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日 星期四

【劇場】王維 以「怪人」重生

熟悉本地劇壇的讀者,大概不會對香港話劇團前演員王維陌生,他在該團演戲逾二十載,演過《驕傲》的Jason、《頂頭鎚》的林家振、《太平山之疫》的李子存等不同角色,去年毅然離團,向未知探索,「原因很簡單,世界這麼大,我想去看看。」回復演員自由身的他,參演本地另一大團──中英劇團《科學怪人.重生》的「怪人」一角,戲內戲外,迸發不一樣的化學作用,對他而言,該劇也充滿喻意,恰恰是一場「重生」。

在訪問中,王維說過「感恩」二字。他不諱言,在香港話劇團獲取了很寶貴經驗,包括人生經驗、藝術經驗。回首過往的演戲路,不乏喜歡的角色,古裝有《德齡與慈禧》,「考驗演員功架,是見真章的作品。」時裝有《驕傲》,他便憑該劇獲香港舞台劇獎最佳男主角(悲劇/正劇);外國劇有Arthur Miller的《The Crucible》(港譯《靈慾劫》),「如有機會,我想再演多次。」

他說,到了某個年紀,會很想去體現自我價值。當去年自覺準備好了,便決心追隨心意,「在一個體制裏,個人某程度上只是一枚螺絲,主要責任,是令這個體制運行暢順,也就是說,你要有共性,盡量減少個性。這個世界,不是圍着你轉的。」你想有更多個性,就得走到體制外,「人生苦短,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沒嘗試。」近年王維成立了工作室DoubleDouble,以配音、拍片等為主要工作,有了後盾,時機成熟,「便決定全身投入。」

《驕傲》

然而,離開香港話劇團不久,就碰上疫情,《科學怪人.重生》安排於10月演出,只望一切順順利利,「從前可能會怨天尤人,覺得時機不好,但現在平常心多了。老實說,全世界不一樣要面對疫情?我算得是甚麼?」

從香港話劇團跑到中英劇團,這個轉折,他笑說充滿戲劇性。2019年4月,他離開香港話劇團後,不久就收到中英劇團藝術總監張可堅的電話,對方邀他出演《羅生門》的武士一角,可惜當時他的父親初患腦退化,他想花更多時間照顧家人,便婉拒邀請。

「人家主動邀請,你拒絕,下次就不敢再找你,這是人之常情。」他本來覺得從此絕緣於中英舞台,想不到今年年初,他再次收到中英劇團的電話,這次在電話另一端的,是該團助理藝術總監,也是《科學怪人.重生》導演盧智燊,「他問我,還有沒有興趣一齊玩?那時我簡直覺得自己是鹹魚翻生。」雖然他只看過《科學怪人》一個電影版本,以及National Theatre的舞台劇版本,但機會當前,他已不再多想,立即答允,「那時我甚至連要演哪個角色都不知道呢!」

後來他當然知道,自己將要演繹「怪人」。他過去演過無數角色,有忠有奸,甚至反串演過女人,但這次卻是他第一次演非人類的角色。「這個角色,顧名思義是個怪人,甚至稱不上是人類,是由人類的屍體,東拼西湊,再以化學手段激活,是正宗的行屍走肉。」他續道:「當世人都認定你是怪人,甚至是一具會行走的屍體,但你卻有思想,那便是痛苦的根源。」他又說,印象中沒演過那麼絕望的角色。

「怪人」是一個高能量也歇斯底里的角色,「都一把年紀,人到中年,才演那麼劇烈的角色,好氣好力的時候卻沒有機會。」於是他提前三個多月在家鍛煉,跳繩、健身,不幸地用力過猛,把自己弄傷了,觸及肩膀和腰部的舊患,得不斷看醫生,針灸推拿,「幸好後來中英劇團請了一位很有心的形體指導黃俊達,當我們的形體教練,他給了我們很多方法,因為只靠自己想像是行不通的,要有一套科學的方法,回歸本源,由零開始,去尋找自己的身體。」得到專業指導,事半功倍,他和導演也滿意自己的形體表現。

他也翻看過往相關作品,總括而言,不同演繹大同小異,離不開一個「怪」字,「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他坦言要在舞台扮演怪人,不能與電影版本相比,後者憑藉化妝特技、鏡頭特寫,在造型上已贏了一大截,「但舞台劇的優勢是,我可以向觀眾呈現整個畫面,也就是整個身體,你全身都可以做戲。」他便把演繹重點放在肢體上,多以肢體語言說故事,不大依靠聲綫,「聲綫只是輔助。」

他期待觀眾在劇院裏,看到由他賦予新生命的「怪人」,觀眾也期待,他怎樣在另一個舞台「重生」。

2020年10月1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9月25日 星期五

【音樂】路蘭電影 音樂註腳

 相信絕大多數影迷,都高呼基斯杜化路蘭新片《天能》好難明,有人甚至戲謔,聽《天能》比看《天能》更有「睇頭」,事實上,路蘭這趟沒有夥拍一直合作無間的Hans Zimmer,找來Ludwig Göransson為《天能》配樂,或叫人更有新鮮感。

路蘭的《蝙蝠俠》三部曲、《潛行凶間》、《星際啟示錄》、《天能》等巨著當前,華麗影像、壯闊氣魄,固然叫人歎為觀止,影迷未必把着眼點放在其電影音樂之上,或會錯過許多出色樂音。

說到基斯杜化路蘭的電影音樂,他的早期電影,包括《凶心人》、《死亡魔法》等等,多由David Julyan操刀配樂,《死亡魔法》更有David Bowie客串演出,或許成了該片最鮮銳的音樂註腳。

從《蝙蝠俠》系列首作《蝙蝠俠:俠影之謎》起,德國作曲家和音樂製作人Hans Zimmer,成了路蘭的御用配樂師。Hans Zimmer曾為超過一百五十齣電影譜樂章,拿下格林美、金球獎、奧斯卡等電影音樂獎項,表現備受肯定。他擅長以電子音樂融合傳統管弦樂,曲式恢宏雄壯,兼具時代氣息。而他跟路蘭合作的《潛行凶間》、《星際啟示錄》、《鄧寇克大行動》,皆獲奧斯卡最佳原創音樂獎提名。

《潛行凶間》便以時而交織陰冷凶險,時而張羅緊湊張力,堆疊夢境現實之間的層層幻象。最叫人難忘的,是用以提示眾人預備離開夢境的音樂,選中了法國代表性女歌手Édith Piaf名曲《Non, je ne regrette rien》,猶如主旋律般貫穿全片,Hans Zimmer就以這首歌的節奏,加以取樣、重組、變速,巧妙地築構片中不同配樂,就連那記暗號一般的「嗡嗡」低頻聲音,也是摘自該作的前奏。終章《Time》夠淒美,叫人喚醒那個如夢似真的結局。

《星際啟示錄》則多了詭異與縹緲的音色,部分片段以絕對寂靜,表達升空飄浮一刻或墮進漆黑外太空之境,予人屏息靜氣甚至窒息之感。

Hans Zimmer今年在電影場上繼續吃得開,因疫情關係叫影迷再三期待的《神奇女俠1984》、《007:生死有時》、《沙丘瀚戰》等等,都由他為畫面配上樂章,不知是否忙得不可開交,路蘭新片《天能》的配樂師,換上了一位新面孔,他是來自瑞典、現年三十六歲的Ludwig Göransson。

比起Hans Zimmer,Ludwig Göransson年資沒那麼深,卻憑2018年上映的《黑豹》,贏得奧斯卡最佳原創音樂獎等殊榮,加上《天能》繼續為他刷亮履歷表,可望成為電影配樂界的新寵兒。

Ludwig Göransson製作的《天能》配樂,電音味道更加濃烈,令全片注進靈活多變的音樂色彩,有的甚至聽不出是怎麼樣的合成聲音。《Meeting Neil》呈現變形扭曲的姿態,匹配《天能》順逆難料的命題,《Freeport》亦以電子節拍敲出緊密的敲擊節奏,叫人喘不過氣來。《747》由驚心動魄的底蘊,鋪陳咆哮起伏,如魔頭君臨般懾人。《Rainy Night in Tallinn》充滿型格,氣魄十足。

基斯杜化路蘭也有「參與」配樂,他在《天能》獻上沉重呼吸聲,以這些叫人聽得不舒服的聲響,拋出反派登場的線索。

為了摸清情節來龍去脈,看過《天能》的讀者,不知會否再次進場觀賞,然而這一次,或許也要豎起耳朵再聽仔細了。

(2020年9月25日,星島日報,副刊E01)

2020年9月24日 星期四

【劇場】風波裏的校園

久違了的表演場地預計即將重開,各表演單位蠢蠢欲動,演出消息一個接一個,包括香港話劇團的重演劇目《原則》。從2016年的讀戲劇場起,《原則》的劇本便不斷給琢磨、搬演接二連三,也見證這些年來的社會遽變。劇中那場校園風波,此刻能教曉我們甚麼?

由郭永康編劇、曾獲香港舞台劇獎年度優秀製作的《原則》,講述由雷思蘭飾演的新校長,為學校訂立連串新校規,惹來師生強烈不滿,漸漸發展成正副校長之間的角力,更引發學生罷課抗議。導演方俊杰說,改變往往不是突如其來,「好像《原則》,如果學生成績優異,師生關係又好,新校長大概不必上場,這個故事也不會出現。改變背後的原因值得探討,只是很多人選擇不去理會。」

新校長這個角色,可想而知在戲內戲外也不討好,方導坦言不希望將角色妖魔化,在排戲時,特別提醒雷思蘭不要放大那些「不討好」,做到實事求是、目標清晰就夠。「在行政角度來說,她其實沒有錯,視乎你是否認同。但你了解後不認同,跟未去了解就不認同,是有分別的。劇末有個聽證會,邀觀眾表態,有沒有人撐校長?有啊!」

相反,對於飾演備受學生愛戴副校長的高翰文,方導則與他一起找出角色的性格缺憾,「他都有他的問題。作為一個管理層,難道應該事事私下解決嗎?」他笑說,該劇有趣之處,是你很難站在某一邊,替他們講好說話,而劇中不同原則的人在互相辯論,他們都有各自的對與錯,也有自我掙扎和質疑,「作為導演,建立好這場辯論就夠,觀眾最後站在哪一邊也不重要。如果因而想起近年社會發生的事,能夠梳理一下情緒,重新思考、重新出發,也是好事。」

也說「原則」。「每個人都有原則,所有行為、決定,都依據這個原則出發。」因為成長、經歷不同,每個人的原則都不一樣,有些規矩一點,有些隨性一點,所以原則與原則之間,時有衝突碰撞,「但只要理解對方,便會發現,其言行作為,只是建基於某些價值觀,是可以理解的。」他續說,原則不是那麼可怕,「但大家有沒有互相理解對方?有更多情況,是不去溝通,已先『落閘』。」《原則》就有不同角色互相說服對方的過程,各人從中都有得着,雖然不致完全改變自己的原則,但仍然改變了一些東西,「這是一個很有價值的交流。」

