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2日 星期四

【劇場】劇場熊出沒注意

本地劇團浪人劇場,在新的一年,賣萌,明年上演的《Bear-Men》,便讓人聯想到可愛得意的熊,但這個改編過不少香港文學為舞台作品的劇團,要在戲中談的,當然不止熊出沒注意,《Bear-Men》故事靈感來自西西的《縫熊志》,書中一隻隻由西西親手縫紉的熊公仔,精緻背後,卻隱含着傷病、痛楚的經歷。劇場亦然。


「如果有西西的『粉絲』,很抱歉,《Bear-Men》是另一件事來的,希望你們能抱着最大的包容觀劇,我可能比陳果更加叛逆(陳果早前拍攝西西的紀錄片《我城》,一度引起文學界、文化界熱議)。」浪人劇場藝術總監、《Bear-Men》創作意念、導演及舞台設計譚孔文,這樣先旨聲明。

一九八九年九月,香港著名作家西西,曾因癌病入院,手術後康復。因手術的後遺症致右手失靈,她遂改以左手寫作,並以手製布娃毛熊,作為右手的物理治療,著有《縫熊志》和《縫猴志》,書中圖文並茂,公仔圖片固然值得欣賞,細讀文字,也大有人文故事在其中。「其中一章《受傷的月熊》,畫面是一隻熊躺在玩具牀上,其他熊在圍着,文章記述了中國內地亞洲黑熊被抽膽汁的情況──她用了最少的資源,寫出了她對生命的關心,我很欣賞。」

純粹衝動

雖然不是全都看過,但譚孔文買過最多的書,便是西西的作品,「只是比較起來,沒有董啟章的著作讓我看得那麼『入』,可能我和董啟章年齡差距不太遠,對某些事情的看法相似。」補敍一下,浪人劇場曾把陳冠中的《香港三部曲》,改編為《裸無邪》,也把他的《體育時期》,先後改編作《我的體育時期》和《體育時期2.0》。

他看畢《縫熊志》,坦言不是完全了解,仍然想加以創作,純粹是一種衝動,還有一個很深刻的意象。「西西以七、八十歲高齡,仍然很緩慢地一針一綫的縫熊,旁邊有小孩子在圍着看,這個景象,我覺得很有趣。」他笑說自己經常感情用事和崇尚直覺,過往改編香港文學作品,當中無論是人和事與時代,他覺得有共鳴,便會提煉出來,展現為劇場,這次也一樣。

不慍不火

《縫熊志》也讓他憶起七、八年前曾經中風,「我在想,如果我再中風,會怎麼樣?」而因為傷痛,他當時花了很短時間,把西西的名著《哀悼乳房》讀畢,她在書中述及罹患乳癌後的治療和心路歷程,他便從她舉重若輕、宛如散步的筆觸,得到一些安慰、療瘉效果,《哀悼乳房》也從此成了他最深刻的西西作品,「如有機會再改編西西的作品,可能便是這本書。」但他強調,傷病只是他與《縫熊志》的共通點,也只是創作的起點,「故事不會發展成文藝大悲劇,我甚至希望帶來喜感,就像西西那種不慍不火的語調。」

他說,劇中既有家庭的氛圍,亦有類似熊人的角色──這當然是他理解的熊,像父親那種強大但缺乏行動力的形象,而切入就正正是一場病,然後病者回溯過往經歷,雖然如此,他不想劇作很沉重、很黑暗。「我想觀眾有更多主動的想法,但同時我也要轉念,給予更多具體的狀態,去親近觀眾。」在改編過程中,他沒有請教西西,卻已經邀請了她前來觀賞。

(2016年12月22日,星島日報,副刊P02)

2016年12月21日 星期三

【小小說】樓上來的聲音

咻咻咻咻。

已不知是多少次了,他又在睡覺的時候,聽到別人鑽東西的聲音。

「都幾點了?你不睡人家都要睡!」他起初總會這樣咬牙切齒咒罵起來,但日子久了,容易入睡的他,幾乎已習慣了與噪音同眠。

咻咻咻咻

應該是樓上傳來的吧?但要怎樣去形容那些聲音呢?電鑽是電鑽的了,但卻是微微的、輕輕的,一點都不尖銳、不暴裂,也不規則,有時是連續三、四次,停一停,隔一陣子又再來,也可能是持續十分鐘,然後消失於空氣中,有時更是一兩星期都沒了影蹤。

打個比喻吧,如果以利器來形容,那不是大剌剌的切肉刀在猛刴着肉塊,更像刺針,一根一根的刺到你的腦海中,前者是有傷害性,甚至摧毁性的,後者的痛楚——如果會帶來痛楚,卻又讓人承受得住;如果用說話來形容,那肯定不是怒漢惡娘在破口大罵,更像是失魂途人在碎碎唸,不小心的傳到你的耳朵去,前者是有滋擾性的,後者的煩擾,卻又無關痛癢。

出奇的是,那些鑽東西的聲音,都在凌晨十二點後才出現,何時停止?他都答不上來,因為那時已是熟睡中,無論鬧鐘和雷響,都吵不醒他。

他有幾次想向管理員投訴,但都沒了下文,一來影響性不是那麼大;二來他是個很怕麻煩的人,想起要跟那個連大白天站崗時都會偷睡(應該說是明睡)的管理員,說明一切,他就覺得煩了,再講,他不想擾人清夢,既然他都不想被人打擾睡眠;三來,他更不希望被人家覺得自己是個麻麻煩煩的獨居老人——雖然他才剛過了五十歲。

「你會不會覺得,那可能是幻聽或是甚麼?」跟友人吃飯時談到此事,她一臉認真的說,接着舉高雙手:「先旨聲明,我不是醫生,也沒有患過精神病或情緒病,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不要介意。」

他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應該不是吧,我身心健康,反而覺得鬧鬼的機會大一點。」他說罷哈哈大笑,友人沒好氣的陪着笑。

「如果鬧鬼,你不也應該找個法師道士來看看?」他大口吃着一塊肉色泛紅的厚切牛肉,「唔」了一聲,很美味似的。

「不了,哪兒沒有鬼?我都住在那兒十數年,如果真的有這種『鄰居』,應該很熟絡了,才不會有事沒事來嚇我,況且都嚇不到我。」

她看他那麼鎮定,便說:「你都不在乎,我就不多口了,但還是那句話,多點出來舒展舒展,身心健康。你知你吧,那麼早就退了休……」他喝了一口檸檬茶:「知道了,我現在不是出來跟老友吃飯嗎?你都不知我有多忙碌,多約會就不消說了,還有三份報章約稿,不夠我忙嗎?」

他是一位資深報人,在多份報章雜誌打滾過,一直位屬主任或以上職級,近年市道不景,公司鬧起裁員潮,他數數積蓄,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又想着所住單位早已供斷了,便舉手請辭,打算退休後逍遙人生,多跟家人飲飲茶,與老友聚聚舊,也準備把一直放在心中多年的小說創作計畫實踐。

怎料過了沒多久,便接連收到三位老編輯好友的邀請,向他約稿,他都認真搜集資料,雕琢行文措詞,這些已佔據了他一天大半時間。雖然如此,他仍然很享受,說到底,他始終對文字工作有心有力。就是這樣,他過着退而不休的生活大半年。

無巧不成話,那些樓上來的聲音,也是這半年發生的事。

當他發現電鑽聲不再響起,大概是他再次上班的時候。退休一年不到的他,接過雜誌界老朋友向他伸出來的棒子,繼任他總編輯的位置,比起從前的報館工作,現在的規模小多了,他管理僅十來個員工,但好像小家庭一樣,氣氛親切融洽,加上同事全是尖兵猛將,聯合起來做事,更得心應手,他這個總編輯,可算做得輕鬆。

然而,他每晚就寢時,卻懷念電鑽聲──那曾經猶如被子、枕頭一樣陪伴他入睡的東西。他甚至覺得,是樓上來──不,是天上來的安眠曲,撫慰他疲累的身軀。

他愈胡思亂想,愈難入睡,甚少受失眠問題困擾的他,開始變得難以入睡,常常睜開眼睛待天明。

再過了半年,他辭去現職,決心退休。從告別宴回家,他泡了一個很舒服的熱水涼,乾乾淨淨的穿上一套新買的睡衣,再聽一會兒古典音樂,然後躺在牀上,合上雙眼。

咻咻咻咻。

久違了的電鑽聲終於響起來了,他滿意地笑,心情放鬆愉快,很快就進入夢鄉。

這一晚,他睡得很深、很深、很深,如果有人看見這情景,說不定會以為他從此不再醒過來。而在夢中,為了尋找宛如向他招手的聲音來源,他踏上了一條無限長的樓梯,一直拾級而上,拾級而上,拾級而上。

2016年12月21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6年12月7日 星期三

【小小說】囤積狂的心事

對於男友最近不停執拾家居,丟掉大量藏品雜物,她大感不惑,甚至隱隱覺得有點不妥。

與其說她的男友是儲物狂,不如說他是囤積狂,書籍、漫畫、模型、雜誌、唱片、波鞋等等,他統統熱愛,統統收藏。

兩人同居後,他進一步實踐收藏大計,讓其中一間房間闢作藏品室,多了她(不大情願的)幫忙,撐起書櫃書架,分門別類,尚算是美化家居的文化布景,客人參觀時,毫不失禮。

「所謂收藏,就是把儲起之物展示出來,否則就只能叫做囤積。」他一度沾沾自喜。

但日子久了,書櫃已應付不了愈來愈多的收藏品,未能上架的大量物件,唯有從地上堆疊起來,雅觀不再,更逐漸蔓延至廳堂,她有感生活空間被逐漸蠶食,偶有微言:「我是女人,都沒有你那麼儲物癖!」

他回敬一句:「你認識我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兩人為此經常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但男的屢勸不改,女的也不得要領。

是的,兩人在認識之初,他已經是這樣子了,她也恰恰因為他見多識廣,而喜歡上同為哈日族的他。

「你也喜歡村上春樹?我有齊他全套作品,不同版本都有啊,有見過嗎?」
「你聽日本獨立搖滾,居然沒聽過Happy End?來我家吧,我播放他們的黑膠唱片給你聽!」
「看日本科幻作品,怎麼少得了星新一?我剛從二手書店尋得他的《跟蹤》,博益出版,絕對罕有,要讀嗎?」

