是依賴,倒不如說是某種類似宗教一般的儀式行為。

沒了那張唱片,這個月的文章,寫得一塌糊塗,不止是她的自我評價。「怎樣說好呢?最近你寫的文字,彷彿欠了以往的神采。加油啊,你的專欄一直有許多讀者支持,下個月改版,希望我們能繼續合作愉快!」這是報章編輯給她溫和的「最後警告」,出版社的老編輯,說話就更加直接了,「雖然可能會延誤出版進度,但這次我還是要把你的文章退回去,請你特別在故事的發展下工夫,暫時我們只看到故事原地踏步、兜兜轉轉。」

她心中有愧,不敢辯駁,只承諾明天會寫得更好,但她卻連一丁點把握都沒有。沒有那張唱片,她隱隱覺得,創意女神離她而去。

她決定重返那家唱片店——永生唱片。名字怪怪的,所以她至今難忘。店子位於一幢商業大廈十八樓,雖然她已很久沒有再次到訪,但她記性不賴,不消一會便找到了方向,但原來商業大廈的位置,現在卻成了酒店,聽說也曾經改建成商場,但她無緣看見。

在這個舊去新來、變化迅速的城市,這種事情本應司空見慣,但唯有這次,她可真的是失望而回。回家上網搜索那張唱片的資料,卻竟然沒有任何結果,那隊樂團簡直就像虛構人物一樣,那張唱片也如謎一般只活在她的回憶中,在現實裏根本沒有任何可供指涉的證據。

她開始做夢夢到那張唱片,是大約半個月後的事,別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原來是真的。

她在夢中回到永生唱片店,熟悉的布局,熟悉的氛圍,還有熟悉的旋律——戴金屬眼鏡的中年老闆,正好播放那張唱片!她聽得出神,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眼前是自己的睡房。回到現實,她雙眼濕透。是感動,還是激動?

然後她不顧一切打開手提電腦噼嚦啪啦把如泉湧的靈感寫成文字,開始時是凌晨五點,完成時是十小時後,她沒有離開座位,一口氣寫好五篇文章。就像一個不吃不喝幾天的人,來到餐桌,急不及待把幾天份的食物狼吞進肚子裏。

停筆後,強烈的飢餓感覺才姍姍襲來。她匆匆換了衣服,到樓下餐廳匆匆吃了一頓不知味道的飯,然後匆匆回家,想要繼續寫作。但當她再次打開電腦時,居然連一隻字都打不出來,剛才的靈光迸發,一閃即逝。靈感女神再度離她而去。

儘管如此,那十小時的努力,換來了一星期出色的稿件,猶如及時雨般勉強叫編輯們滿意。後來,她一寫不出文章時便睡覺,想再次回到永生唱片店,聽回那張唱片,但當然未能如願,她畢竟未能控制夢境。

她再次做「美夢」,是一個月後的事情,情景一模一樣,夢中她沒有跟老闆交談,老闆也好像知道她的來意,不予干涉,她只自顧自地、貪婪地盡情讓音樂浸沒。醒後,她打開早已在牀邊準備好的手提電腦,飛快地寫作。這次,她寫了差不多二十小時。

一個月後。「出來吃飯吧?很久沒見你了。」「不了,我還沒……做夢。」「做甚麼夢啊你?別嚇我,快出來。」「你不明白了,不跟你談,我很累,要睡了。」這樣的對話,出現了許多遍。

她自覺不對勁,但也控制不了,沒有那個夢、沒有那張唱片,她便寫不出文章。她不知道該怎樣跟別人說,她沒有煙癮、毒癮,卻得了很深很深的夢癮。這個秘密,只有她,以及永生唱片店老闆知道。

2015年9月30日,星島日報,副刊E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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