原則,不是不可撼動的,而是隨着時代轉變而轉變,但改變往往帶來問題,因為總有人不願改變,然後被視為不聽話、反叛,「但時間自會印證對錯。」他笑說,推動世界發展,全憑貪新和貪心,所有發明與創作,最初都基於不認同,「這個世界,不止一種可能性吧。」他希望觀眾看劇後,有所思考,理解不同價值觀,進而引申到生活層面。

《原則》較政治性,甚至直指現實,但他坦言沒有壓力,「我不是要把你導向哪一邊,我的期望是誘發思考。」去年社會運動氣氛熾烈,但現在經過時間沉澱,他覺得是一個適合的時機,去重新面對相關議題。在充滿紛爭的時刻,抱持不同原則的我們,應該如何自處?他苦笑起來,不諱言自己也思考了一整年,又認為信念難免有動搖,甚至妥協的時候,「大家的『尺』都不同。與其質疑別人,不如先清晰自己,而到最後,你能否過到自己的良心,便是走下去的動力。」

(2020年9月24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9月11日 星期五

【音樂】歲月沉澱 小澤征爾的「貝七」

日本著名指揮小澤征爾,領着齋藤紀念管弦樂團(Saito Kinen Orchestra)演奏的專輯《Beethoven:Symphony No. 7 & Leonore Overture No. 3》,於其今年9月1日八十五歲生辰的日子推出,無論是小澤迷、貝多芬迷,抑或古典樂迷,都興奮不已。

小澤征爾以指揮時不持指揮棒、動作大著稱。

小澤征爾的《Beethoven:Symphony No. 7 & Leonore Overture No. 3》

藝評人、樂評人李夢,較少聽到小澤征爾指揮的貝多芬樂章,聽了《Beethoven:Symphony No. 7 & Leonore Overture No. 3》,坦言驚喜。「第一樂章,特別是開頭,跟我常聽的版本,較慢一點,但我覺得他處理得很好,背後有不少思考,這或跟他的人生有關──他晚年患癌,身體狀況一直不是太好。」

李夢本來就喜歡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人家談到貝多芬的交響曲,或首先想起第五號的《命運》、第六號的《田園》和第九號的《合唱》,其實第七號也很特別,風格就像跳舞一樣,如要指揮得好,必須流暢,不能一板一眼,要讓音樂流動。」小澤征爾的「貝七」,李夢則以「深沉」來形容,尤其是第三樂章,「有一種傷感的情緒」,感覺特別強烈。「很難叫一個年輕指揮家如此演繹;現在的小澤征爾,是有歲月沉澱。」

李夢形容小澤征爾的指揮風格,屬自由派、浪漫派,不會一本正經,並以指揮時不持指揮棒、動作大著稱,又指他是一個永遠都有好奇心、永遠都想試新鮮事的人,他二十多歲時到歐美闖蕩,參加比賽,及後向著名指揮卡拉揚和伯恩斯坦拜師學藝,也曾任波士頓交響樂團、維也納國立歌劇院等音樂總監,「作為一個亞洲指揮,這些都是相當具挑戰性的。」李夢期待繼續聽到小澤征爾指揮的作品,巴赫又如何?「他來到人生這個階段,應該對巴赫的作品有更多的領悟。」


藝評人、樂評人李夢。

不僅浪漫時期作品,小澤征爾也指揮了不少日本當代音樂,本地作曲家盧定彰(Daniel),藏有小澤征爾的《Seiji Ozawa:The Complete Warner Recordings》,為的便是其中收錄了他心儀的日本作曲家石井真木作品,「石井真木作品演奏錄音難尋,小澤征爾就指揮了不少。」

Daniel覺得,小澤征爾作為一位亞洲指揮,有今天的地位,是「前無古人」,而且兩位大師級老師卡拉揚和伯恩斯坦,同時收他為徒,種種事迹,都叫人津津樂道。Daniel亦欣賞他為了紀念啟蒙恩師齋藤秀雄,成立齋藤紀念管弦樂團,也就是為《Beethoven:Symphony No. 7 & Leonore Overture No. 3》演奏的樂團,「可見他是一個飲水思源、重情義的人。」另外,即使晚年身體狀況不佳,即使早已完成許多想做的事,他仍然爭取指揮工作、灌錄專輯,是出於對音樂的愛,「亦體現到日本人的職人精神。」

由於小澤征爾師承卡拉揚,跟後者一樣擅長處理長樂句和整體氛圍,但聽過《Beethoven:Symphony No. 7 & Leonore Overture No. 3》,Daniel稱他不僅長線條拿揑得好,同時每個聲部都做得細緻,兩者平衡出色,甚至叫他有聽室樂的感覺,「就連『內聲部』都聽見。」Daniel也讚賞齋藤紀念管弦樂團的表現高水準,「聽起來甚至有波士頓交響樂團的味道。」村上春樹在《和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也有相同描述,也提到「可以聽得見內聲部」、「齊藤紀念的貝多芬就有這種感覺」。

Daniel續說,「貝七」固然是一首關於節奏的舞曲,但遠遠不止於此,甚至可以理解為人生之曲,「是一場出死入生的Movement」,「人生開始時活潑,及後步入陰暗、衰老、掙扎,最後豁然開朗,重見光明。」走過死亡幽谷,仍然穩步上揚,他覺得,這跟小澤征爾的狀態和形象貫徹,「此時此刻,他不揀貝多芬其他交響曲,選了『貝七』,的確驚喜。」

(2020年9月11日,星島日報,副刊E01)


本地作曲家盧定彰。

村上春樹曾著有《和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

2020年9月10日 星期四

【電影】時間倒流 逆行凶間

  疫情陰霾仍然籠罩全球,本地戲院關了又開再關了又開,許多大製作統統押後,《天能》終在今天(9月10日)香港公映,成了萬千影迷熱切期待的超級大片。有了看《潛行凶間》、《星際啟示錄》等經驗,觀眾早已認定基斯杜化路蘭的科幻出品必定燒腦,無論是否一知半解甚至完全費解,觀眾離場時,肯定帶走一次顛覆性的觀影體驗。

  為免過度穿橋,若以一句形容《天能》,大概便是當007闖進潛行——不,逆行凶間才對。《天能》的「007」,是尊大衛華盛頓,由於該片也屬近年科幻片大行其道的穿越題材(《天能》準確而言是時間逆轉),難免叫人想到尊大衛的著名演員父親丹素華盛頓,曾於十多年前拍過一套穿越片《時凶感應》。

  丹素華盛頓在《時凶感應》飾演的探員,藉着一台實質為時間機器的監控儀器,目睹一場最後造成逾五百人死亡爆炸案的始因,為了阻止案件發生,他回到過去,不僅阻截犯人行兇,還救回女主角,最後以女主角遇上當時(實時)的「他」,大團圓結局。《時凶感應》因為歷史被改寫而衍生另一個平行宇宙,而非不少同類片所述,正正因為未來人回到過去,反而成就了他們本想改寫的歷史,也就是所謂的經典悖論「命定悖論」,不知是否更為追隨自由意志的觀眾接受。

  丹素華盛頓在《時凶感應》的表現,可謂智勇雙全兼具崇高的犧牲精神,演技也爐火純青,要讓近年才較活躍影壇的尊大衛,跟這位奧斯卡影帝比較,似乎太過苛刻,事實上他在《天能》的演出,便勇猛有餘內涵不足,角色塑造未夠立體,不過最叫觀眾談論甚至爭議的,肯定是該戲重中之重的時間逆轉概念。

  有了近年觀賞Netflix《闇》等科幻燒腦大作的經驗,觀眾對於影視製作單位大玩時間非線性、顛覆時間概念,大概不會陌生,事實上要充分理解《闇》那錯綜複雜又互相扣連的時間迴圈,而且(平行)世界一分為二二分為三,也非易事,相比之下,《天能》的時間逆轉世界觀,其實不是那麼難消化,而且一般觀眾,也不是為了理解逆時的曲折前因而進場,而是為了享受逆行動作的精采後果而看戲。

  然而,雖然順逆同場,譬如逆時角色開倒車、順時角色與逆時角色大打出手等等,構成了觀眾前所未見的炫目景觀,但亦因順逆細節較難掌握甚至似乎較多犯駁,加上全片輸出大量觀眾無法繞過的科普(或偽科學?)資訊,觀眾既要顧及戲中順逆邏輯,或未能充分享受那些華麗的順逆動作場面帶來的官能刺激,娛樂性難免打折扣。

  在這方面,《潛行凶間》就平衡多了,哪怕夢境潛意識空間正在崩壞,觀眾似乎是愈迷惑愈過癮,但《天能》的時間扭曲,則明顯不是表面的一回事,即觀眾未必滿足於看了就覺帥的層次,但道理艱澀,觀眾又恐怕跟不上,於是顧此失彼。再以《闇》比擬,先不計好壞也莫問成敗,如果《闇》是複雜但清晰(至少在網上查得人物族譜關係圖也算一目了然),《天能》則曲折而隱晦。

  未看《天能》的讀者,進場前請有心理準備:如果當年看《潛行凶間》、《星際啟示錄》一次難明,看兩三次大概已心裏有數;今天看《天能》一遍未懂,多看三數遍,很可能仍然疑團滿腹。誠如戲中一句對白:「不要試着理解它,去感受它」,與其太過緊張,生怕錯過或理解錯了哪一段情節然後對劇情無解(請放心,你一定會錯過甚麼),不如放鬆心情,好好享受順逆動作扭成一團的炫目風景,甚至簡單視之為間諜懸疑片也不錯,作為第一次看《天能》的「順時觀眾」,或能得到更多。

(2020年9月10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9月3日 星期四

【動漫】今敏迷之補遺

 上周,是早逝的日本動畫大師今敏辭世十周年的日子。台灣的出版社早前重刊今敏第一部長篇漫畫《海歸線》,以及推出其遺作《OPUS》,當地戲院還上映《東京教父》、《藍色恐懼》等數位修復版,一時熱鬧非常,讓今敏之名重新映進觀眾眼簾。

今敏1963年出生於北海道札幌,是日本著名動畫家,亦曾出版漫畫,有一位比他大五歲的音樂人哥哥今剛。他小時候迷過動畫《宇宙戰艦大和號》,後來在漫畫比賽贏得最佳新人獎,成了為雜誌畫插圖、給漫畫家當臨時助手的契機。

因為跟動漫大師大友克洋結緣,他初次涉足動畫,便是為大友克洋原作、北久保弘之導演的《老人Z》,擔任美術設定等工作。今敏以首執導演筒的《藍色恐懼》初試啼聲,後來以改編「科幻小說御三家」之一筒井康隆同名小說《盜夢偵探》,受到廣泛關注,2010年確診罹患晚期胰臟癌,同年病逝,享年四十六歲。