興趣相投,日久生情,他們後來走在一起,是自然不過的事情。

近日他不知怎的「轉死性」,居然主動清理家居,每逢假日,他都待在藏品室,擾攘一番,把大量物件Pack箱。「這些送人。」她每次問起,他都這樣回答。

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慶幸他終於醒覺了,願意管理好自己的起居生活,但後來看見藏品愈來愈少,不僅地上胡亂堆疊的書牆已給「拆」掉了,櫃子空間也愈來愈多,從前「見位就插」、密不透風之壯觀已不復見,甚麼村上春樹、Happy End、星新一,他不再收藏了。

她忍不住問他:「你沒事吧?這些不全是你的心愛之物?你都不要了嗎?」蹲在地上把書本塞進紙箱裏的他,轉身望她,笑着說:「我要重新整理自己,你不是一直期待這樣嗎?」她陪他蹲下來,右手搭在他的右肩。「雖然是,但你不覺得有點 突如其來?」

他把左手輕放在她的右手上,說:「不突然啊,我們都不年輕了。這些東西,屬於我的過去,擁有過就夠了,接下來,我要好好清減自己,包括縮減交際圈,以至興趣、重視的事情。你之前給我看的《斷捨離》,啟發了我啊。」

她卻沒有因為他的解說放鬆心情,反而隱隱覺得不妥,常常胡思亂想會有甚麼大事情將要發生,但又說不出所以然來──他從前的確是經常參與甚至組織派對,現在情願留在家中,經常見面的朋友不出三兩個,到底是他從前的生活圈子太大,抑或現在的太小?她既不習慣,也替他和自己擔憂。

一天,她下班回家,看見藏品室裏的書籍唱片全都不見了,成了空房,猶如金庫老闆看到金庫被人掏空了似的,這種蒼白叫她窒息。

不久他也下班回家,推開「藏品室」,看到她在黑暗中跪坐在地上,淚流滿臉。

他緊緊抱着她,問個究竟,她哽咽起來:「你要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患上隱疾絕症?又或者說,你要清減自己,會不會連我都不要了?」

他呆了半晌,笑了起來,輕吻了她的額頭一下。「傻孩子,我很健康啊,我就是要更加珍視你,才把旁枝雜物都棄掉。」她睜大眼睛望着他。「真是的?」他用力地點頭,「還有呀,若這裏不清出來,我們哪兒找孩子的房間?」

她皺了皺眉頭,他以右手手指,曲成一個圈,圈進她左手無名指上。「不是你說的嗎,不生孩子,結婚來幹嗎?」她哭笑不得,來不及反應,只懂搥他的手臂。「誰要給你生仔!」見她釋懷,他繼續開玩笑:「是嗎?那我找別個生好了 」她搥他的力道更大了。

兩年後,這個家,多了一個新成員。那天晚上,她抱着剛入睡的小人兒,他小聲扭開大門,抽着一袋書,踮着腳尖走進屋內,卻逃不過她的目光。

「你這是本月第幾次買書了?是要重建藏品室對嗎?」她聲綫頗大,也不管會否吵醒孩子。

「老婆你一定要聽我講,這家二手書店要結業了,放棄大批珍罕書籍,多可惜啊,你看你看 ……

2016年12月7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6年11月25日 星期五

【音樂】達明30

本地經典組合達明一派成軍三十周年,唱片公司看準時機、隆重其事,推出一連串活動,七張圖案彩膠EP Box Set《達明一派Project 30》,就叫一眾樂迷愛不釋手,雖然售價上千元,但製作精美,而且限量一千套,手快有手慢冇,還是得到不少達明迷、資深歌迷(其中更包括沒有黑膠唱盤的!)捧場。

說來慚愧,筆者玩番黑膠超過兩年,也算是達明的標準樂迷(不是Die Hard「粉絲」啦),早已擁有他們的CD全集,但他們的黑膠始終沒有儲齊。今趟《達明一派Project 30》推出市面,雖然那七張EP所收錄的,只是原版唱片裏部分歌曲或混音版本,但毋須左尋右覓、「無痛」(除了一擲千金的「肉痛」)儲起他們的膠碟,還是心甘情願。

將《達明一派Project 30》小心翼翼地拆封,把玩那七張印製精美圖案、已有足夠觀賞價值的彩膠一番,也是樂趣。這套Box Set另一賣點,是一冊圖文並茂的Booklet,那不僅僅是普通的歌詞集,還刊載了資深樂評人袁智聰,為七張大碟撰寫的文案,讓樂迷一邊重溫當年樂壇歷史,一邊加深了解達明幾張專輯的典故和特色之處,充滿趣味。當然還少不了多幅風格強烈的絕美照片。

想當年,達明一派在百花齊放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本地樂壇橫空問世,袁智聰心想,終於有一隊他們樂迷想聽到的新派、電子、英倫音樂風格的本地樂隊出現了。「基本上不難聽到他們早期的音樂,源於哪些西方樂團,但我們都不介意,樂見有一支香港樂隊,把我們聽開的音樂詮釋出來。」

達明後期作品,社會、政治意識強烈,這一點也叫袁總欣賞。「非一般流行曲題材,好像對回歸的擔憂和焦慮、移民潮等等,時而諷刺,時而沉重,都跟我們同步面對這個社會面對的問題,現在回想,也覺得震撼。」

他第一次跟達明做訪問,是《意難平》(一九八九年)的時候,第二次是《神經》(一九九○年),那些都是音樂雜誌《Music Bus》年代的事情了。他又說兩人是音樂人,下次見面,不必待至另一場訪問,睇騷、看電影節,都會碰面,交往就更多了。「我辦了音樂雜誌《MCB》後,為了深入訪問,跟他們的連繫更密切。」

這次撰寫《達明一派Project 30》文案,袁智聰開動黑膠唱盤,再一次反覆重播達明的歌,為了不想靠感覺作文,也想重新感受他們的音樂,不諱言愈聽愈有感情。「《意難平》是我最喜歡的達明專輯;《迷戀》一曲是我鍾愛的中文Synth-pop Ballad。《神經》的歌曲,甚至叫我激動,碟中預言人們的惶恐,現在我們真的在驚懼。」

他感激這次唱片公司的邀請,讓他做了一直想做的事。「外國不少Box Set,都收錄了詳盡文案,回顧樂隊每一張專輯,為甚麼香港沒有人做?或總是相集多於文字?」達明一派曾出版《為人民服務》Box Set,「這次我慶幸能為達明服務。」

達明三十,作為樂迷,他期待兩人的新專輯。「若只開場演唱會,翻玩舊歌,就不夠重組意義了,我相信他們有心思去做新作。」

環球唱片中文唱片部市場策劃總監Danny Chu,也坦言是達明樂迷,覺得他們的音樂很有創意,也很熟達明的歌曲,「一聽Intro,情懷就來了。」《達明一派Project 30》七張EP,摘取部分當年主打歌曲和混音版本,而不純粹重出達明專輯,他笑說是參考外國同類產品做法,「想特別一點,想更有情懷,非死忠『粉絲』可能都有興趣。」

《達明一派Project 30》限量一千張,他稱沒有特別意思,也非事前評估市場反應所得的結論,「只想做到紀念性質,賣光了便算。」環球近年重推不少本地經典專輯,「復黑王」系列就很受樂迷歡迎,他直言舊歌有市場,「我們希望把舊歌連繫現今世界,不要出現斷層。」

達明一派成軍三十周年,《達明一派Project 30》後,還有一連串活動,他賣個關子,樂迷只能繼續期待消息公布了。

(2016年11月25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6年11月23日 星期三

【小小說】魔衣櫥

第一次踏進這個僅約三百方呎、沒有房間的單位,他和她就喜歡上了。

他對這裏既日照充足,又有小露台,最感滿意,已經想着要栽種怎麼樣的植物了,也準備要在這個開放式廚房,大顯身手。

她則給懾住心神似的,目不轉睛地緊緊盯着這個單位唯一家具——衣櫃。

「小姐似乎很喜歡這個衣櫃啊。」這時經紀擠出更大的笑容。「你真有眼光,據說這是業主的父執輩,特地從印度買回來,據說已有百年歷史,十分珍貴。」

女的拉着男的手,趨前把衣櫃看仔細——櫃面以綠為主調,散發着一種叫人着迷的魅惑,主圖案是纏繞不斷的帶刺藤枝,長着玫瑰一般的血紅色花朵,卻不失優雅氣派,可以想像,那位業主的父執輩,是一個品味獨特的人。

「為甚麼這單位只得這個衣櫃,沒有其他家具?」聽到他有此一問,經紀「呵呵」笑了起來。

「先生你真聰明,這也是我即將要說明的事情:這位業主對租客沒有太多要求,只叮嚀租客必須讓這個衣櫃完整無缺地保留下來,否則罰款一百萬元,其他家具,任君布置。」

他和她充滿默契地對望,離開後,考慮了不足半天,便致電經紀,表示對租盤有興趣,經紀遂跟他們開了一個比市價略低的租金,以及交代了一些租務細節,他們基本上沒有異議,但還是循例的還了一個更低的價,想不到業主居然爽快答允,來來回回,不足一天就完事,算是一次很順利的交易。

簽約當天,兩人對於能見到擁有那個衣櫃的業主,滿心期待,更想打聽更多關於衣櫃的故事,怎料來的人只是業主代表,對方公事公辦,簽了名、交低鎖匙,就離開了。

晚上,吃飯時間,他忍不住問她:「為甚麼你會被那個衣櫃迷住了?你都不愛打扮。」她只笑而不語。

接下來的一星期,他們為裝扮新居東奔西跑。因為衣櫃的關係,他們對家具和布置改變了要求和策略,選了一些色調、氣氛配搭的沙發、書櫃、桌子、椅子、燈飾等等,他起初對新居跟之前的想像有出入,略有微言,但看到她那麼熱心的到處選購家具,不想掃興,順其自然好了。

裝扮家居,還有衣服。還沒入伙,她已經從樓下商場的時裝店,帶走了五六套衣裳,雖然現在是夏天,但她挑選的衣物,冷暖裝束都有。他哄哄她:「我都不知道你原來喜歡逛時裝店。」她吐吐舌:「是女人都愛Shopping!」

