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8日 星期三

【小小說】兩個紙皮箱

「我在樓下了。」
「好,我馬上下來。」

他稍微撥好頭髮,拿着板車,下了樓。他看到她站在對面馬路的路邊,腳旁有兩大箱紙皮箱,看起來沉甸甸的,他便三步併兩步迎上前。兩人都沒有太多話說,很有默契地合力把箱子搬到板車上,然後滾轆滾轆的推回這幢工業大廈去。

兩個紙皮箱,五樓,一來一回,已教平日不勤運動的他,大汗疊細汗。返回工作室,把東西安頓好後,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打算休息一下,反而是她心急要拆開紙皮箱。「看看合不合用?否則我便拿回去。」

他連忙道:「合用合用,我有很多朋友嘛。就算沒人要,我也知道有些地方可以把它們消化掉。」一個女子把那麼多東西送來,他又怎麼好意思讓她拿走呢?況且,他知道若非自己收留,這些東西就沒地方安置了。

他配合她的節奏,拿出刀,在紙皮箱的封箱膠紙上劃了幾道痕,箱子便嘩啦嘩啦開了口。他探頭往箱內望,看一眼已經不得了。「嘩,李志超的《少年邪》?你居然有!」他忍不住叫了出來。攝影師李志超寫過多本文字作品,《少年邪》是其中一本廣受談論的著作,早已絕版,他曾在二手店見過他另一本作品《紐約夢遺》,但當時卻沒有買下,後來二手店結業,他就再沒有見過這本書,走了寶。

「都知你一定喜歡了。」當然吧,他讀大學時曾修讀過老師的攝影課程,只是畢業後工作忙碌,許多師生聚餐都無暇出席,此後便再沒有見過老師,直至早前收到他的死訊。

他繼續往箱內伸手去,經常在二手店流連的他,擁有豐富的揀貨經驗,迅速把那些有點污跡塵垢的舊書、舊唱片,分成兩邊,一邊留給自己,一邊送給別人。

「我的媽呀,我愛死了這本《太空旅行和四次元世界——科幻相對論》!」「嘩,《組Band時間創碟號》啊!好懷念啊!不知那個Inti現在怎麼了?」

她看到他對自己將要丟掉的物件那麼感興趣,還興奮得頻頻自言自語,便呵呵的笑起來,逕自走到雪櫃,拿出兩罐可樂——這個工作室,她都來過許多次了。

「天啊!你連利志達的《刺秦》和《天妖記》都有!你真的不要嗎?你知道他的書被炒賣嗎?」她笑了笑,說:「不要了,從屋子搬到房間,哪有那麼多位置?」他擔心自己說錯了話,便吐吐舌,嘻嘻哈哈打圓場:「舊不去,新不來。我唯有人棄我取了。說起來,他最經典的《石神》你沒有嗎?」她幽幽地說:「這本我留下來。」他向她作了一個咬牙切齒狀。

執拾這兩個箱子,他花了差不多兩小時的時間,從箱子拿出來的東西,無論是據為己有的,還是轉送別人的,他都分別用濕布和乾布,前前後後裏裏外外抹一次,他好像挺享受給舊物「洗白白」的過程。

每次看到珍罕物品,他少不了大呼小叫,她知道自己昔日珍藏的東西,有了知音人,有了好歸宿,便放下心來。畢竟,把寶貝拱手相讓,甚或丟棄,她比誰都不捨得,但當要做決定的時候,她驚訝自己比誰都狠心,捨棄舊物如是,捨棄舊情如是。

她最近跟同居十年的男友分手。死因不明。男友說喜歡了別人,但從他的解釋、她的觀察,兩人卻是甚麼都沒開始。一段未發生,甚至不會發生的愛情,把一段已有十多年基礎的感情關係扼殺掉了,她能夠想到的問題,只能是出於原來那段關係本身,其他事情,一概無關。

其後多次討論不果,結果維持原判,她便逐點逐點收拾行裝,搬回老家去了,最驚訝的是,她發現自己原來比想像中沒那麼難過。

萬般帶不走,累積多年的書籍、唱片,她只留了小部分,其他的,她都送給這位相識十載的好朋友。他對她就最熟悉了,她過去十多二十年來的回憶,如果要託付一人,便只能是他了。

「喂,這本乙一的《瀕死之綠》,我不是跟你一起買的嗎?」他的呼喊,打斷了她的思路。「是嗎?你倒還記得。」她裝作不知情也不在乎。「當然記得,就在粉嶺那個商場裏的書店,店子有隻灰色的貓,你走到哪裏,牠就跟到哪裏,但我卻怎樣逗牠玩,牠都不理睬!」

她看到他把《瀕死之綠》,放在那堆「自用區」中,此區書本有愈疊愈高之勢。「那麼多書,你都安置得下嗎?」他抬起頭來,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你放心,別看這個工作室雖小,但我的書櫃和書架仍有空間,隨時歡迎好書加盟。」

他轉身便繼續執拾舊物。「《給香港人的歌——廿三首民運歌曲》VCD、王耀宗的《中國學生運動的反思與前瞻》,你都不要了,你不關心政事與國情了!」她不知好笑還是好氣:「哪有那麼嚴重!」

不一會,門鐘響起來,他應聲開門,她看見門外站着一位漂亮女子,那應該便是他時常掛在口邊任職設計師的女友。她們首次見面,客氣地點頭打招呼。「怎麼了,執好東西嗎?」他拉着她的手,到他的新收穫前,細數一番。

「好了好了,我好肚餓,去吃飯吧?」他附和起來,女友對她說:「要一起吃飯嗎?」她笑了:「不了,我還有約會。」「約會?」他又怪叫:「是男是女?已有人追求嗎?」她反白了眼:「哪有那麼快,普通約會而已,你們去撐枱腳吧。」

他們離開工作室,道別後,這對情侶走進一家餐廳,她則踏着相反的路,胡亂挑一家茶餐廳,走了進去。

2015年7月8日,星島日報,副刊E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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