《藍色恐懼》

《盜夢偵探》

跟不少動漫迷一樣,我是因為現實夢境、意識潛意識交錯的《盜夢偵探》,而開始留意今敏,看後立即被其犀利意念、無窮想像、艷麗色彩、跳接分鏡等強烈風格迷倒,甚至有指新片《TENET天能》即將在港上映的基斯杜化.路蘭名作《潛行凶間》,原型便是來自《盜夢偵探》,然而我對此不太苟同,也覺得兩者不必互為比較。

其後我在不同地方接觸今敏的作品,包括集得其兩本漫畫舊作《海歸線》和《恐怖桃源》(同為1994年天下出版),還於2018年第二屆《「溝」電影節》銀幕前觀賞《藍色恐懼》,可惜錯過了同年澳門的戀愛.電影館舉行的《夏日世界動畫祭》,未能一口氣欣賞所選映的今敏四部作品《藍色恐懼》、《千年女優》、《東京教父》及《盜夢偵探》,至今只能一再遺憾。我也在去年大館的《幽靈維面——電馭叛客在未來之年》展覽中,翻閱上文提及《老人Z》的原著漫畫,沒有放過今敏的周邊物。

去年《夢的化石:今敏全短篇》、《千年女優之道》繁體中譯本相繼出版,正好讓一眾今敏迷補遺。前者收錄作者1984年至1989年間十五則漫畫短篇,後者則是今敏僅有的自傳式隨筆,讀者不僅在書中了解其創作生活和心境(其中章節「《藍色恐懼》戰記」便是由其個人網站所載《藍色恐懼》製作筆記輯錄而成),還領略到他的幽默感,譬如他出生時同病房的人說他長得像漫畫人物,「大概正是因為這句話,我擁有了以後成為漫畫家的潛質」;談到自己的名字,他有這樣的講法:「考試的時候名字能早點寫完不是挺好的嗎?」

《千年女優之道》讀者,亦可在為《千年女優》、《盜夢偵探》等製作音樂的平澤進訪談中,印證今敏的有趣、寬容個性,好像平澤進談到今敏甚至會拿自己的病情開玩笑:「除了有癌症之外全部健康!」讀者也能從平澤進的角度,理解今敏的作品,他便認為今敏電影中的場景變化、鏡頭切換,都非常具音樂性,「某些場景中音樂簡直成了主角」,說起來,今敏對他的音樂創作幾乎採放任態度,相信平澤進跟他合作時,得到了很大的發揮吧。《千年女優之道》便是這麼一本讓人更立體地觸摸今敏輪廓的書。

近月今敏迷的談論點,當然是他最後一部漫畫作品《OPUS》。該書早於2010年12月由日本出版社推出兩冊單行本,我也曾在英國購得英文版,直至今年繁體中譯本終告推出。《OPUS》收錄了其在1995年至1996年連載的內容,以及於遺稿中發現的未發表結局,講述一位「漫畫家」居然闖進自己的畫中世界,跟其筆下人物碰頭甚至交手!然而故事發展下去,讀者漸漸發現「漫畫家」其實也是漫畫家的筆下人物……此作延續今敏真實虛構交錯、莫問我是誰的永恆創作題旨,然而,因為連載故事的漫畫雜誌停刊,結局難免草草收場,美中不足,但無阻今敏迷將之收藏下來,好作追憶。

(2020年9月3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8月13日 星期四

【漫畫】谷口治郎 最後時光

畫過《孤獨的美食家》等不少名著的日本已故漫畫家谷口治郎,最近兩本收錄其遺作的《光年之森》和《引路者:谷口治郎短篇漫畫集》中譯本,一併推出,並設雙書紀念典藏版,叫讀者藉着濃淡雅致的筆墨線條,躍進大師的最後創作時光。


谷口治郎1947年8月生於日本鳥取縣,曾任石川球太、上村一夫助手,1972年以《嘶啞的房間》初試啼聲,以畫風細膩扎實、華實並置著稱,是漫畫獎項常客,也享譽國際,1991年起受邀參加法國《安古蘭國際漫畫節》,曾推出「BD Louvre」系列的《羅浮宮守護者》,這本漫畫是我最喜歡的「BD Louvre」作品。他也奉法國著名漫畫家墨必斯(Mœbius)為「神明」。

谷口治郎多年來畫下題材廣泛的不同著作,我亦輾轉在不同地方逐本逐冊收集下來,好像科幻硬朗的《地球冰解事紀》;以狗設題的《神之犬》、《親親狗寶貝》;讓大文豪夏目漱石等為主角的《「少爺」的時代》;詮釋小津安二郎電影氛圍的《走路的人》;改編成同名電視劇、谷口治郎名字從此「入屋」家喻戶曉的《孤獨的美食家》等等。他總能以實淨畫功、人文關懷、細膩情感、對大自然頌讚,打動讀者。

2017年2月,谷口治郎離世,享壽六十九歲。在《光年之森》裏,便收錄了《Big Comic Original》編輯部小田基行一篇於老師最後階段在其病榻旁的經歷,頗為動人。當時他正在畫着《光年之森》,同時展開《引路者》的創作,惜未竟全功,《光年之森》內容以第二話的草稿為止,《引路者》則本來預計繪製三十頁,最後還是未能完成,然而書中仍連草稿部分都刊載。

《光年之森》最後以橫幅全彩色精裝、繪本一般的姿態問世,由於該書是為了在法國出版而構思,谷口治郎畫出了介乎日漫和歐漫之間的作品(跟《羅浮宮守護者》有相似之處),並以水彩作畫,為山林之綠,抹出不同層次,柔和、雅致、樸實,是該作的「原色」。書中講述父母離異的少年小渡,離開東京,到鄉下和外祖父母同住,孤獨寂寞,在爬上「將軍樹」的神木後,他從此起了變化,彷彿聽到山之音,聽見狗鳥昆蟲以至森林的說話,甚至看到無以名狀的奇異生物。

讀者可讓《光年之森》跟《引路者:谷口治郎短篇漫畫集》的《魔法山》(最初於2006年《Young Jump》刊登)並讀,後者講述少年健一年少喪父,母親又因病到大阪的醫院動手術,在暑假期間與祖父母同住,這個缺了父母、回到祖輩擁抱的設定,就跟《光年之森》相似。而健一與小渡一樣天生異稟,居然在博物館聽到山椒魚對他的呼喚,後者告訴他是被選中的孩子,命中注定要協助牠逃離博物館,返回聖泉,讓城山免於危難,也能實現救活他母親的願望,他便跟妹妹咲子展開一次奇幻的冒險。

《魔法山》寫出了回到本源、守護傳統的心志,還沒作結的《光年之森》也似有類似筆觸,或是作者念念不忘、意義猶深的題旨,前者刊登多年後收錄在《引路者:谷口治郎短篇漫畫集》中,大概是編輯有心安排。

相對之下,點題作《引路者》,便更貼近谷口治郎徘徊生死的最後心境。該作本以「冥途」為標題,顧名思義,是作者畫出主人公在彌留間受到引領踏進死門關的一幕,這個迷離境界,有長長的蘆葦、不知從哪裏捲來的浪濤、燦爛的煙火、漆黑的長廊、潔白寬敞的房間,還有初而引路繼而索命、神秘又美麗的穿和服女子,都呈現出不似人間世的情狀。是作者在病重時迷糊間竊見的景象嗎?無論如何,這篇未完成之作,叫讀者閱後久久未能平復心情。

(2020年8月13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8月7日 星期五

【書】從前那個美麗香港

書展延期,惟新書出版不斷,其中頗受歡迎的《從前,有個香港》,推出市面後,旋即高踞書店暢銷書榜,叫人料不到,這不僅是一冊繪本童書,其原版還早於1965年問世,書中圖畫景觀,便呈現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香港風貌,懷舊色彩濃郁。看到從前那個美麗的香港,讀者難免百感交集吧?

最近推出的《從前,有個香港》,從封面到內頁,花綠燦爛,美輪美奐,大人小孩都愛不釋手。作者Miroslav Šašek,當年以一位外國藝術家的銳利目光,在港觀察城中百態後,便搖筆桿,把維多利亞城、啟德國際機場、人力車、天台屋、大排檔、媽姐、萬金油花園等等,塗抹出來。那個年代,乘渡海小輪「只須花費一毫子港幣」,也有「十九份中文日報及十份中文晚報」──情景種種,似熟悉又陌生。

「有位當了媽媽的朋友告訴我,這本書很正,可以教育孩子,還主動替我們在社交網絡媽媽群組分享。」CUP媒體執行總編輯陶培康笑說,老少咸宜,大概便是該書受歡迎原因,「既能讓孩子認識從前的香港,也叫我們憧憬過去的美好,亦讓祖輩緬懷昔日的生活。每個人都在這本書得到一些東西。」他們過往甚少推出童書,不太了解繪本市場,《從前,有個香港》出版後,不少繪本書店向他們招手,商談寄售事宜,該作如此受關注,叫他們意想不到。

談到出版緣起,陶培康說約兩年前,他們有作者在網上介紹了已故捷克繪本作家Miroslav Šašek,寫於五十多年前的《This is Hong Kong》。事實上Šašek的「This is」系列,從1959年的《This is Paris》展開,直至1970年的《This is Australia》為止,期間繪出紐約、希臘、舊金山等各大城市風光,讓不同地方孩子,認識各地各國風情畫。而香港則是作者筆下系列唯一亞洲城市。

陶培康笑說,當時沒看過實體書,更遑論計畫出版,且就不了了之,後來偶得一本《This is Hong Kong》英文版,愈看愈有趣味,「作者畫風獨特,很用心描畫香港掛滿霓虹燈的繁華街道,層次豐富鮮明,盡量還原真實景象。」經朋友搭路,他聯絡到版權持有者,除了推出中文版,還連製作周邊產品事宜,都一併斟洽,於是除了促成該書自1965年出版以來首本繁體中文版,其漂亮插畫還給用以製成砌圖、雨傘,以至計畫中的月曆,「看看反應如何。」他說,如果書展如期,他能即場觀察讀者反應,更有信心,現在只得觀望。然而,觀乎該書推出僅兩星期便急急加印第二版,他們應該也心裏有數。

從書中所見,作者足迹處處,不止中環、尖沙嘴等鬧市,還連新界農田鄉郊等等,他都不錯過,叫畫下繪本,如實反映香港各處面貌。又如招牌、告示、對聯上的中文字,「作者很認真抄寫,雖有錯筆,但你大概會認出其字。」每幅圖都有文字簡述,「你會看到外國人是這樣理解香港的。」 

他特別對虎豹別墅、萬金油花園的內容,留下深刻印象,「本來沒甚憶記,但看到他的圖繪,竟有不像香港物事之感!」才知道別人眼中的香港,跟自己的很不一樣。「他畫的本地人膚色較深、較東方主義,筆下的外國人卻似是以另一種畫風演繹,好像較會畫似的。」然而,那個標誌性的維港夜景,儘管少了多幢建築、幾塊招牌,還是不叫人陌生,「可見甚麼人看、在甚麼年代看,都是差不多的,讓人讚歎。」看畢全書,文化多元而共融,「是香港獨特之處,是我們理想的香港。」 

該書受到歡迎,是道出世道不壞,沒有人會懷舊嗎?出版社又會否趁機推出Miroslav Šašek「This is」其他作品中文版,讓系列延續下去?「要想想,值得考慮。」 

(原文刊於2020年8月6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7月29日 星期三

【專題】網上書展自救術?