這話其實也不盡然,他眼中的她,就不是這樣了,應該說她沒有很大的物欲/購物欲,兩人拍拖五載,除了是很偶然的情況,還是為了工作或某些原因,她才逼不得已添置衫褲鞋襪,而且都是月下貨,好省下錢,為將來同築愛巢作儲備,反倒是他給她買了不少衣服作禮物,卻每次都被她嗆破費。

三兩天不夠,她又撿着三雙高跟鞋回來,說要配襯新衣裳云云。兩人住進去不久,這個大衣櫃不僅成了她的專屬,還給她填飽大半。他仍然跟她開玩笑:「這樣下去,冬天時,衣櫃不就全滿?」

他錯了,秋來冬未至,衣櫃已經不夠用。他仍然忍住沒有投訴,因為知道共賦同居殊不容易,彼此的生活小節,有許多東西得包容遷就,直至一天,她在枕邊小聲對他說:「這個月的租金,你可以連我那份都先付嗎?最近我花費多了……但你放心,下個月我一定歸還!」

他握着她的手,把一些放在心裏很久的話說出來:「是不是因為買衣服用錢多了?」她不敢望他,只點點頭。他又問:「你要老實告訴我,這半年來,你到底為買衣服花費了多少?」

她起初不肯回答,但男友軟硬兼施,鍥而不捨,她才勉強招供:「……十萬元。」他大吃一驚:「十萬元?不就是我們同居前約定好的儲蓄?」她無言。

在他苦口婆心規勸下,她答應不再買衣服,他以為事情會好起來,怎料一星期後,她又挽着一袋新衫回來。他眼睜睜地望着她,還沒動口,她已惡人先告狀:「好友下個月結婚了,難道不應該買件體面的套裝,去參加婚宴嗎?」

他猛地搖頭。「這不是藉口!體面的套裝,難道還不夠多嗎?你就打開衣櫃看看吧!就算沒有,都不應該買,這是你的承諾!」

她紅了雙眼,哽咽地叫嚷:「你罵我!你因為這些死物罵我!」他仍然是搖着頭。「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好像變了另一個人。」她尖叫還擊:「你才變了!你從沒有罵過我!」她說罷氣沖沖地推門離開。

他泄氣了,獨個兒呆坐沙發兩句鐘,想着剛才誰是誰非,想着他和她的從前、現在與將來,不經不覺便入黑了。

燈光從窗外透進來,打在衣櫃上,發出他從沒見過的詭異的綠光,妖裏妖氣,叫他心寒,赫然驚醒,這個衣櫃,好像會誘發人們的欲望似的。

他連忙把屋內燈光都開着了,綠光熄滅,他才心安。

他遂冒起了一個決定,這時又擔心她起來,準備打電話給她之際,她回來了,一看見他,就緊緊擁着他,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

他輕撫她,溫柔地說:「不如我們搬走吧?」她輕輕推開了他,一臉不惑。「我們才住了這兒半年,現在搬走,要賠很多啊。」他說:「放心,我應付得來。而且,比起砸破衣櫃,以及日後可能因買衣服而欠下巨款,承擔梗約期內餘下租金,金額少得多了。」

她聽不懂他的話,自顧自的說:「我不買衣服就是了,我都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的,好像心癮忽然發作,怎麼樣都阻止不了……」

「你信我吧,我們搬到其他地方,會更加快樂。」他又把她擁在懷裏,恰巧面向那個像在蟄伏着甚麼的衣櫃,不知對誰呢喃:

「只是遠離它就好了。」

2016年11月23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6年11月9日 星期三

【小小說】Amy

韓語課上,Tim鼓起勇氣,向坐在旁邊的女生說:「請問……你是Amy嗎?」女生睜大眼睛望着他:「我認識你?」Tim搖搖頭。「我認識Paul。」兩秒後。「誰是Paul?」

「Paul嘛……」這倒令Tim尷尬起來。「Paul不就是你的……男友……」

Amy聽後大笑起來:「你居然認識一個連我都不認識的男友。」

Tim認真的觀察她的神情──雖然她在笑,卻又不像開玩笑。

「所以,你是Amy,但不是Paul的女友?」Amy跟着他的語速和語調,鸚鵡學舌似的:「所以,我是Amy,但不是Paul的女友。」

Tim這才舒了一口氣。「太好了,如果你是那個Amy,我會好尷尬。」Amy搶白:「我覺得你現在也挺尷尬的。」Tim瞬即染上一臉紅,Amy以一輪哄笑打圓場。

Tim和Paul是好朋友,至少直至大學初期,兩人仍然是好朋友。他們曾經時常一起打籃球,一起到自修室溫習,一起談心儀的女生。

後來Paul拍拖了,對象便是在校內認識的Amy,然後,他們的關係便逐漸疏遠了,起初是Paul沒有找他,後來是連他也沒有找Paul。但他沒有感到失落與不快,他知道,這便是人生最稀鬆平常的離合聚散,有人進場,有人退場,僅此而已。

下課後,Tim和Amy肩擦肩,一起走過通往地下鐵的那段路。

「你是說,你和Paul是在XX大學工程系畢業?」Amy說:「我都是唸XX大學的,英文系。」

Tim想起了甚麼。「『Amy』好像都是讀英文的。」

Amy笑了起來。「你仍然當我是那個『Amy』。好吧,你有她的照片嗎?你有她的中文姓名嗎?你有她更多的資料嗎?就跟我對照一下吧。」

Amy連番追問,Tim全都答不出。他只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見過Paul攜眷出席的Amy一次,只知道她是就讀同一所大學的英文系,當時他們到底有沒有交談過,還是只是Paul給Tim介紹,他已經沒有太多記憶了。他對Amy幾乎一無所知。

「既然你只見過她一次,怎麼認定我就是她呢?」

「Amy,就是Amy啊,世界上有那麼多Amy嗎?」

此後,這每周一堂的韓語課,Tim有了個伴,他們一起上堂,下課後一起吃飯、溫習,甚至相約出來逛街看戲。不知怎的,他居然想起了,從前跟Paul是好朋友的快樂日子。

他對Amy逐漸加深了解,包括她和他共同的大學生活。

「你還記得禿頭的張Sir!他那科《批判思考》,堂上大半學生睡了,最重要的是,他『肥』了我!」
「宿舍二樓廁所鬧鬼的傳聞你聽過了吧?」
「你知道Dr. Chan跟中文系哪一個學生『有啲嘢』?」
「我是最近才知道那個高官是我們校友,真是『影衰晒』。」

咖啡廳裏,他呷了一口Americano,定睛望着Amy:「為甚麼我們一直不認識?」Amy微笑而不語。

為期兩個月的初階韓語課結束,Tim牽着Amy的手,離開課室。

一天晚上,兩人吃過晚飯,在熱鬧的街頭,碰到Paul,與他身邊的女生,那位女生,居然跟Amy長得一模一樣。

兩個Amy打個照面,既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兩人之間好像有些默契似的,只站在彼此的對面,兩人中間就像有一道無形的鏡子,映出了立體的影像,彼此成了彼此的影子。

Paul和Tim呆了半晌。回過神來時,兩人都衝口而出:「你這個不是Amy,我這個才是!」

2016年11月9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6年10月26日 星期三

【小小說】成長片段

在好友Tim和Amy的婚宴上,Paul吸了一口氣,來到十二號桌子前。一個熟悉──不,應該是曾經熟悉的面孔,Kate,就像等待甚麼似的,安靜的坐着,看着他自遠而近。

「嗨!」「好久不見!」
「影了相沒有?」「一起去?」

兩人幾乎是同步說出話來,他們都忍不住笑了。Paul鬆了一口氣,多年不見,默契仍在。

Paul和Kate還沒跑到台上,一對新人已熱情地向他們招手。「恭喜你們!」Paul上前大力地跟Tim和Amy握手,Kate附和:「新娘好靚啊!」Tim裝吃醋:「新郎不帥嗎?」Paul打圓場:「新郎幾時都那麼帥。」四人「嘻嘻哈哈」一番,就像從前一樣。

「新人站在中間,朋友站在他們左右。」攝影師指揮若定,這一晚,他不知講過類似的話多少遍。Paul和Kate互望了一下,然後再一次分開,男的靠新郎、女的靠新娘那邊跑去。

「一、二、三(喳──),多來一張,一、二、三(喳──)。」

那天Paul從途人手上拿回相機,四人探頭望向相機小屏幕──以夕陽下綠石槽海岸為美麗背景,四人笑得開懷。

時光跳接,五年前,台北之旅,他們一行四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成為彼此的團友。當時Tim還沒向Amy求婚,Paul和Kate仍是戀人。

當晚,他們在海鮮餐廳吃晚餐,魚蝦蟹一桌都是,他們喝着台灣啤酒,台啤酒精濃度不高,還是河畔美景醉人。「不如我們以後一年旅行一次?」他們舉杯,以皎亮明月作證,許下他們實現不了的承諾。

翌年,Paul和Kate分手了,分手原因,不外乎是性格不合激情過了諸如此類,他們畢竟太年輕。在愛情跑道上,Tim和Amy沒有等待中途棄權的他們,去年Tim向Amy求婚成功,今年結婚,一口氣跑到終點去。

「Those good old days!」十二號桌子上,一位男子跟在旁兩位女伴,指着婚宴例牌播放、熒幕上的「成長片段」,嘮叨的說着舊事。Paul和Kate看到那張綠石槽四人合照,一閃而過。

「後來,」Kate好像自言自語般,跟坐在旁邊的Paul呢喃:「我有再去北海岸,那次是獨個兒去。」Paul好奇地「哦」了一聲。「想靜靜地再一次融進那寧靜而美麗的環境中。」Kate告訴他再訪時間,Paul算了算,那剛好是兩人分手半年後的事,然後,心一痛,說不出話來。

「成長片段」又映出另一張讓他們眼熟的畫面。「那不是John嗎?」在照片中,John在Halloween主題鬼屋前,一身可怖鬼怪服飾,扮着鬼臉,Tim和Amy扮着被嚇倒。