疫情肆虐,《香港書展》延期,然而不少書商一年亮一劍,養兵多日,為求在書展推新書饗讀者,也讓囤積貨存減減磅,書展忽然沒了,便腦筋急轉彎,發揮港人迅速應變精神,紛紛推出網上書展自救,氣氛反應尚算不俗,但成效有多大,又是否可一可再之策?


想跟讀者直接見面

「現在還沒『埋數』,但應該追不到實體書展的營業額了。」今日出版負責人Karson Mak苦笑道。今日出版是本屆《香港書展》參展商之一,在主辦單位把書展喊停前,一切已準備就緒,只差還沒裝修攤位,就連送給讀者的小禮物,都着印刷廠連日趕工製作好了,當書展宣布延期,Karson立即轉戰網上,趕上推出網上書展出版同業行列,直銷作品。

這約兩星期以來,其中一本最受歡迎的,是夏韶聲最新作品科幻漫畫《西遊》,說起來,夏韶聲2012年推出的《天眼》,正是今日出版首本作品,這次網上書展,該書也不乏捧場客,「帶動其他舊作銷情。」他認同網上書展對書商有正面影響,是一個好方法把出品書刊交予讀者手中,但比較實體書展,氣氛不能同日而語,「以往讀者都在社交平台分享書展戰利品,現在沒了,反而是出版社分享正在包書、寄書的相片,都不是宣傳新書。」

參與實體書展,額外加印、運輸交通、增聘兼職少不了,即使網上書展未及實體書展般好生意,但七除八扣,又是否有益盈利?Karson搖搖頭,「網上營銷同樣有額外開支,而且同事做不慣,碰到不少問題,而額外的包裝寄書,也相當吃力。」他甚至考慮日後是否要繼續做那類大型網上直銷活動。今日出版將跟HKTVmall合作,加盟後者8月推出的網上書展,屆時自家直銷便會停下來,「唞唞氣。」

《香港書展》日後延期重推,今日出版會否參加?「如果保持優惠,我們當然想跟讀者直接見面,但也得看疫情怎樣,而且屆時如果書賣得七七八八,在書展展示的又會不一樣,這些都值得我們思考。」

跟實體店相輔相成

生命工場自2011年起參與《香港書展》,直至近兩年不再參加,生命工場編輯、REstore主管阿菁直言,觀察所得,近年書展不復以往旺場,有時還遇上打風落雨影響人流,加上今年書展暫擱,她苦笑起來,表示幸好沒擺展,否則蝕大本,「給我們更多空間做其他事。」譬如網上書展,生命工場也響應,既賣書也售工藝產品,「我們今年沒出版新書,但見網上書展氣氛熱烈,既然我們本來也有網店,便趁機推出折扣、免郵費等優惠。」

這段「後書展時期」,她稱明顯多了人買書,並以貓奴2號Fifi的《內有肉球 小心抱緊》、鍾承志及許志威@廣東歌fans應援事件的《我最喜愛的100張廣東專輯》、鍾承志的《對著幹──第一次辦NGO便成功……就呃你啦!》為熱賣貨。她稱近年網店生意愈來愈好,跟本地網購風氣愈見盛行有關,所以生命工場將繼續做好網銷,跟實體店REstore相輔相成。

自閉書展陣容壯大

跟今日出版一樣,旗下刊物包括文學雜誌《字花》的水煮魚文化,都是今屆書展參展商,還特地引進台灣出版的書籍,書展延期消息一出,便立即在網上發布「自閉書展」,包括自家製作的《字花》最新第八十六期、《字花》第八十一至八十六期「我城在他方」套裝,以及台灣出版的花輪和一《刑務所之中》、今敏《OPUS》等等,團隊還特地摸上早前宣布結業麥穗出版的貨倉,搜羅倉存好書,一併發售,為「自閉書展」壯大陣容。

「是沒辦法之中的辦法。」水煮魚文化總監羅樂敏續說:「時間倉促,也談不上調整書單,基本上有甚麼貨,就放上網售賣,為免囤貨,也止止蝕。」她稱,比較之前網銷,近日所得定單的確增加,「跑出」書目,包括本地作家謝曉虹新著《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新一輪的《字花》訂閱亦在銷售榜前列,一些較經典的文學作品如董啟章《地圖集》等等,也受歡迎,「但始終不及實體書展。九天的網上書展,大約只有兩天實體書展的營業額。」

「自閉書展」暫僅於《字花》社交媒體等渠道推廣,羅樂敏笑說,《字花》受眾即文學讀者,大部分已購入心儀的「自閉書展」張羅的文學作品,「實體書展則帶來不同人流,我們的目標書展顧客,是較外圍的文學讀者,他們可能聽過那些文學書,卻還沒買,在書展氣氛帶動下購書。」《字花》也靠在書展覓尋訂閱新客戶。

遲到好過無到,她仍期盼延期書展,以至坊間其他書展、書節的來臨,她也留意到疫情以來普羅大眾網購的習慣多了,日後或有更多相關企劃,惟慨歎香港暫不見專為書籍買賣而設的大型網購平台,「而作為書迷,始終想到書店、書展,把書拿上手翻揭一下,才決定買不買。」經過今年疫情洗禮,網上書展以至網購書刊,是否有個新模式可循,書商書迷將有所觀望。

(2020年7月30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今日出版員工連日來為包裝、寄書,忙得不可開交。

2020年7月24日 星期五

【音樂】高呼自由平等 Max Richter音樂發聲

著名作曲家、配樂家、鋼琴家Max Richter,在本月底全球發行的最新專輯《Voices》,再一次以音樂「發聲」,受到1948年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開篇詞為「人人生而自由,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為靈感,讓首首樂章,拌勻管弦樂、電子樂等等,還有七十種語言吟誦的宣言文本,一起高呼自由與平等。「縱觀自宣言撰寫數十年來的世界,很明顯地,我們已經將之忘記了。」近年飽受衝擊的港人,聽後大概更加百感交集。


2018年,香港管弦樂團為本地樂迷,帶來非一般古典音樂演出《風格配樂大師:馬克斯.李希特》,邀請Max Richter來港獻技,跟樂團聯袂演繹他重譜韋華第(Antonio Vivaldi)名曲《The Four Seasons》的《The Four Seasons Recomposed》,以及已成其名盤的2002年首張專輯《Memoryhouse》,後者更是亞洲首演(前者則為香港首演),場刊述及《Memoryhouse》跟香港的淵源:二十多年前,Max Richter到訪大嶼山一家禪寺,看到有關「時間與記憶」的碑文,深受啟發,這家「記憶之屋」最後沉澱成《Memoryhouse》。

記得當晚遇到不少喜愛另類音樂、搖滾音樂的朋友,他們都不是港樂演出常客,反而多在Band Show碰頭,大家都為Max Richter之名前來觀賞。音樂會Encore部分,是Max Richter其中一首最廣為人知曲目《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此曲收錄在2004年的《The Blue Notebooks》,其後得到不少電影、電視劇採用,包括2016年上演的《天煞異降》(Denis Villeneuve執導,冰島已故作曲家Jóhann Jóhannsson配樂),事後有朋友笑說就是衝着這曲而來,儘管其未被寫進曲目表裏。音樂會後,筆者即場購買《The Blue Notebooks》,像個小粉絲般索取簽名。後來我也在不同地方搜集他的唱片。

Max Richter的音樂深受樂迷追捧,其迷人之處,不僅來自多被歸類為極簡主義的靈氣、巧用電子音樂的破格、跟流行影視跨界的多面性,還有對社會政治的回應,乃至關懷全人類的人文氣息。《Memoryhouse》講的固然是記憶,碟中不少曲目指涉科索沃戰爭,而在樂曲中反覆出現的「雨聲」,隱喻戰爭,雨下個不停,意即戰事不息;《The Blue Notebooks》則是關於伊拉克戰爭,並由英國著名影星Tilda Swinton誦唸卡夫卡、米沃什的文本──兩碟雙雙道出Max Richter對戰爭的深切厭惡。2010年的《Infra》,是以2005年倫敦炸彈恐襲事件為素材,引發出來的一齣芭蕾舞劇音樂。

Max Richter不少作品也抹出文學色彩,除了《The Blue Notebooks》的卡夫卡、米沃什文本,2006年的《Songs from Before》,亦有英國迷幻搖滾詩人Robert Wyatt,朗讀村上春樹的文字,2017年的《Three Worlds:Music from Woolf Works》,顧名思義摘自其另一套芭蕾舞劇《吳爾芙作品選》,這次則用上英國著名作家吳爾芙本人的說話錄音。

承接這個創作脈絡,他的最新專輯《Voices》,如出一轍,這次還一口氣端出七十種語言吟誦的宣言文本,異口同「聲」的意旨也太清晰了──人人生而自由與平等;配合清冷鋼琴、懾人提琴,此起彼落,叫樂迷一轉念,就落在沉思與自省的深邃中。

話說回來,Max Richter 2015年專集《Sleep》,竟於最近推出同名應用程式!進入程式後,選定「睡眠」、「冥想」,還是「專注」模式,再調校時間長度,Max Richter的音樂便隨即綻放,配合用者不同需要,進入不同心境狀態。疫情嚴苛、政局熬人,祝君也能順利入眠,做個好夢,抖擻精神,持續應變。

(2020年7月24日,星島日報,副刊E01)

2020年7月22日 星期三

【視藝】遙距辦展新常態

疫情全球大流行,人類社會不再往來無隔閡,若要展覽門常開,遙距辦展可能是文化藝術界的新常態。

藝術家、策展人、M+策展和布展團隊,
隔着屏幕同時溝通一刻。

西九文化區藝術公園M+展亭7月開幕的《謝淑妮:與事者與事》(M+展亭現時暫停開放)便是好例子,藝術家、策展人、M+策展和布展團隊,分隔三地,每天能隔着屏幕同時溝通的時間無多,於是便如接力賽一般,你睡覺時我工作,各就各位發揮所長,合力跑完這場「馬拉松」,互動、信任、默契都是關鍵詞,也充分體現展覽其中一組作品名稱《Negotiated Differences》的「Negotiated」所指——以協商和應變精神,讓不同組件連接一起。

「我來講講我的日程吧!」《謝淑妮:與事者與事》主人公謝淑妮苦笑說。為了製作延續及回應去年《威尼斯雙年展》的《謝淑妮:與事者,香港在威尼斯》,而在香港舉辦《謝淑妮:與事者與事》展覽,現居洛杉磯的謝淑妮,每朝醒來,便跟身處阿姆斯特丹的展覽客席策展人李綺敏,以Skype傾談,跟進布展進度,講講需要修改的地方。疫情蔓延,兩人唯有禁足當地,未能親赴香港展覽現場,指揮大局,卻巧用通訊科技,靈活變通。

那時可是李綺敏的晚間時分,二人聊後,李綺敏才吃飯睡覺去。謝淑妮伸伸懶腰,抖擻精神,這時才是她一天工作的開始。「真的甚麼都出動!」展覽現場放置四部二十四小時運作的即時攝影機,為了讓不在香港的謝淑妮和李綺敏,更能掌握展覽細節,M+助理策展人(視覺藝術)周宛昀等M+策展和布展團隊,還不時拍攝錄像和照片,謝淑妮便逐張逐段察看他們從「昨晚」傳來的圖片、錄像,想了想,動動腦筋,提出增減修訂。

「最初是在圖片上圈圈畫畫,後來覺得還是不夠清楚,便索性拍攝錄像,甚至剪紙,做一個紙雕塑出來,加以示範。」到了她的下午五、六時,她便跟周宛昀等人進行視像通訊,後者還充當其手腳,拿着手機在展場繞圈,謝淑妮並以其手機屏幕為眼睛,「讓我走進一個虛擬展覽空間。」

無關疫情,她早已計畫部分內容需要即興,好像展覽另一組作品《Playcourt》每件雕塑或會換位,還有《Negotiated Differences》那組宛如伸出無盡觸鬚的大型雕塑,每項組件怎樣連接,也沒有事先計算,就讓布展團隊自由發揮,可說是「Freestyle」,卻不代表她就此放任布展團隊完全不管,譬如她就強調讓不同類型的組件堆砌起來,「『麵粉棍』跟『茶杯』相似,就不要放在一起了。」

也有堅持到底的時候,「在威尼斯展覽,『冰上曲棍球棍』平放地上,這次香港展覽,我想讓它立起來。」她本來沒此計畫,但布局至一條柱子時,發現一個適合放置的空位,遂靈機一觸。她就是想挑戰傳統、挑戰地心吸力,營造不穩陣的效果,讓人驚歎,這麼樣都立得起來!「太穩陣就悶了。我鼓勵布展團隊Take Risk。」這是她的美學,「雕塑就是三維的思考方式。」《Negotiated Differences》伸出來的「觸鬚」,甚至爬上天花板去,她稱這是為香港展覽獨有的構想,組件也有筷子、中式茶杯等香港元素。

直至謝淑妮那邊晚上十時左右,李綺敏起牀了,三方終於連線一起開會去,然後她才放心就寢,交予團隊繼續接力。「你問我們怎樣溝通?這多個星期以來,我們一直重新定義何謂溝通!」

因為遙距辦展,她覺得香港展覽比威尼斯展覽,更能呼應「協商」的精神。疫情反覆,回復常態之日無期,好像《謝淑妮:與事者與事》這種遙距辦展的模式,或成藝壇新常態,謝淑妮不置可否,又反問何謂「常態」?誰敢說疫後一定比疫前差?「這才是藝術家要去挑戰的事情。以應變態度面對問題,一向是我的處事方式。」這場遙距籌辦的展覽那麼困難,仍能辦到,她覺得是很正面的。「以協商精神,不持預設想法,其實是有很多可能性。」

(2020年7月23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7月9日 星期四

【攝影】劉智聰 山水為喻

說到山水的藝術呈現,大家定會想起氣韻深遠、氣勢磅礡的山水畫,本地攝影藝術家劉智聰的「人間山水」系列作品,卻叫人對山水有另一番想像,其鏡頭下,不見紀實了的山水風光,而是城中山水的意象與想像,喻為現代人的山水以至人生景遇。這條山水路徑,彷彿是一條通往觀照己身的心梯。


「人是很嚮往山水的,而山水某程度上是一種想像。既然是想像,那就好玩了。」走進劉智聰的「人間山水」現場,攝影作品中,那塊垂下來的布,像不像一道瀑布?那堆在地上的舊衫,像不像一條河流?那些在名車陳列室以布蓋着的車子,像不像一個個山頭?「或許這樣說,我通過想像,訓練自己的轉化能力。」

「人間山水」攝影項目,緣起自他獲得連州國際攝影節新攝影年度藝術家獎的2013年攝影作品《山水文明》系列,當時他走進人類曾經留下足迹的廢墟場景,捕捉綠色植物再次爬滿建築物的情景,「記錄了不自然的大自然。」該系列作品輾轉在各地展出,獨欠香港,這場《人間山水——劉智聰個展》,既是《山水文明》的延續,也成就了該系列正式在香港展覽。

「我對人與自然山水之間關係的想像,意猶未盡,想繼續探索。」這個攝影項目,便斷斷續續進行了六載,期間他亦開展不同企劃,好像開辦舊課本展示館,並在各處舉行相關展覽及出版著作,然而途人或見作為攝影師的他,在其「人間山水」場景中,拿着相機,到處攝獵的影蹤。

他走進城市中,尋找他對大自然的想像,但所指的城市山水,不是栽種於馬路旁的花草、在屋邨大廈豢養的樹木,抑或掛在家中作裝飾品的山水畫那麼簡單,而是充滿象徵、概念,以至轉化意味,譬如街頭上以藍色布幕蓋着的不知名物件、維修中大廈棚架撒開的尼龍網、屋邨走廊飄晾着的藍布陣等等,經他解說,的確形同山水,很有想像空間。通過拼貼、想像、轉化,山水處處,這些街頭掠影,貼滿一面牆。

轉個彎又有驚喜

經過他稱之為速寫一般的資料搜集過程,他進入狀態了,決定重施故技,再次闖進人去樓空、面臨清拆的荒廢家居,在一個貼了森林風景牆紙的飯廳裏,他隨手拾起棄置布料,砌成一個臨時的山水雕塑,呼應這個五味紛陳卻人去樓去的空間,由於布料屬於這個家居,這件臨時雕塑,儼如屋主遺下來的山水殘影,「棄置空間與物件,都很真實地道出該地曾經有過的生活故事。」這個畫面,凝固成一幀攝影作品,現掛在展場中。

於是這場展覽,不僅藉着攝影作品、雕塑裝置,展示他的攝影師姿態,就連他早年在英國修讀室內設計、曾從事電視廣告美術指導工作的身段,都映照出來。他表示自己非紀實攝影師,只是借用那些空間做創作,「荒廢家居成了我的臨時工作室、一天的工作室。」

為了讓觀眾親歷其境,他還在展覽現場,以舊布搭出一個臨時的山水雕塑,他從地攤把布料收集下來,「舊布料,反映不同人的回憶。」站在這個山水雕塑前,觀眾各有切入點,自行發掘,「有些人欣賞巔峰,有些人享受低處細節線條。」

說到底,他借用了山水概念,投射自我,觀照己身,隱喻人生,「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處於山中哪個位置,肯定不是高處了,反而高高低低起起落落,就像行山一樣,轉個彎,又有驚喜。」

(2020年7月9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6月25日 星期四

【攝影】翻揭一本攝影藝術

位於中環的La Galerie Paris 1839,正在舉辦《藝術攝影書及攝影作品展》,除掛起攝影作品,還展出攝影書和攝影刊物,特別是後者,屬同類展覽中鮮見,展桌上放滿千禧年代以降獨立營運的攝影刊物,包括《CAN影像誌》、《pH infinity》、《麻雀》、《攝影是藝術》、《Prologue》等雜誌、同人誌,均由關注影像及攝影師故事平台《顯影》(《PhotogStory》)提供。在紙媒挑戰愈見艱巨的今天,翻揭一本攝影藝術,更覺難能可貴。


談到香港攝影雜誌的歷史,可追溯至1950年代,以《攝影藝術》、《娜移》(《女那禾多》)、《攝影畫報》較廣為人知,卻不約而同於香港回歸後數年間相繼停刊。2000年代起,攝影刊物再現本港,好像《CAN影像誌》、《pH infinity》、《麻雀》等等,同以非商業運作的方法出版,但多只維持三、四期便告停書。

「本地攝影雜誌市場始終不大。不像日本,當地有很多人欣賞攝影,不同年齡層都有,而且喜愛範疇不一,十分蓬勃。台灣攝影文化氛圍亦佳,容許深度和多元,不像本地普遍攝影愛好者,鏡頭焦點多離不開風景、雀鳥、人像。反倒是社會運動,令更多人嘗試紀實攝影,以攝影記錄事情。」

有份參與《麻雀》的本地攝影記者余偉建,其攝影作品《抗爭》、兩幅「消失中的海岸線」系列作品,還有《HKG》等攝影書,也於展覽展出。「《麻雀》由四位攝影師黃勤帶、楊德銘、趙嘉榮、岑允逸合辦,我後來加入,大家一起玩。」《麻雀》每期主題不一,參與攝影師便就着主題提交作品,售賣地點不多,余偉建笑言自己還剩很多本,又指本地連主流攝影雜誌都支撐不了,遑論小眾?「印一千數百本都『難搞』。」

創辦《顯影》的阿佩也有同感,他認為攝影雜誌,也就是攝影藝術雜誌,是「小眾的小眾」,「有人在做已經很難得。」他這次把攝影刊物收藏公諸同好,卻笑稱自己不是攝影刊物收藏家,僅是近年才開始較有系統地收集攝影雜誌,而約十年前由攝影師黃淑琪等人發起的攝影文化雜誌《咔》(《KLACK》),是他最早收集的攝影雜誌,亦可見於這次展覽。「展覽開幕那天,來了不少行內的攝影師,他們都不太知道這些攝影刊物呢!相信對於行外人便更加陌生。」

隨着器材與技術普及,不少港人都參與攝影活動,但普遍對攝影器材更有興趣,即使研究攝影,大多只停留在表面美感之上,很有心機去影一張「靚相」,「但背後要講的太空泛。」他更欣賞攝影師以攝影作為手段表達理念,背後千言萬語,「而不單純是『美』與『不美』。」當大部分攝影愛好者都不作如是觀,攝影藝術刊物自然絕迹。

在沒有互聯網的年代,出版物的數量,當然不能跟今天的同日而語,攝影刊物亦然,好像余偉建稱之影響許多攝影師的《娜移》,便從1992年至1999年熬過不少年頭。阿佩續說:「千禧後的攝影刊物,不外乎是自資出版、同人誌形式,或申請資助,就連商業刊物都沒了。」他期待預計年尾出版第二期的Ménos(心象社)同人誌攝影集《Prologue》,「否則本地攝影刊物真的一潭死水。」