John是Paul和Kate的Common Friend,是當時撮合二人的「媒人」,他們拍拖的時候,每次見到John,都以「媒人公」來稱呼他,John總是調皮地回應:「我這個做『扯皮條』的,可不是浪得虛名。」

因為Paul的關係,John後來跟Tim和Amy也稔熟,照片上三人共度Halloween的情景,Paul就不清楚了,因為後來不知是刻意還是甚麼,Paul沒有怎樣跟John碰面。「他今晚好像沒有來?」Paul左顧右盼,除了John,他還不見其他認識朋友的影蹤。整個世界好像只得Paul和Kate似的。

熒幕上又亮着一位貌似日本大叔的男人,搭着Tim和Amy肩膀,兩人手上一起拿着證書。在場大概只有Paul和Kate知道,這位大叔是他們的日語老師,四人曾經一起上課。兩人分開後,就再沒有上堂了,Tim和Amy卻仍然努力學習,後來考試成功,取得證書。如果他們沒有分手,這幅照片,應該多了兩個人和兩張證書。

Kate苦笑起來。「怎麼好像看着我們的『成長片段』?」她的話有點大聲,鄰座賓客聽見,望着他們,竊竊私語,Paul和Kate更是尷尬,臉紅起來,頭低低的。

一對新人在一片歡呼聲和掌聲下進場,「兄弟」「姊妹」拋紙碎,氣氛高漲。Paul和Kate拿出手機拍照,Paul看見Kate頭上黐了紙碎,小心翼翼地把它撥走,Kate定睛望着他,Paul又是尷尬,別過頭去。

婚宴如常進行,幾道菜輪流上場,被陌生人包圍的Paul和Kate,愉快地談着近況,Amy喝了點紅酒,臉有點紅,卻沒有醉意。

婚宴尾聲,Paul的手機響起。「喂喂……我差不多走了……你在尖沙嘴?……嗯嗯,好的好的……一起回去吧。」Paul站走來,輕拍Kate的肩膀,輕聲說:「我先走了,遲些約出來好嗎?」Kate微笑着點點頭,揮手跟他道別,看着他自近而遠,沒入人群中。

2016年10月26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6年9月28日 星期三

【小小說】阿輝

看起來有點心神恍惚的阿強,喝了點水,彷彿非要鼓起勇氣不可似的,然後對着席間其餘兩人說:「記得誰是阿輝嗎?」

他們互望了一下,想了半晌,阿鈞首先回應:「你是說,那個常常被欺負的阿輝嗎?」

坐在旁邊的阿清聽後「哦」了一聲,似乎也從回憶相庫中對焦到了阿輝的樣子。阿強呼了一聲,鬆了一口氣似的,但隨即糾正阿鈞的說法:「應該是說,那個常常被我們欺負的阿輝。」

那個阿輝。那個矮小、臉色蒼白、舉止奇怪的阿輝。那個常常在課堂裏自言自語,就算不自言自語,也總是不時「咿咿呀呀」發出聲音的阿輝。

那個成績不特別出眾、運動不佳的阿輝。那個渾身發出臭味的阿輝。那個注視度零的阿輝。這種人,每個班上幾乎總有一兩個,他們沒有朋友,老師也彷彿無視他們,運氣差一點的話,會被同學欺負……或者說,運氣好才沒有同學欺負。

「其實也說不上是欺負吧,至少我們沒有打過他。」阿鈞說:「如果他身處鄰班,那些小混混肯定不會給他好日子過。」他們讀的是校內精英班,其他班上爛仔多,打架比聽書落力。

「但我們常常嘲諷他『臭輝』,向他擲紙團,向老師告發他睡覺,在體育課趁他不為意收起他的皮鞋,又或者趁他睡覺時把兩腳鞋帶纏在一起……」阿鈞搶白:「你怎麼了?現在才良心發現?」

阿強搖搖頭,勉強擠了笑容。「我上星期遇到他。」阿鈞和阿清好奇地望着他。「他長高了,打扮入時,很帥的樣子。」阿鈞冷笑起來,一副「我才不相信」的樣子:「你有沒有認錯人?」阿強又搖搖頭。

那天他是在鬧市行人道上碰到阿輝的,縱使外形轉變了不少,記性很好的他還是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不知為了甚麼,他尾隨阿輝走了好一段路,想起了過去的種種,遂決定上前跟他打招呼。

「阿輝!」那個男子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很認真的從頭到腳把阿強看一遍。「我……認識你?」

「我是阿強啊,你的高中同學,你是唸XX中學對吧?」他以為一定會喚起對方的回憶,怎知阿輝仍然一臉茫然。「我的確是這所中學的學生,但記不起有你這位同學啊。」

阿強急了起來,連忙說:「還有阿鈞和阿清,我們常常……跟你玩的。」

阿輝笑了起來,還是大力地搖頭,說:「你會不會弄錯了?因為我在高中是班長來的,所有同學我都記得很清楚,就是不記得你們三人的名字。」

「班長?班長不是阿余嗎?」阿輝反倒記得阿余。「阿余是副班長,我是正班長。」然後阿強說了許多同學的名字,阿輝都一一記起來,還有不少班中事情,唯獨是阿強、阿鈞和阿清,就是從來都沒有在他生命中出現。

「怎樣也好,很高興認識你,我趕時間,先走了,再見!」阿輝向他揮手後,急急走了,留下了滿腹疑團的阿強,被遺棄似的站在路上,不知方向。

阿鈞把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阿強,鎮定一點,不如問問其他同學?」阿強苦笑起來。「早就問了,阿余和兩個同學都證實了阿輝的說法,而他們眼中的阿輝,是斯文帥氣、品學兼優、親切友善的好學生,深得同學老師歡迎。」

阿鈞提高了聲音,說:「但阿余都記得你吧?」阿強氣急敗壞地點點頭,又糾正了他的說法:「阿余記得我們。」阿鈞續說:「也就是說,我們記得阿輝,記得同學,同學都記得我們,記得阿輝,只有阿輝不記得我們。」

阿鈞思考了一會,拼命想出一個難以言喻又難以相信的解釋:「我們的阿輝,跟他們的阿輝,在同一個時空出現,但我們卻沒有出現在阿輝的時空裏?」

阿強聽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大概就是這樣。」阿鈞叫了起來:「那麼我們的阿輝怎麼了?」

那時,久久不語的阿清,冷冷地說:「記得我們在放榜那天,取笑過阿輝成績差嗎?」兩人點點頭。

「當天晚上,我回到學校,看到貌似阿輝的男生站在天台,好像要跳下來的樣子,我連忙叫他不要跳,又立即跑上天台,但到達時天台空無一人,地上也沒有……屍體,我就當是自己眼花看錯了。翌日又在學校附近看到他,但礙於心有愧歉,不敢上前問候,只要他沒事就好。這件事,我幾乎已忘記了。」

然後,三人都默不作聲,誰也想不出所以然來,也不明白這般怪事到底對他們有甚麼意義。

餐廳打烊了,他們結帳離開。阿輝從此成了三人的忌諱,不再宣之於口,他們也不再碰見阿輝。

或許他們的阿輝,真的消失了,又或許他們只希望自己不要消失,至少不要消失在自己的時空裏。

(2016年9月28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6年9月14日 星期三

【小小說】雙月

他忘了從甚麼時候開始,在網絡上流傳天空將會出現兩個月亮的傳言,而日子一天一天的接近了。

他起初也沒有多大理會,數年前還不是人人都在談論世界末日?但到了傳說中的那一天,甚麼地裂山搖殞石巨浪天災人禍,統統沒有發生。

這次卻有點不一樣。隨着網絡科技愈來愈成熟,任何人私底下的竊竊私語,都可能成了討論區的高談闊論,關於兩個月亮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的論述,在網絡上捲起了滔天巨浪,撲向每一人的眼球,逼得人人都得關注──有天文學家計算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有文化研究者以該事件為研究對象;有小說家以此為靈感創作故事;有人對此深信不疑,甚至被稱為「雙月派」,儼如宗教似的,他的女友,就是「信徒」之一。

「你看你看,這篇講雙月的文章真有趣!」聽見女友的話,他沒有抬頭,繼續用叉子捲着肉醬意粉,放進口中。「不如先把東西吃完再看吧。」

「你好悶蛋啊!」她呶了呶嘴,極不情願地扒了兩口飯,又望回手機去了。他受不了這種相對不語的狀態,拼命找話題:「星期五晚上,我們出來吃飯的吧?」

她睜大雙眼。「星期五?」他點點頭,不明白她為何忽然如此亢奮。「你不是不知道星期五是甚麼日子吧?」他還沒答話,女友便提起高八度聲綫喊道:「是『雙月』的大日子啊!還吃甚麼飯,當然要隆重其事迎接雙月的來臨!」「即是要……怎樣迎接?」「世界盃、奧運舉行的時候,你會怎樣迎接?」「……」「唉,當然是跟朋友一起在某人家中的電腦屏幕看現場直播吧!」

他不明白。「這明明是天文奇觀,為甚麼不出外看看?」她睜大眼睛皺着眉,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還算是地球人嗎?難道你不知道,網上許多人說,不是所有地方都看得見雙月,而且當晚街上肯定到處都擠滿人,你要跟人逼,就自己逼個夠,不要預我。」

他吸了一口氣,唯有讓步。「好好好,那去我家好嗎?」女友又反了反白眼。「我剛才已經說了,要跟朋友一起在某人家中的電腦屏幕看現場直播。」他按捺着自己的情緒:「我不能參與嗎?」女友卻比他更早就不耐煩。「我這些朋友都是『雙月派』,我們平日的聚會,你有去嗎?我們說的軟派雙月和硬派雙月、雙月結構論和解構論,你懂嗎?」他用力地吞了一口口水,沒有再說話了,然後,兩人沒有再交談。

星期五,他如常下班,他已有心理準備人潮將從四面八方襲來,怎料街上卻沒有太多人。「今晚不是雙月嗎?怎麼街上沒有觀月的人?難道大家真的情願宅在家中,看網絡留言『直播』?」他失魂地走着,冷不防有人大力拍他的肩膀!他嚇得跳起來,回頭一看,只見一位不太相熟的女同事,對他害羞地笑。他連忙搬出時髦話,遮掩剛才的失儀:「呀,真巧,你出來看雙月嗎?」她笑起來的時候,雙眼瞇成了一條線。「不,不……我是說,如果你想看,我們可以一起看。」

「雙月事小,肚餓事大……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去吃晚飯?」她點點頭,笑容不減,兩人就是這樣並肩而行。在一家餐廳裏,他們選了一個可以清楚看見窗外景色的座位,點了餐,公事私事月亮事,無所不談。他問:「你相信……雙月嗎?」她搖搖頭,說:「一點也不,又沒有科學根據,你當成是社會現象好了,但我沒有興趣。」簡直相逢恨晚,但他旋即又歎了一口氣:「只是許多人都是狂熱分子。」他不敢告訴她,女友就是其中一位。

雙月時間到了,他們倆緊盯窗外,只見皎潔月亮彎成一個勾,旁邊既沒有星星,也沒有另一個月亮。

這時,他的電話響了,是女友打電話來:「雙月啊,你看見雙月嗎?快去看facebook,許多人都把雙月照Post出來!」他掛綫後,的確看到facebook被雙月照「洗版」了,但他明明就沒有看見雙月,現實的雙月。

如果雙月只存活在網絡世界裏,雙月是真實嗎?還是比真實更真實?

他把手機拿給她看。「是改圖嗎?真的假的?但我們甚麼都看不見。」她聳聳肩,說:「如果你相信,那便是真實。你相信嗎?」

他笑而不語,繼續享受二人的月下晚飯。在光明的月亮映照下,他把眼前的她看個清楚──優雅美麗,輪廓深刻,閃閃生光。

(2016年9月14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6年9月12日 星期一

【旅人】書中自有蔦屋

對哈日族來說,去日本多少次都不夠。我才第三次踏足東京,當然仍有太多想去的地方,其中一個,是蔦屋書店(TSUTAYA)。


蔦屋書店大大小小的遍布日本不同地區,基本上不用特意尋找都能碰上,但其中位於東京代官山的一家,由東京的英國建築師事務所KDa、蔦屋書店創辦人增田宗昭,以及日本平面設計大師原研哉聯手打造,被譽為全球最美二十家書店之一,當然要見識一下。

代官山是高尚住宅區,沿途風景優美,也洋溢異國風情,風格品味獨特的小店特別多,純粹Window Shopping只看不買,也是賞心樂事。

順着小路走了不久,就來到蔦屋書店了,這家書店以「森林中的圖書館」為主題,周遭由不少樹木植物擁抱,並以三個主要建築物組成,除了有呈編織狀的白色立體牆面,還有不少偌大透明玻璃間隔,整體帶來光潔明亮的通透感,相當美觀,果真是美麗的書店。

現代書店已不再單純賣書了,蔦屋書店也一樣,除書籍雜誌,店內還擺放了許多設計精奇的文創產品,另有Starbucks「駐場」,客人可把食物飲料拿到書店其他座位位置,難得的是食客都很自律地保持店內清潔,也會自動自覺地把用完的杯碟垃圾,放到收集處,這一點實在值得港人學習。

蔦屋書店另一營運重點,是其CD/DVD租借服務,不諳日文的筆者起初還擺了烏龍,以為那些珍罕唱片是二手中古品,可供售賣,後來才知道只限租借,便無緣帶走Pizzicato Five等坊間難得一見的舊唱片了。

CD/DVD租借服務現時在港已幾乎絕迹,在日本卻似乎不能同日而語,觀乎蔦屋書店分店遍布日本,客人租還影碟唱片應該很方便,我們也不能太羨慕了。

這家書店,吸引了我翌晚再訪,日夜風味不同,卻同樣美麗。我還帶走了蔦屋書店出品的T Air,那是怎麼樣的科技產品?有機會再分享。

(2016年9月12日,星島日報,副刊E05)

2016年9月11日 星期日

【人物】潘燦良 通吃

敗部復活

訪問潘燦良,剛好「煲」完他有份參演的電視劇話題作《瑪嘉烈與大衛系列 綠豆》,見面時,忍不住叫他一聲「趙子龍」,只怪他這個角色形象太鮮明,入型入格。

當然,隨着大家在幕前欣賞到他演繹不同人物,他肯定將有不同形象烙印觀眾心中,不管那是舞台劇、電影,還是電視劇。

得到「劇場王子」美譽、拿過香港舞台劇獎最佳男主角獎項,現在就連電視劇、電影都吃得開,原來潘燦良小時候寫的「我的志願」,不是演員,他甚至沒想過要過演戲生活。

直至中學畢業那年,他獲同學邀請演出對方寫的話劇,「好像挑起了甚麼似的。」他坦言讀書成績不佳,卻在表演台上獲得認同,平日「木木獨獨」,站在台上,變了另一個人。「老師都讚我,潘燦良原來識做戲、做得幾好。」

於是他選擇報考香港演藝學院,及至1991年畢業,同年加入香港話劇團當全職演員。別以為這位劇場王子從此一帆風順,原來一開始也有段「撞牆期」。

「人們會說,感覺我很豐富,但就是做不出來。」他不諱言曾有「被困」的感覺,而最不堪回首的一次演出,是《地久天長》,「『死』得很慘,『死』得不甘心。」

他批評當時自己不成熟,對人了解膚淺,最挫敗的是,就連自己都面對不到自己的演出,卻仍要做出來給觀眾看,簡直羞愧難受,衝擊之大,可想而知,「曾躲在走廊痛哭。」

幸好,只要一天不放棄,一天還是有敗部復活的機會。2005年,他決意在美國待半年,回來後,就「開竅」了,好像演甚麼都很自如,他以「從容」來形容這種轉變,但他強調,在異地不曾習得甚麼演藝「心經」,或跟大師「過了兩招」,只是人在美國,覺得沒甚麼不可能。「這是一種對生活的觸覺和體會的改變。」

建議趙子龍睇醫生

既然心靈的枷鎖鎖不住他,現實的團體與制度,也不再是牢籠。2012年,他不再續約香港話劇團,尋求別的發展,自由身的他,仍為香港話劇團聯席演員,至今保持這種合作關係,近年除了接連贏得香港舞台劇獎最佳男主角(悲劇\正劇)(《心洞》、《教授》),還將於10月舉行的《親愛的,胡雪巖》,再踏舞台台階,飾演一代紅頂商人胡雪巖。他跟黃秋生、甄詠蓓、吳君如等合演《狂揪夫妻》,也獲口碑。

他說,許多朋友以為他在舞台劇待得久了,開始對電視劇、電影蠢蠢欲動,銳意往外闖,其實不然。「離開香港話劇團的最大目的,是想休息一下,卻有許多人跟我招手,首先找我拍劇的,是港視,便膽粗粗試一試。」

他說,過往也曾獲電影導演邀請演出,但時間總是遷就不來,只偶然出演一次半次三兩角色,至於電視劇,大台的話,若非其「囝囝囡囡」,或大牌演員如黃秋生,外人難有機會加入,所以他從來沒想過會拍長篇電視劇。

離開香港話劇團的日子,在機緣巧合之下,他涉足電視界,演過不少劇集,好像港視的《選戰》、《來生不做香港人》,後者的Hill少演出叫人津津樂道;早前在ViuTV引起話題的《瑪嘉烈與大衛系列 綠豆》,擔綱劇中要角趙子龍,跟飾演主角大衛的林保怡,有許多對手戲,兩個好戲之人同場較技,構成戲劇張力。

劇中的他,是一個隱晦的不出櫃同志,也是挑戰,原來他曾經演過同志角色,對於這個令許多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他這樣說:「趙子龍很複雜、在心理上有一定程度的缺憾,是一個有趣的角色。我『建議』他去看心理醫生。」

若不選這條路

新戲《此情此刻》,也有他的分兒,這亦是他之前拍劇累積下來的緣份──這齣作品是《選戰》導演黃國輝首部執導長片,他一嗌埋班,「韋文軒」(潘燦良在《選戰》的角色)就來了,這次飾演收樓公司職員李志堅,卻跟《瑪嘉烈與大衛系列 綠豆》的趙子龍性情接近──爛撻撻、口水多多、吊兒郎當、衰衰格格。

觀眾當然看得拍爛手掌,他之前甚至不知道原來自己有如斯一面,又覺得《遍地芳菲》的辛亥革命黃花崗烈士林覺民那斯文正氣形象,應該更像他,至少是早期的他。

「香港影視界好像是有這種習慣──看到你某些演出,大概予人某種印象,便很自然會找你繼續演類似角色,但你熟悉我,自會知道我演過很多角色。」

他笑說,自己在骨子裏也是類似李志堅的人,因為小時候在屋邨長大,從小被灌輸比較現實、功利的觀念,「若不是選了演戲這條路,我可能是個經紀,或工廠裏的員工,為生活營營役役。」

表演開闊了他的眼界,讓他知道,生活還有各種可能,許多人過着不一樣的生活,有不同價值觀,這直接影響到他。「我不一定要過典型香港人的生活。」

跟不同經驗豐富的藝員合作,他笑說,很好玩,畢竟演劇和演戲過程截然不同,他坦言會「偷窺」對方怎樣演戲。「他們很靈活、反應快,一埋位就做,彷彿在心裏已『剪接』好了。我太習慣演舞台劇的模式,要好好向他們學習。」

他這樣說,不也期待有更多熒幕前鏡頭下的演出?

Q&A
順其自然

記:記者   潘:潘燦良

記:很老套問一下,看新聞報道,你跟蘇玉華訂婚了,何時結婚?
潘:很老套答一下,順其自然吧!