既然實體刊物難以維持,轉戰網絡或是出路,曾於雜誌、報章工作的阿佩,約於2013年成立《顯影》,及至2018年起「認真地做」,為其改了英文名「PhotogStory」,清晰定位,「傳媒行家就知道,『Photog』即是『Photographer』,顧名思義聚焦攝影師。」

他說,談到攝影,許多人關注攝影作品,卻往往忽略了攝影師和其背後的故事,他便以《顯影》推廣攝影藝術,並以平台名義邀攝影師做訪問,於報章、雜誌、網媒發表相關文章,甚至策劃展覽。《顯影》現時收錄近三百篇文章。

說到底,阿佩還是想辦攝影雜誌,季刊形式,中英對照,目標群體?小眾就小眾吧,就跟有共同理念的人分享,「想填補市場上的空缺。」

(2020年6月25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6月18日 星期四

【視藝】速寫 畫家真功夫

看過不少中外展覽,以速寫為題旨,卻甚為少見,《一新時光:香港速寫》讓本地速寫作品濟濟一堂,難得一見矣。「速寫是畫家的畫稿,有如『內衣褲』,赤裸裸的,卻不輕易示人,但你能在速寫作品,看到藝術家的真功夫。」香港美協主席林天行笑着說。


《一新時光:香港速寫》由一新美術館和香港美協聯合主辦,林天行說,這次是難得機會,讓那麼多本地藝術家的速寫作品聚首一堂,「速寫對一個畫家十分重要,通過速寫,才能了解大自然,以及世界不同事物,還有箇中變化。你躲在室內,無論怎樣想像,都跳不出局限,只有大自然才千變萬化。」今天到過,明天再去,都不一樣,「你要發現當中的美,然後再把美昇華,畫成作品。」

籌辦《一新時光:香港速寫》之初,向香港美協會員招畫,反應熱鬧,一呼百應,惟空間有限,只能精益求精,於是選出當中四十位,各交三幅,全場合共約一百二十幅速寫作品。「速寫之有趣,在於一百個畫家,對着同一棵樹,有一百種表達方法。」

這次林天行帶來的三幅作品,為《雲南元陽梯田寫生》系列,寫於去年4月雲南元陽,他久聞元陽梯田是許多攝影師和畫家的取景地,親身體會,果然領略到在其他作品所見的美感,興之所至,便分別在中午、下午和傍晚,一口氣畫了三幅寫生,抹出不一樣的風景和心境。

「畫第一幅時,如初認識一個人,比較陌生,得花時間了解,弄清梯田上下左右關係,所以畫得比較拘謹。」他以線白描,畫面細緻豐富,「第一眼看見梯田,我想到線,當中的轉折快慢,很像草書。」他最初沒想過連畫三幅,只是畫了第一幅,意猶未盡,也對梯田多了想法,於是把田外有田的深邃,在第二幅表達出來。

到了傍晚,經過差不多一天的「溝通」,他對梯田熟絡起來,在第三幅落筆速度更快,筆法豐富,情感澎湃,線條之快慢、濃淡、粗幼、乾濕,隨心所欲,他最後把梯田跟天空連接起來,形成天地合一之景。


「速寫,最初是藝術家的記錄素材,逐漸演變為獨立的藝術形式。」從藍田到石硤尾工作室的車程,是侯紹政的速寫時光,一上港鐵,他便拿出紙和筆,寫寫畫畫,「人人都看手機,我就看人,捕捉他們的神態。」他先以鋼筆起稿,幾分鐘速成,「回到工作室,加幾筆墨。」

現為香港美協理事及理論宣傳委員會副主任,也為這次展覽策展的侯紹政,展出《人物動態速寫》系列,跟林天行的寫景不同,他以人物為主體,有的戴口罩推行李喼,有的頂着大肚腩滑手機,「畫的對象,都不知道我正在畫他們呢!」


香港美協常務副主席熊海,覺得寫生甚至可以改變一個畫家的風格,他曾在華山住了八天,於南方長大的他,從沒見過山勢如此險峻,畫家當然不放過眼前景,他天天寫生,猶如武俠小說主角,得到奇遇,閉關潛修,悟出獨門武藝似的,下山後,真的令他的畫風作出一大改變,更上一層樓,「畫家或從寫生演變出獨特的個人風格。」

熊海至今仍寫生不斷,認為只看照片,跟涉足真山真水不能相比擬,最愛4月、5月霧起時出外寫生,因為霧景令他想像無窮,又稱東平洲岩石皴紋之奇,可堪絕景,而他每幅寫生皆即場一氣呵成,「回頭再寫,沒了感覺。」每幀新景也是奇遇,譬如他從沒到過的鶴嘴,今年初次踏足,頓覺環境清幽,耳目一新,便揮筆寫生,半小時完成,岩石有紅有黑,《香港鶴嘴》也紅黑相襯,「我用中國畫的寫意方法作畫,先以硃砂勾出岩石結構,再用潑墨破紅。」

熊海另一幅展出作品、同於今年作畫的《香港三家村》,也搖意筆,勾勒建築輪廓,流水如草書,快意蕩漾。《青海七彩丹霞》則全以硃砂落筆,讓全畫染出濃淡不一的硃砂紅,山脈雲霧樹影,繪影繪聲。

疫情籠罩的香港難免憂鬱,如要選一個香港風景寫生,抒發胸臆,他的答案是獅子山,「獅子山精神最代表香港。太平山下的風景,也具代表性。」願看到熊海速寫的獅子山之日,陰霾盡退去。

(2020年6月18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6月12日 星期五

【音樂】隨機應變 疫情下的新樂季

計畫總是追不上變化。一場疫症,令生活與工作大小事情出現無盡變數,考驗眾人的應變力和適應力。疫情當前,一場演出的安排尚且有改,一個藝季的細節內容,更難全盤掌控,然而近日不少劇團、樂團,相繼端出新劇季、新樂季的表演活動日程,盼在艱難日子,給公眾以藝術豐富生活、潤澤心靈。


香港管弦樂團(港樂)剛宣布2020/2021樂季節目,9月起開騷,先派出兩個社區音樂會,跟公眾會面,是過往未見之舉。

「想帶給大家愛與喜悅,凝聚大眾,為大家重拾心情回到音樂廳熱身。」港樂市場推廣總監鄭禧怡(Meggy),以一句「留意疫情,隨機應變」,回應在疫情下做市場策劃所面對的種種挑戰。

「譬如座位限制,的確有機會要調整票數,也或會因應疫情逐步『放飛』,分階段控制票流。但屆時限聚令或會放寬?」她說,延遲新樂季開展、延後賣票的做法,為了「Buy Time」,讓計畫靈活一點。

不僅台下觀眾,表演者如要相隔足夠距離,樂團編制也受影響?她坦言編制較大的演出可能有所調整,也不排除加建舞台空間,以容納更多樂師,部分樂師座位之間或設透明間隔,而每場演出也會作出靈活配搭,「如曲目不需要太多弦樂參與,配以足夠相關樂師便可。」

2020年是貝多芬誕辰二百五十周年,不少樂團紛紛為節目加注貝多芬樂章,但一個疫情浪頭襲來就淹沒了。港樂早已計畫讓該音樂會系列橫跨兩個樂季,卻因疫情影響,有些節目無法在上一個樂季舉辦,現順理成章把部分節目順延至新樂季,另外如《港樂×大館:室樂音樂會系列》等等,也因疫情影響,於新樂季才告登場。

港樂每年不乏國際知名音樂家、演奏家參與演出,新樂季以兩年後重踏港樂舞台的久石讓最為哄動,其中12月6日那場音樂會,當天更是他的七十歲生日,意味着這位日本著名作曲家,將會跟本地樂迷慶祝其七十大壽,這次演出,港樂將沿用上場的實名制售票的策略,詳情有待港樂公布。

外國人入境本港強逼隔離的措施仍將生效一段時間,Meggy稱在新樂季列陣的「外援」,已知悉來港或須隔離的狀況,表示不會介意。而港樂新樂季也不乏本地音樂人參與,包括作曲家陳啟揚、鋼琴家李嘉齡、女高音鄺勵齡等等,而爵士泰斗羅尚正,夥拍好友包以正、流行歌手衛蘭帶來的非一般古典爵士夜,也夠噱頭,難怪Meggy以「亮眼」和「陣容鼎盛」,形容本地音樂家在新樂季的參與情況。

疫情當然令演出大受影響,卻也打開了新思維、新習慣,好像直播演出、網上串流,她表示疫後也能繼續發展,「從未踏足音樂廳的人,看了我們的網上節目,或對演出有興趣,繼而入場?」

她說,不止港樂,所有表演團體、主辦單位,都面對同樣挑戰,怎樣以安全為大前提,逐步重建公眾重回表演場地的信心和習慣,都叫同業費煞思量。然而,相信不少人已「餓騷」日久,教她在充滿未知數的環境裏仍表示樂觀,「表演始終要有現實交流,在熒幕、屏幕觀賞,難以比擬。」盼不久之日,港人有現場好音樂、好藝術寄託。

(2020年6月12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20年6月11日 星期四

【劇場】《一水南天》上蒼的考驗

香港疫情陰霾密布半年,漸見曙光,大家正在等待久違了的表演場地重開之際,《一水南天》台前幕後準備就緒,演出在即,這套本地原創粵語音樂劇,正好敘述一個抗天命而自強的史詩故事,十分應景。

「許多人問我,這套劇是否寫今天的香港?其實這套劇是七年前開始寫的,七年前的香港,跟今天殊不一樣。」該劇主創編劇、作詞張飛帆續說:「為甚麼今天我們看這劇仍能對號入座?因為香港沒有離開過苦難。」風雨飄搖,當然路難行,卻更要咬緊牙關,難路行。



關於《一水南天》,張飛帆一錘定音:「全劇的命題,是『天命』,也就是劇中那兩粒音。」宣傳一句「《一水南天》為疫情後香港文藝界首個大型舞台演出」,也夠熱血,雖然表演場地能否月底對公眾重開,此刻仍屬未知數,但張飛帆不諱言,台前幕後都「很想演」,如果《一水南天》演出不似預期,對士氣打擊很大。「既然時機與命題一脈相承,我覺得可能是上天給我們的考驗。」

《一水南天》發生於十九世紀末,香港正值由小漁港發展成貿易都會的變遷時期,劇中的「譽泰隆」,原型參照成立於1851年的本地華商米行乾泰隆,角色陳一水,則取材自乾泰隆創辦人陳煥榮之子陳慈黌,劇中的他本是碼頭苦力,後來白手興家,成為米行老闆,於是《一水南天》既是一個平凡小子奮鬥創業的故事,也是一個與時代對抗的故事。