記:沒有壓力?
潘:沒有壓力,大家都過得很好,很享受這種關係和生活狀態。

記:沒打算生育下一代?
潘:做人做了差不多半世紀,現在才說要(小孩子),接下來的二十年就有排捱了。給自己更多自由度,是我們的共識。

2016年9月11日,星島日報,名人副刊P09‧名士對談)

2016年8月31日 星期三

【小小說】夢中見

自從前度走了,麗一直鬱鬱寡歡,做甚麼都提不起勁,後來更索性把工作辭掉,有事沒事都宅在家中,靠着積蓄過日子。

好友偉很擔心她,三兩天就家訪一次,希望陪她多一點,盡快令她振作過來。

「我昨晚又夢到他。」

披頭散髮的麗,把偉買來的消夜,勉強地吃了一半,就把筷子放下。「又?」偉望着瘦了不止一圈的麗,心有點痛。「是的,最近夢見他多了,真好。」

有多好?夢境而已,現實是,他已經走了。這是他的心裏話,他當然沒有說出口。「你夢見他怎麼了?」

「他跟我吃飯。」她露出了久違了的甜絲絲的笑容。「就像現在我和你一樣。」

她說,曾多次夢見他,地點都是他們這家三百多方呎的屋子,兩人就像平常一樣,有時吃飯,有時看電視,有時談天,有時做愛。「最近夢到他的次數愈來愈多。」

她站起來,一邊收拾外賣的東西,一邊下逐客令。「夜了,你回家吧,我想休息了。說不定今晚又可以再見他呢!」

看到她興奮的神情,他反倒有點失落,雖然還想繼續陪伴她,但也不便打擾,道別後,便離開了。

三天後,他再次造訪,但按了門鈴整整一分鐘,卻沒有人應門。他緊張起來,掏出鎖匙──兩人是最好的朋友,互相備有對方的門匙──推門而進。

只見她就伏在沙發上呼呼睡着了。他趨前仔細一看,她臉上露出了一個很鬆弛、很幸福的表情,他幻想她在夢中與前度再遇,共度美好的時光,便捨不得叫醒她。

他為她蓋上被子,然後一直坐到天亮。她比他更早醒來。

「偉!偉!」她把他搖醒了,急不及待要跟他分享夢中發現的事情,他有的沒的聽進耳朵裏去,又跑到廚房為她煮早餐。

「快點吃,吃完陪你見心理醫生。」她這才清醒過來:「是今天嗎?」

「是啊,星期三,你看看月曆,我給你圈了今天的日期。」說時指向月曆,她卻苦笑起來,「原來今天已是星期三,我已經睡了那麼久。」

他起初不以為然,她接着說:「剛剛那個夢,我可能做了超過一天。」他呆着了,然後猛地捉住她的肩膀。「麗,別嚇我好嗎?我很擔心你啊!」

她卻淡淡然微笑。「偉,不用擔心,我跟他的夢,是很愉快、很幸福的,我願意一直做夢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夢啊,你是現實的,請面對現實吧!」

她靜靜地喝了一口橙汁,想了想,說:「如果我永遠不醒來,現實和夢境,又有甚麼分別?」他想反駁甚麼,都被她止住了,又答應她不把做夢之事,告訴心理醫生。

一星期過了,偉再次來到麗的家,跟上次一樣,久久沒人應門,他用鎖匙把門打開,走了進去,然後在牀上看見她躺着。

仍有鼻息,一呼一吸,慢慢的,慢慢的。她一臉安靜──甚至可以說是安詳,叫偉驚異起來。「麗!麗!你醒醒!你醒醒!」她卻如死去一樣,一動不動。只是尚有氣息。

他慌張極了,報警求助,不久救護車趕至,把她送院。這一晚,偉在醫院病房外的長凳子度過,徹夜不眠。不曾試過的快活

翌天,醫生告訴他,麗昏迷了,原因不明,但從其身體狀況推斷,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他才鬆了一口氣。偉天天都探望麗,只是現在他是到醫院去,不是到她的家。

一個月匆匆過去了,雖然在偉的角度來說,這一個月,很漫長。但他想,麗或許只是跟前度過了一星期而已。夢跟現實的時間流轉,應該很不一樣吧。

是的,麗仍然昏迷不醒,幾個不同專科的醫生,都束手無策。他們甚至告訴偉,要作最壞的打算──麗不會甦醒了。

後來有一晚,偉夢見麗,這是他們相識十載的第一次。在夢裏,偉作客麗的家中,麗和前度──不,是男友,一起下廚,桌子上放滿美味餸菜,其中一味,是偉最愛吃的菠蘿咕嚕肉,偉清楚記得,那撲鼻而至的酸甜味道,以及他肌餓的感覺。

「不要客氣,隨便吃,謝謝你一直照顧麗。」他與麗對望一笑,偉不客氣,起動了。這餐飯,他們談得很愉快,這種感覺很奇妙,奇妙得讓偉覺得是這輩子都不曾試過的快活,奇妙得讓他想永遠的留下來。

「偉,你不屬於這裏。這裏,是我們的世界。」麗彷彿看穿偉的心事,認真地對他說,偉點點頭,沒說甚麼。他不屬於這裏。飯後,兩人跟他送別,他轉身開門一刻,眼簾就張開了,窗外光猛艷陽映照,告訴他這是美麗的新一天。

他不會忘記,那時肚子飽滿無比的感覺。後來,他就再沒有夢見麗了。

2016年8月31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6年8月11日 星期四

【攝影】百家千戶眾生相

兩年一度的《香港國際攝影節》近日展開,兩大主題展覽《千戶》和《聽日你想點?》正於不同展場同步上演。太古坊ArtisTree的《千戶》逾千幅作品,讓觀眾看盡不同年代、地域的百家千戶眾生相,其中日籍攝影師淺田政志和家人扮鬼扮馬的「淺田家」系列作品,充滿玩味。

淺田這一家

在《千戶》這個偌大展場裏,其中一個展區,掛着多幅淺田政志的作品,相中是同樣的四位人物,他們每次都在扮鬼扮馬,時而化身消防員出動撲火,時而成了黑幫分子凶神惡煞,不但裝扮衣著巨細無遺,還七情上面入型入格。這四位模特兒,正是淺田的家人——爸爸、媽媽、哥哥和他本人。淺田來港出席展覽開幕時,拍照時伸手伸腳叉腰跪地任憑差遣,想不到全家都是玩得之人,而一輯《淺田家》系列作品,便榮獲第三十四回木村伊兵衛寫真賞。

「我這些不是Cosplay攝影!」每當有人有此誤解,淺田都會澄清:「Cosplayers扮演的是動漫作品角色,我和家人攝影時卻更像『上身』,譬如一起扮賊人、消防員,當時的我們相信真的活在那個世界中,瞬間變成另一種人。」他們的攝影行為,更像表演,而攝影便是把那一刻凝固起來。

高中畢業後,淺田政志進了日本寫真映像專門學校研習攝影技藝,當時老師給了他們一個任務——拍攝家人,淺田便因而開展了這個有趣的攝影Project,當時他才二十歲出頭,現已是十六年後的事。「一開始父母有少許抗拒,但見這是功課,也沒辦法,怎料卻愈拍愈開心。」他們的拍攝過程是這樣的:淺田先擺定鏡頭、打燈,然後Set Timer,按掣後他們便急急在倒數時間內衝前擺Pose,每次都千鈞一發。

他笑說,淺田家在《淺田家》攝影系列出現前,關係就如普通現代家庭一樣,不致疏離也不特別融洽,但總動員展開拍攝後,「超Friend,感情愈來愈好!」他覺得現代家庭關係疏離,從前則是大家庭,幾代人聚首一堂,現在兒女長大後便各散東西,有些甚至不相往來。「我們很幸運,因為攝影,家人仍然經常碰面,一起流汗,一起歡笑,留下珍貴回憶。」

資源捉襟見肘

《淺田家》只是《千戶》芸芸眾多展品之一二,是次逾千幅作品中,作品列席者就包括何藩、陳的、陳泳因、常霖法師、朱德華、劉智聰等攝影藝術家,加上去年《拍住食攝影比賽》的精選及得獎作品,他們的攝影創作,聯袂構建了是次旗艦展。

香港國際攝影節主席高志強說:「攝影節要帶領潮流,要告訴大家,香港的攝影去到甚麼層次,這才是攝影節的意義。」三年前在香港知專設計學院Gallery舉行了《300家——樂。活。當下》,當時反應很好,便啟發了今天的《千戶》。

「因為生活逼人,新一代對家的定義也改變了,一個人可以是一個家,我想通過展覽,看看各階層對家的不同詮釋,譬如我們找了出家前是香港著名攝影師葉青霖的常霖法師,他又怎樣理解『家』?」

高志強從第三屆開始出任香港國際攝影節主席,幾年間經歷過不少困阻,找商業贊助、政府資助等到處「撲錢」,不諱言資源捉襟見肘,希望得到更多認同,讓攝影展能夠繼續走下去。

另一重點展覽,是同期在香港文化博物館分途出擊的《聽日你想點?》,策展人王禾璧和鄧凝姿博士,一起選了十二位女性藝術家,她們通過攝影表達對未來的想像,當中亦牽涉了數碼科技,不止一張張照片那麼簡單,不乏互動元素。

鄧博士便展出《一百零八個在身邊的女子》,顧名思義,她的《水滸傳》故事以女性擔綱,她先把人物拍下來,然後重繪,「看起來她們的神情好像很悲慘似的。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我們不知道各自的難處。」除了影像投射,觀眾還可從頭戴式虛擬實境眼鏡,得到另一種觀賞體驗。「走着走着,觀眾就像跟她們擦身而過。」

(2016年8月11日,星島日報,副刊E01)

2016年8月5日 星期五

【音樂】本地音樂夠薑

雖然西九文化區已經大興土木、關閉部分地方,今年《Clockenflap》亦移師至中環海濱舉行,但這片叫人參與過《Clockenflap》、《自由野》等大型活動的美麗土地,至少今夏仍然上演一連兩天的音樂文化節《WEEKEND》(《本地薑週末》),打正旗號以香港樂隊做招徠,三個舞台就喚作「香港」、「九龍」、「新界」,對本地樂迷來說,能夠看見本地歌手樂隊,在「香港」、「九龍」、「新界」落力表演,難道不值得進場支持嗎?