「我以這個角色借代最普通的香港人。」張飛帆繼續解畫,香港米業和航海的故事,便是香港發展的故事。「當初寫這個故事,便是想講香港人怎樣一路走來,以及思考我們如何走以後的路。」

七年前,張飛帆與為該劇作曲編曲,並擔當音樂總監的劉穎途,決意不為誰人和何時演出,只想做一套好的本地原創作品,為《一水南天》啟動創作,張飛帆笑言,創作《一水南天》這七年來,在劉穎途的工作室裏一起創作,是生活上最快樂時光,「有時費煞思量,但忙了一整晚,又有答案。」

劉穎途接着說:「遇到阻滯時,我便胡亂彈一些旋律,他忽然靈機一觸,又開始寫詞。」有時甚至是故意出招,「每次刁難他,他便像凌空翻個觔斗,然後翻騰五周半漂亮落地!」張飛帆在旁笑說,「其實像打乒乓球一樣,你一板我一板的『搓』出來。」

他們在《一水南天》首次合作,其後還聯袂交出《時光倒流香港地》、《熱鬥獅子球》等作品,都是張飛帆負責編劇、作詞,劉穎途扛起作曲之職。音樂劇曲詞配搭最講默契,「張劉配」似乎如魚得水,「我們的合作,從來都在同一節奏裏進行,十分合得來。」張飛帆說,《一水南天》的劇本、音樂、歌詞,融為一體。

《一水南天》醞釀七年,三年前,得到演戲家族行政總監姚潤敏賞識,辦圍讀演出,演後再獲不少機構青睞,最後成就現時由香港舞蹈團主辦、演戲家族聯合製作及演出的班底。

飾演主角陳一水的陳健豪,是本地音樂劇紅人,歌唱指導鄭君熾、聯合導演朱栢謙(另一位聯合導演,是兼任編舞的香港舞蹈團藝術總監楊雲濤),都是常演音樂劇的唱得之人,加上創作過多套音樂劇的張飛帆與劉穎途,盡是音樂劇界熟絡面孔,難怪張飛帆不止一次強調,這場演出無論歌唱、舞蹈、演戲,都是「腰馬合一」,是一體的。

張飛帆不諱言,香港擁有全亞洲最能夠發展音樂劇的土壤,既有中國戲曲底蘊,也有華洋雜處文化,絕對能夠發展獨特的表演模式,至於粵語難以入詞,張飛帆反指粵語是「殺着」,「那種妙、那種啜核,你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找不到。」所以從前的廣東歌,便是全亞洲都在聽,走在文化潮流頂端。「是得天獨厚的。」

事實上本地不乏音樂劇口碑佳作,如叫許多人初認識香港音樂劇作品的《雪狼湖》,以至十一年前首演的《一屋寶貝》,但他慨歎「我們沒有堅定意志發展音樂劇」,以致每次都錯失良機,苗頭未能發芽,更遑論形成系統,被南韓超越成為亞洲百老匯了,「他們全盤西化,用龐大資源採摘西方那一套,做出成績。」

張飛帆又說,本地不乏音樂劇人才,但要一個地方發展出好的音樂劇,必須投放資源和時間,並有人策劃,而不是坊間亂碰亂撞,「現在香港只像『山寨廠』,我和劉穎途只是參考前人、外國作品『撞』出來。」教育也重要,「音樂劇需要成為學術科目。」當大家對音樂劇有了概念,認真地做,才有機會做得好。

疫情當前,一套劇能否演出尚且未知,音樂劇發展等大方向大命題,更是遙不可及。但劉穎途熱血地說:「好的作品不會死,就算不是今天演出,你打不低我。」願《一水南天》上演時,一水藍天,雨過天晴。

(2020年6月11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6月4日 星期四

【舞蹈】伍宇烈 舞團掌門人

受疫情困擾,本地不少藝文活動,都按兵不動,城市當代舞蹈團(CCDC)近日卻有重要消息公布,香港資深舞蹈家伍宇烈(Yuri),將接過曹誠淵博士去年底辭任的藝術總監棒子,接掌CCDC,於明年1月1日履新,其後還公布CCDC 2020/2021舞季,揚起一系列節目時間表,宛如在沉悶了幾近半年的本地藝文界激出巨響,叫不少人好奇又期待。


「『藝術總監』,只是一個頭銜而已。」這是Yuri的訪問開場白,「當真正做起事來,這個身分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想做甚麼。」他想做些甚麼?一日未在其位,他當然賣個關子,但仍道出大方向:「想出很多策略、方法,令團隊現有的成員,或未來加入的成員,可以發揮到最大的能量。」

Yuri是資深舞蹈家,多年來活躍於香港藝壇,範疇不囿於舞蹈界,他曾於2011年至2013年出任香港小交響樂團駐團藝術家,也於2013年為香港話劇團《喃叱哆嘍呵》擔當聯合導演,並扮演啞巴一角,獻出話劇演出第一次,一直以來涉足大大小小不同類型舞台製作的不同崗位,現為一舖清唱聯合藝術總監。

CCDC董事局成立的招聘委員會,早前經過廣泛的國際遴選,敲定Yuri擔當CCDC第四任藝術總監,「我好像是挺適合的,通過在一舖清唱當聯合藝術總監所得到的經驗,跟我過去做的舞蹈創作扣連。」他坦言在工作崗位上,基本上甚麼都做過,卻沒試過「變老」,「老,是只有到了那個階段才能體驗。」行將五十六的他,便深深體會到甚麼是痛楚,甚麼是累得筋疲力竭,笑言正在學習怎樣去克服,「從前排舞,都會『成身散晒』,但翌日就會好過來。現在一切都是挑戰。」

Yuri一向予人自由藝術工作者的形象,喜跟不同藝術家和團體合作,不愛穩定下來,對於接任CCDC藝術總監一職,相信有不少人感到意外,問到為何會接受這個挑戰,他反問Why Not?又提到自己跟CCDC緣份早種,六歲開始學習芭蕾舞、在外國開展舞蹈事業的他,1993年回港,「當時曹誠淵給我機會,讓我在CCDC做了第一個專業舞蹈創作。」那便是以搓麻將為題材的《單吊.西.遊記》,「很多年後,再看這套作品,當然覺得不太成熟,但卻代表那個時候的我。」

有了第一次,合作便接踵而至,好像《更衣記》、《硬銷》、《男生》等等,還有近年的《香.夭》,「這二十七年來,我以不同角度、不同崗位,去看望這個舞團。」叫他印象最深的,是1996年首演的《男生》,這個作品不僅重演又重演,後來還發展成一齣紀錄片《男生.故事》,鏡頭聚焦《男生》原班演員,怎樣重演這個製作。他說《男生》經歷了很多,直至今時今日,仍會演下去,「我會問自己,為甚麼這個演出可以『捱』那麼久?對當下的觀眾又有甚麼意義?」

CCDC於1979年由曹誠淵博士創立,是香港首個全職專業現代舞團,四十年後的今天,迎來頗大的改動,其舞蹈中心及辦公室面臨搬遷,藝術總監也有更替,問到諸多改動此刻是否已迎刃而解,他苦笑起來,「沒有事情是一定可以解決的,否則就不好玩了。」他又以跳舞為喻:「就是要學習在不穩定中取平衡。」他的處事作風,便是找出問題所在,「就像舞蹈訓練,老師常常說,腳提得不夠高,高一點吧,伸直一點吧。我便是從指出問題開始。」也不是說改變就改變,「不如試試這個方法?如果大家都從中找到樂趣,那就好了。」

不止CCDC,所有藝團以至所有人,都得面對疫情,表演場地直至截稿時尚未重開,加上公眾場地限聚,表演活動幾近銷聲匿迹,「如果日後,不戴口罩便不可上台演出,當這成了一個規則,我們便要重新定義,甚麼才是演出。」

本地舞蹈市場本來就不大,加上疫情,觀眾可能更不情願前往劇場,他覺得,更要想辦法吸引他們興趣,「如果作品真的很好看,觀眾怎會不來?」如果日後劇場將要實施隔行隔位措施,他忽發奇想,不如把觀眾之間相隔的空位,放上吹氣公仔,「看起來不就全院滿座?」完場時引爆那些吹氣公仔,後者忽然「砰」的一聲全都消失了,「都是表演一部分呢!」

他說,是時候要重新思考「城市」和「當代」是甚麼,「首先我們的作品要好看、有意義,跟香港、港人有連繫,這才叫『城市』、『當代』的『舞蹈團』。」Yuri繼續跨舉舞步,探索那片未知但好玩的土地。
  
(2020年6月4日,星島日報,P02)

2020年5月29日 星期五

【音樂】村上春樹 配樂導賞

村上春樹除了是著名的小說家,還是著名的音樂發燒友,其著作跟音樂關係千絲萬縷,不僅出版音樂評論集《給我搖擺,其餘免談》、與指揮大師對談錄《和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等音樂相關專集,也常把曲目寫進故事裏去,音樂種類既多元又跨界,其喻意深意,值得探個究竟,卻往往考起不少村上迷。

不過,隨着由五位日本評論家執筆的《村上春樹100曲》出版,剖析音樂在作品中的特殊意義,儼如為其「配樂」導賞,讀者疑慮也得以解開。村上春樹這一百曲,你聽過多少,又最愛哪首?


飽讀村上春樹作品的書迷,都知道村上春樹的音樂喜好甚廣,這邊廂有Talking Heads、The Doors、Pet Shop Boys的搖滾、電子作品登場,那邊廂有Miles Davis、Duke Ellington、Charlie Parker的「爵士怨曲」,也不用說滲透率愈來愈高的古典樂章,儘管讀者怎樣與音樂無緣,書中總有一首半曲,惹人熟悉,甚至深愛。

這些曲目當然不是用來過場那麼簡單,有些是主題性大量採用(甚至用來命名作品),有些跟內容大有關連,是氛圍營造,甚至故事推進的引燃,誠如《村上春樹100曲》後記,作者之一鈴木淳史所說:「一邊踏進自己研究甚深的領域,一邊表現出小說的方向性」,發展成獨特寫作風格,讓村上春樹跟與他同期以至前期的日本作家迥異起來。

然而,一旦深究,又不知從何入手,幸好不乏專家同好撰出相關著作,好像小西慶太的《村上春樹的音樂圖鑑》、傑.魯賓的《傾聽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藝術世界》等等,現在多了《村上春樹100曲》厚重一冊,予以梳理。

《村上春樹100曲》由十年前《用音樂解讀村上春樹》(日本文藝社)原班人馬改寫而成,全書包羅五個分類,各推選二十首,湊成百曲,評論一番。以「搖滾」、「流行」、「古典」、「爵士」的音樂類型區分,或許不叫人意外,但「八〇年代後」也自成一派,為了「參照小說主角的變遷與過渡」,便饒有趣味。

負責執筆評論的,包括監修栗原裕一郎(八〇年代後)、藤井勉(搖滾)、大和田俊之(流行)、鈴木淳史(古典)、大谷能生(爵士),各有專屬,令該書的專業程度,已非重提The Beach Boys的《California Girls》曾在《聽風的歌》五度登場,或是《挪威的森林》以The Beatles的《Norwegian Wood》命名等村上迷「ABC」,而是加以歸納、闡釋、舉例。

譬如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後的音樂,便對照六十年代價值觀的消亡(以1980年為界,或源自村上散文集《懷念的一九八〇年代》?);搖滾樂指涉無法到達的地方;流行樂用以哀悼迷惘的未來;古典樂預告異界臨近,是通往異世界的窗口或鑰匙(如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之於《1Q84》);每當爵士樂響起時,就會發生甚麼事情。這些對想深入理解,甚至加以研究村上春樹小說世界的讀者,趣味性和知識性並重。

酷愛搖滾樂的筆者,對五大分類之一「搖滾」的章節,特別感興趣,於是重溫了《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Bob Dylan的《Like A Rolling Stone》、《Positively 4th Street》、《Blowin'in The Wind》,怎樣代言了「我」的心情;《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主角,如The Beatles《Drive My Car》所說一般,由年輕女子代替因青光眼無法再開車的自己,駕駛車子;《海邊的卡夫卡》十五歲離家出走少年卡夫卡,某天為了讓激奮的心情平靜下來,反覆播放Cream的《Crossroads》,一首被藤井勉形容為「被惡魔魅惑樂手的歌曲」。

不過,根據後記,眾人對近年村上作品的音樂表現,似乎頗為不以為然。「音樂與作品內容有很大關聯性的手法,《海邊的卡夫卡》大概是最後一部」、「八〇年代以後的音樂基本上只是被提起曲名,就被當成物品這樣罷了」(栗原裕一郎);「最近的作品,這樣的細心感覺已蕩然無存」(藤井勉)。他們甚至質疑某些曲目在小說登場的必要性,以致得出「主角的年齡就慢慢地遠離自己的世代,但基本上身為作者分身的設定並沒有改變,興趣也一樣,這就造成了時空扭曲」(栗原裕一郎)之類的看法。

無論如何,有了「配樂」導賞,讀者隨着村上對音樂的喜惡愛恨,打出不一樣的閱讀節奏,重新欣賞作品。眾多村上春樹作品中,大谷能生認為《聽風的歌》的音樂選用最好,栗原裕一郎則認為《1Q84》是較近期作品音樂運用最好,你呢?

(2020年5月29日,星島日報,副刊E01)

2020年5月28日 星期四

【視藝】楊嘉輝 消音終章

M+展亭的《希克獎2019》展覽早前落幕,參展藝術家之一、曾代表香港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楊嘉輝,憑着裝置作品《消音狀況22:消音的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下稱《消音的柴五》),成為首屆希克獎得主,他也是展覽中六位入圍藝術家中唯一的香港代表。「『消音狀況』系列來到第二十二個作品,告一段落了。」「消音狀況」終章獲獎,令系列得以圓滿。


談到消音,一場瘟疫,叫全城大大小小藝文活動都「消音」了,活躍藝壇的楊嘉輝,因為排程了在秋冬於各地展出新作,暫未延緩,這段日子,他還是在密密創作。

看着楊嘉輝的「消音狀況」系列創作,本地觀眾加以處境投射,相信百般滋味。「消音狀況」系列首見於2014年《曼徹斯特亞洲藝術三年展》,這位跨領域藝術家,當時被分配以圖書館為展場,「聲音藝術跟圖書館,有點自相矛盾,有趣啊。」但細想下來,圖書館又不是絕對肅靜,管理員推着手推車走過,還有廣播聲音,都聽得見,只是人們的說話,便被壓抑下來。

他想:「每一個層面的聲音,都有優先次序。」有了這個概念,在應用上,便可以肆意發揮,他一口氣想出了二十個「消音狀況」設想,就像作曲家先寫好樂譜,有機會才交予樂團演奏一樣。《曼徹斯特亞洲藝術三年展》最後演出了三個「消音狀況」作品,其後部分作品陸續演出,甚至在不同地方「巡演」,足迹遍布台灣、日本、韓國、德國、奧地利、威尼斯等等,令「消音狀況」成了他巡演最多的系列作。

「也不是每一個狀況都有演出機會,系列中還有很多『窿』,譬如『消音的破地獄』。」該作品的消音概念,為減去敲擊樂,但其他儀式予以保留,他覺得應該好聽也好看,是其中一個最想演出但還未有機會的「消音狀況」作品。「還有『消音的博物館』,把公眾發出的聲音都抹掉。但這個演出,想想就有趣,實踐出來,很抑壓的。」也有難以演出的「消音狀況」,「好像『消音的聖誕節』,你可以想像商場裏聖誕音樂都給消音了。」

浮現旋律「靈魂」

獲獎的《消音的柴五》,首次在2018年《悉尼雙年展》展出,翌年搬到香港的M+展亭《希克獎2019》繼續上演,跟其餘五位希克獎入圍藝術家,同場「合奏」。

《消音的柴五》呈現一場與別不同的管弦樂演奏,不同樂部的樂師,以不同方法,讓樂器消音,例如弦樂部樂師讓琴弓裹着一塊很薄的包書膠等等,於是合奏起來,便隱去了旋律,但當中的節奏、諧音,還有樂師吹氣、翻譜等本來不是「主角」的聲音,則保留下來,「其實由頭到尾都有聲音聽得到。」原來最初中提琴樂部對此也有意見,但綵排後,都覺得可行,「仍然『聽得』,仍然是『柴五』。」便紛紛消除疑慮。「也像習慣駕駛左軚車的人,忽然轉揸右軚車,演奏時變得更留神、更敏銳。」

他選「柴五」,因為其廣為人知,辨識度高,他希望觀眾穩穩約約認得出旋律,「讓腦海浮現旋律的『靈魂』。」以往的「消音狀況」只集中抽掉一種聲音,這次連整首「柴五」都消音了,「是消音最濃縮的體現」,加上這次繼合唱團、弦樂四重奏後,跟管弦樂團合作,更為完整,「在技術上也是最高難度。」

《消音的柴五》所獲的希克獎,由M+於2018年在香港設立,兩年一度,旨在表揚大中華區重要的藝術創作。近年本地社會氛圍風風火火,「消音狀況」,很容易叫人有了政治聯想,「如果這件作品因為獲獎,引起更多關注,繼而產生更多複雜討論,甚至有迥異的意見,我會更高興。藝術本應如此。」

(2020年5月28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20年5月21日 星期四

【漫畫】五十嵐大介的環世界

五十嵐大介叫人引頸以待的最新漫畫《Designs》中譯本,於今年推出,單行本現時出版了三集,其半人半獸的科幻設想,結合作者最耍家的探討自然生態落筆,無不叫讀者讀個津津有味,再一次沉浸在如真似幻的奇異世界。


有說五十嵐大介畫筆之下,1%是人類,99%是大自然,頗為一語中的,這便是他的「環世界」。1969年於日本埼玉縣熊谷市出生的五十嵐大介,在多摩美術大學美術學系繪畫科畢業,1993年於漫畫界出道,以相當獨特的畫風,描繪大自然異想世界,三年後卻停止發表新作,反而移居日本東北,一邊作畫一邊務農,他對自然生活是身體力行式的熱愛,難怪筆下的自然生態探討如此細膩,儘管構思有多妙想天開,仍添說服力,讀者都想藉着他的視點觀照到不一樣的世界,藉而了解這個世界多一點點。

2002年,他以後來被改編成電影的《小森食光》重啟連載,隨後的《魔女》、《海獸之子》等等,均得到好評,後者也被改編動畫電影,上映時筆者也是座上客,對片中探討海洋、動物與人類千絲萬縷關係的落筆,留下深刻印象,也想到一部同樣撰寫人與自然的奇幻漫畫大作《蟲師》,事實上作者漆原友紀坦言受到五十嵐大介作品的影響和啟發。

五十嵐大介最新連載漫畫《Designs》,漫畫迷大概已看過其創作原型,去年出版中譯本、把1993年至2014年十六部短篇作品結集起來的《凌空之魂》與《環世界》,後者正好收錄以其命名的《環世界》,讀者可視之為《Designs》前傳,大有解釋、人物登場、故事鋪排的意味。無獨有偶,半人半獸的繪畫,他在另一短篇《凌空之魂》亦有述及(半人半狗、半人半鳥,雖然稱之為半人半靈或較恰當),可見作者對這個創作主題有多鍾情。

類似半人半獸的書寫不算新鮮,近年日本動漫《火星異種》講的便是人與昆蟲的結合,但多是幌子,熱血打鬥、能力設定才是主菜,經典科幻驚慄電影《變形人魔》系列主角也是半人半蒼蠅,亦有提及人類蒼蠅化後,身體以至感知的異變,卻是以驚慄為主調,不像《Designs》對所謂的「環世界」,寫得那麼深入甚至浪漫。該故事建基於動物所見所感的世界,與人類完全不同的概念,由於所獲得的資訊體驗完全不一樣,那就是只屬於該物種的「環世界」,這是很有趣也很了不起的想法。

十多年前就想到《Designs》創作靈感的五十嵐大介,讓故事的關鍵人物奧田早於《環世界》登場,只是當時兩眼還沒有異樣,他在《Designs》的形象,兩顆眼珠可是不一樣的,後來還植上動物的皮呢(想到《變形人魔》的科學家主角吧?)!這個瘋狂科學家,便是「Humanized Animal」(人化動物)基因實驗動物的「父親」,他說:「那世界和神的世界是連通的」,點出了自己嘗試把動物人類化的實驗,正在涉足神的領域。

《環世界》所述的還似是實驗階段,然而除了奧田,那隻半人半海豚五人組的「老師」、半人半青蛙,也有人稱她「大小姐」的居貝邱爾,也有登場,可見她扮演着關鍵角色。《Designs》首三集,基因技術還沒應用於宇宙開發,卻先用在軍事上(也就是用來掙錢的商業活動),作為武器,人化動物當然銳不可當,五隻半人半海豚,還能把各自體會到的感知分享給對方,就像美劇《超感8人組》八位主角心靈感應連繫一樣。

僅推出了三期的《Designs》還沒走到戲肉,為此製作人化動物的人類宇宙移民「那拉植物」計畫,只存在於角色的口耳之間,更多秘密(陰謀),以至神秘的奧田藏着的不為人知過去,尚有太多空間可以大抒特抒,但人化動物的狩獵、暴走,他們之間以至與人類的關係等等,已經很好看,值得漫畫迷予以期待。

(2020年5月21日,星島日報,副刊P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