《WEEKEND》是新成立平台「wow and flutter」第一波活動,該平台由推出過不少獨立唱片的89268催生,主腦正是曾為商台製作總監的康家俊。「現在西九的空間尚可,雖然沒有《Clockenflap》那麼大,但估計整個面積仍可同時容納二萬人左右。」

這個本地薑音樂節,參與樂團和歌手,既有廣為人識的RubberBand、Supper Moment、LMF、觸執毛、黃靖等,也有近年冒起的新青年理髮廳、李拾壹、徐嘉浩等,較為Indie的亦有Anwiycti、Sensi Lion、話梅鹿等,喜歡本地音樂的樂迷,不難找到心頭好,這次還能一口氣欣賞他們的演出,也是難得。

「想搞音樂節已很久了,直至去年年底,才正式拍板舉辦《WEEKEND》,籌備不足一年,過程算是很順暢,試想想,這次涉及約五十個單位、約有二百個表演者,人與人之間總有問題產生,這次卻很少摩擦,我覺得很Amazing,相信大家都很珍惜能夠聚首一堂的機會。」

當唱片市道不景氣,音樂會、音樂節成了音樂市場其中一條出路,香港近年亦上演過《Clockenflap》、《呼叫音樂節》、《銀礦灣沙灘音樂節》、《香港春浪音樂節》等不同個性的相關大型活動,雖然不是每一個都經得起考驗逐年舉辦,有些甚至是「霎眼嬌」,但仍然豐富了樂迷的眼界。

康家俊坦言音樂市場需要轉型,也認為香港市場可以消化更多音樂節,只是暫時未成氣候。「除了《Clockenflap》,還有哪個音樂節成了大家的習慣?」樂迷渴求好的音樂表演,只要讓大家知道不同音樂節的性質,便自有捧場客。「我經常提醒自己和團隊,不要跟《Clockenflap》比較,他們已有多屆歷史,累積了一定觀眾群,最重要的,是我們知道自己想做一件怎麼樣的事,即使走一條艱難的路,也心甘命抵。」

他笑言,做獨立製作,從來都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放棄自己的主張和喜好,這個音樂節,他就強調「香港人」、「本地薑」。「我們成立『wow and flutter』,便是希望聚集在這個地方不同崗位很努力做事情的人,力量就會大。」

《WEEKEND》三個舞台「香港」、「九龍」、「新界」,有三個策劃人,他負責「香港」,本地著名樂評人袁智聰則主理「九龍」,StreetVoice街聲香港音樂總監Oliver奧利佛,也為「新界」揀選新聲音。「我一直在主流音樂、獨立音樂做事,『香港』的表演單位,便較多人認識。」

這次找來新知舊雨,他笑說就像「同學會」一樣,好像他認識了LMF很久,這次一找阿庭幫忙,對方二話不說,就直接問表演日期。假音人曾由89268出版專輯,近年已較少演出,大概僅一年一次。「我聯絡他們,邀請他們在《WEEKEND》演出,其他的表演工作就不要接了。」至於當紅樂隊Supper Moment,他反而是在今年才認識對方,「覺得他們人很好、態度很正面,上年成績驕人,很想找他們一起玩。」

袁智聰則在「九龍」找來很有型格、很獨特的音樂單位,辦過不少新Band活動的Oliver,便在《香港大團誕生》為「新界」揀兵,於是三個舞台,便形成三種不同特色。近日天氣不穩定,既颳颱風又灑豪雨,康家俊坦言購票情況不算很理想,站在消費者角度,有「睇定啲」心態,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覺得,如果這次仍然做不出成績,日後很難有人願意再次投資去做這樣的事。

「希望大家不要想太多,購票進場吧!」雖然現在言之過早,他暫時的目標,是《WEEKEND》最少辦三年,但明年西九的場地將會更小,未來音樂節的面貌,肯定會變得不一樣。「有人支持的話,我當然希望年年都搞,這種音樂節,是很值得在香港出現的!」

(2016年8月5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6年8月3日 星期三

【小小說】監視



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躺在嬰兒牀上,一邊望向牀頭吊着的星星月亮太陽旋轉玩具,一邊看着倚在牀邊不停說話的外傭,小手小腳在胡亂舞動。

他當然聽不懂外語,應該說,他還未懂得任何語言,只是聲音讓他好奇,才看看這望望那。旋轉玩具也播放響亮得有點刺耳的單調音樂,他又分神地把目光望回星星月亮太陽。

這個玩具天體、這個細小的嬰兒牀、這個探頭望過來的巨人,便是他整個宇宙。

「乖乖,快睡覺。」外傭又用她國家的語言,溫柔地逗着小人兒。她離鄉別井已三年,幾乎已適應了在這個城市的生活,包括寄人籬下、逼車、湊小孩、去街市買餸和講價、假日到廣場跟鄉里聚會、如人球般委身於不同家庭,還有,在家用閉路電視下自若地工作。

嬰兒忽然哭了起來。「乖乖,別哭。」她立即抱起男嬰,喃喃自語:「你不喜歡我嗎?是太太着我要看守你的,不准讓你離開我的視綫範圍之外。我知道,被人監視着感覺,很不好受,我都是每天被人監視着呢。」孩子彷彿理解她的話,不哭了,她興奮起來,用手輕輕撫摸他的後腦。「這才是我的好孩子。」



「我的好孩子,為甚麼哭了?」一位年約三十歲的女子,從手機屏幕連接家用閉路電視的畫面中,看見孩子忽然哭泣,立即緊張起來。「都是這個『姐姐』,已提醒過她多少次,除了英語,不可用別國語言跟囝囝說話,嘰哩咕嚕的都不知在說甚麼,一定是嚇壞了囝囝!」

她緊盯着手機,自說自話,就連要趕快回覆客人電郵的工作,都置之不理。「怎麼了?為甚麼拍打囝囝的頭?要虐兒嗎?不行不行,試用期過了一定要把她換掉!飯又煮得難食,人又蠢。今晚就跟『爸爸』好好商量一下」

那時候,旁邊的同事伸出手肘撞向她,小聲說:「玩少點手機吧,難道你不知道,閉路電視就在我們後面嗎?」她吐吐舌,不敢回望,連忙把手機放下,再次把雙手放回鍵盤上,不屑地道:「哼,都不知是上班還是坐監!」她看着身後牆上高高掛着的閉路電視,在搖搖頭。



老闆望着電腦屏幕,搖搖頭。

「怎麼了?我剛才說的方案,有甚麼問題嗎?」坐在對面的經理緊張地問。老闆把電腦屏幕轉向經理,屏幕上是公司閉路電視攝錄着的同事工作狀況畫面。「你看看她,又玩手機了,剛剛才請她盡快處理客人查詢的電郵,那個可是大客來的。天啊,為甚麼我會把那麼重要的任務交託給她?」

經理見狀,連忙替下屬講好說話:「別怪她吧,她剛剛生育了,那麼快便復職,算是很盡責了。這段時間,要分神家中事情,是可以諒解的。」

老闆又再搖搖頭。「難道你覺得她現在才是這樣子嗎?生育前的工作態度,不也一樣散漫、得過且過?我可是在這裏看得一清二楚!不好了,你把那個跟客的工作,安排給其他同事好了,我不想有甚麼閃失。」

經理連忙「是、是、是」的回應,然後離開老闆房間,走到那位同事的桌子去了。



一個小孩子,坐在數以百計的電腦屏幕牆前,忙碌地按動鍵盤。

「吃飯了!」一個機械人家務助理,捧着一盤食物,滾動着下足的輪子,來到小主人跟前。「又玩那個虛擬星體遊戲?」

「是《地球》!」他頭也不回,雙眼繼續望着其中一塊電腦屏幕,機械人家務助理看見的畫面,是辦公室裏一位貌似上司的男子,向下屬訓話。「真不知有甚麼好玩!」

小主人「哈哈」笑了起來:「你都沒有情感,不懂了。這個遊戲是以我們為原形而設計出來的,現在有數以億計的玩家,一起創建一個星球!我正在管理的是這個城市,為每一個市民設計他們的外貌、個性和命運,從死到生,又從生到死,輪輪迴迴,都不知有多好玩。」

機械人家務助理把飯餸放下,說:「玩時玩,別讓食物涼了。」說罷便再次轉動腳下的輪子,來到房間門前,卻忽然想起甚麼似的,回頭望向小主人。「提提你,今天要完成宇宙駕駛理論科的功課。」

男孩「嗯」了一聲,仍然沒有轉頭,待它離開房間後,才低聲說:「最討厭被人監視!」不過,這句話,也當然給連接小主人體內活動神經的機械人家務助理「聽」到了,然而,沒有感情的它,不太理解這番話的意思,自顧自的繼續做着打掃工作去了。

2016年8月3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6年7月20日 星期三

【小小說】店員K

老闆望望收銀台前一瓶噶瑪蘭威士忌,又望望頭垂得低低、一臉尷尬的店員K,氣氛古怪。正當K以為老闆好像上次一樣要把他罵個痛快時,卻不料傳來老闆「呵呵」的笑聲。

「你說那位男子昨天早上,吃了一頓價值一百港元的早餐,然後因為沒攜帶現金,就留下這瓶威士忌『抵押』,說轉頭就會去櫃員機按錢出來,即日內回來付錢,否則威士忌任憑我們處置?」

K不知所措,只管點點頭。老闆的笑聲變得更大了,一手豪邁地扭開酒蓋,咕嚕咕嚕的讓那金黃色的液體滑進杯子裏,一股濃烈酒香撲鼻而至。他舉起酒杯,說:「要一杯嗎?」

這已不是第一次了,那天碰巧老闆又出了門,剩下K一人,獨守咖啡室,一位大約三、四十歲的粗線條男子,結帳時幾乎把背囊的東西都翻出來。

「我的錢包不見了!」他叫了起來,惹來其他食客的目光。K也急起來了:「要不要替你報警還是怎樣?」男子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說:「我先回家和公司找找,沒發現才報警吧,不過這一餐……」

店員K連忙道:「待你找到銀包後,再回來結帳吧,你又不是故意的。」但男子卻搖搖頭,想了想,從背囊拿出一本書,封面是一個持槍的西裝男子,他有點眼熟。

「這本是利志達的《特務K》,炒價動輒數百港元,非常罕有。我以這本漫畫作抵押,限時一星期,若不回來,你就私下處理吧。你覺得怎樣?」

K雙眼發亮,喜歡漫畫的他,當然聽過利志達和《特務K》的大名,只是一直無緣摸過這本漫畫的真身。如果以一餐百多二百元的午餐,換來難得一見的《特務K》,他當然願意。

「Deal!」男子走後,他偷偷在收銀台前睇漫畫,看得津津有味,就連老闆走近都不察覺。「咳咳!」老闆乾咳了兩聲,店員K看見他瞪着自己,即時立正,差點把漫畫都丟到地上。「我記得有講過,工作時不准傾電話、玩手機、與客人過分聊天、玩電腦、看書……」

K把事情和盤托出。老闆大怒:「甚麼?一本漫畫值幾百元?你受騙了啊!」K接下來怎樣解釋都沒用,從不看漫畫的老闆,完全聽不進耳,然後老闆囉唆了他大半天。

一星期過去了,男子不見蹤影,老闆語帶嘲諷。「早就估到他不回來啦。」K反而心中暗喜,晚上收舖回家時,興奮地把《特務K》放進他的環保袋裏去。

想不到一個月不夠,他又要以物易物了,不過,這次噶瑪蘭威士忌之所以能夠「過關」,全因老闆好酒中物而已。「我愛漫畫,所以覺得《特務K》抵償得了;你嗜酒,所以覺得噶瑪蘭威士忌抵償得了,有分別嗎?」

他覺得,每樣物件在不同人心中都有一個價,那是超然於市場所定的售價,你懂得欣賞,便是無價寶;你不屑一顧,便是一文不值。雖然K口中在碎碎念,但還是拿了一個杯子,倒了威士忌,自斟自飲。

老闆不消一晚,就幾乎把酒喝光,臨關門前,明顯有點醉醺醺,但還是認真的告誡K:「K,我知你心地好,但我們既不是開當舖,又不是辦迷你倉,以物抵押之事,以後還是可免則免了,否則會好困擾、好麻煩的。」

雖然他不太明白老闆的意思,但說起來,店子裏客人留下來的物資,好像雨傘、書本、耳筒、充電器,甚至新買的鞋子,數得出都有,這些東西,全都給老闆、店員分享了。

兩個月後,老闆去了旅行,咖啡室再次剩下K一人打理,一晚快將打烊之際,一位年約四十歲的美麗女子,走進店子裏,卻左顧右盼,似乎要找尋甚麼似的。

「不好意思,我們截單了,不過如果你想喝一杯的話,我可以沖咖啡給你。」女子溫婉地微笑,點頭示意,回應他的好意,接着便繞到一個接近收銀櫃的桌子坐下來,繼續到處張望。

數分鐘後,K拿着一杯熱騰騰的黑咖啡,走到女子跟前。「請慢用。」那時他看見她盯着收銀櫃旁一個玻璃櫃的上方,那裏擺放着一部舊式相機。

「很美嗎?我不懂相機,應該是老闆的珍藏吧?我在這裏工作了三年,這部相機便一直放在那裏。」女子喝了一口咖啡,笑了起來。「這部是寶麗來相機,廠方現時已沒有出產對應菲林了。」

K這才恍然大悟。「難得老闆一直對它珍而重之。說來奇怪,我都不知道老闆喜歡攝影呢。」女子聽後,又笑,笑聲好像帶着某種訊息似的,是會心微笑那種,卻說了別的話:「你沖的咖啡,很有老闆的水準。」K張大嘴巴。「你……認識老闆?」

女子笑而不語。不消一會,她又問:「對了,你們現在仍可以物付錢嗎?」K一時答不出話來,女子已在手袋中掏出一卷菲林和一張照片。「請你交給老闆。多謝你的咖啡。」說罷,她便站起來,優雅地離開咖啡室,留下一臉茫然的K在發愣。

那張照片裏,是老闆和剛才那位女子年輕時的樣子。

(2016年7月20日,星島日報,副刊E05.創作塗鴉)

2016年7月17日 星期日

【人物】譚美兒 藝術總館長

隨着香港藝術館閉館,進行翻新工程,總館長譚美兒的辦公室,也從尖沙嘴搬到觀塘,房間一列窗子,映入新舊交替的觀塘景致,也有一個地盤。

她語帶雙關地笑着說:「這不是我的『地盤』。」


首次到訪譚美兒與其藝術館團隊的新辦公室,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寫字樓模樣,她笑了起來:「還不是政府Office一個,不會Artistic一點。大家對我們有太多浪漫的幻想。」

有否不慣?「最初同事有點擔心,認為觀塘太多人了,現在大家卻很興奮,因為這裏有許多有型的樓上Cafe,等待我們去發掘。」

因為辦公室不夠空間,藝術館的設計部和修復部,沒有跟隨大夥兒進駐觀塘,卻兵分兩路,到荃灣一幢商業大廈的單位去了。「盡量一星期去一次,大家見見面,關心一下對方。」

以為閉館期間,他們的工作會輕鬆一點,她隨即高呼忙到「嘔白泡」,好像流動藝術館「藝術館出動!」走進社區、為本地藝術家拍攝錄像教材走進學校,又於9、10月在香港中央圖書館舉辦一個關於竹的展覽,還有在香港文物探知館推出的聲音藝術展覽等等,她把工作時間表,填個密麻麻。

別以為總館長就是終日躲在辦公室,處理排山倒海的文件工作,不問世事,譚美兒一點都不「離地」,訪問期間,不停問筆者:「有沒有留意我們facebook?讚好人數剛剛過了十三萬!」「有沒有看我們的Instagram?我們剛剛慶祝一周年!」

她聽過有人說,藝術館可能是第一個敢開Instagram的政府部門。是不是因為工作要Go Digital,而「被逼」玩社交網絡?她搖搖頭。「不是啦,facebook一早有玩。Instagram最初沒有接觸,是實習生給我們設立的。」

她說,那些年輕實習生都很有心,但沒有經驗,她沒可能把策展重任都交給他們,便請他們為藝術館主理Instagram,「實習生們很厲害,做了很多分析,比較facebook、Instagram和WeChat的優劣和趨勢,最後大家拍板Instagram,他們不知幾有滿足感,可以自己『話晒事』。」

不像英國Tate Modern或其他美術館主打網絡平台,有一組支援部門或聘請公關公司負責管理,她笑言藝術館的社交網絡較「山寨」,用手機製作短片後,就放上facebook,未必完善,但勝在不官腔,好像他們會寫「藝術嘅嘢我們識條鐵」,又回應別人「乜你咁蠱惑㗎」,予人親切感,「人們都不覺得你是官方機構。」對她而言,那些都是新語言、新文化,好好玩。「如果想走在時代尖端,必須交予年輕人去做他們這個年代的東西,我對他們十分信任。」

她又說,Google曾聯絡他們搞Virtual Museum,但當時因閉館在即而擱置計畫,開館後,他們會重新考慮。「不過現在人們那麼喜歡自拍,不止拍照,甚至會拍片,可能都不用我們去拍。」她又笑了起來。「藝術館三年後重新開放,屆時世界又會變得不一樣,我們會密切留意最新潮流了。」

香港藝術館進行翻新工程約半年,「『牛眼位』已被包住了。」「牛眼位」即展覽廳旁、由平台直通天台的迴旋樓梯,上次跟她傾談,她說過很喜歡這個位置。「有點感觸。」

她也正在聯絡相鄰酒店,看看對方可否借位拍縮時攝影,也打算航拍。「現在沒了藝術館四面牆,打破了框架,我們都想多做一些新嘗試。」

閉館後,現在藝術館舉辦活動、展覽,都要向其他公營機構「借場」,香港土地問題一直存在,她卻覺得,香港的展覽場地其實不算少,展覽數量眾多,反而質素參差,「可能因為不夠時間做好每一個展覽。」

譚美兒早年在香港大學讀書,本來一心鑽研文學,後來被藝術系教員招攬,便誤打誤撞文藝雙修,也做過香港已故作家也斯的學生,上過他的電影課程,大開眼界。

「讀了藝術後,才發現視覺語言比文字更厲害,一個畫面,蘊藏千言萬語,也帶我進入另一個世界。」

畢業後,又在機緣巧合下,得到師兄介紹進入香港藝術館工作,從此展開她的博物館人生,多年來在茶具文物館、香港文化博物館、藝術推廣辦事處等公營機構工作,2012年接過鄧海超的棒子,擔任香港藝術館第六任總館長。

她自言是一個喜歡不停學習的人,去不同地方工作就最開心,如果在一個位置太久,會「滑牙」。「現在離我退休還有十多年時間,如果在這裏做到退休,對我、對藝術館都不好,館是會老化的。」

過往總館長的任期,大概都是五至十年,「如有轉變,我不介意去其他崗位。」有心儀目的地嗎?「我覺得藝術推廣辦事處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服務版圖可是整個香港啊,我也愛做社區藝術。」她笑說,香港藝術館於2019年重新開幕,應該樂觀,視乎年頭年尾而已。

或許下次再見,她已在不同「地盤」接受訪問,但那應該會是香港藝術館重新開放之後的事了。

Q&A
我們是這樣走過來的

記:將來的香港藝術館會怎麼樣?
譚:要講香港故事,要找回自己的DNA。

記:怎樣講香港故事?
譚:用現有的館藏發展故事綫,從古至今,互相交接,還以香港式的靈活、有趣的表達方式,講藝術故事,觀眾一定有驚喜。

記:你覺得香港人對文化歷史的認識存在斷層嗎?
譚:是的。很多人只向前看,卻不向後看,其實我們背後有許多寶庫,埋藏了許多根基。

記:怎樣吸引觀眾興趣追尋這條脈絡?
譚:只要我們把這些東西連通現代,並找出與人有關的故事,人們就會有興趣知道,我們是怎樣走過來的。

(2016年7月17日,星島日報,副刊P09.名士對談)

2016年7月14日 星期四

【專題】書山論武 文壇八絕

揮筆舞刀影,寫盡武林英雄豪傑與絕世神功──歷年來香港文壇中,具代表性的寫作類型,武俠文學首屈一指。

將於下周三(7月20日)展開、由香港貿易發展局主辦的第二十七屆《香港書展》,便以「武俠文學」為年度主題,舉辦多場相關活動,包括介紹八位武俠文學名家的《筆生武藝──香港的武俠文學》和《文壇俠聖──金庸與查良鏞》展覽,還有講座等等,廣大書迷、武俠迷已急不及待,要投入武俠文學的豪情、魅力與風采之中。

沈西城:創作自由成大業

香港僅一塊彈丸之地,多年來卻孕育不少武俠文學名家,好像上世紀四十年代從內地來港的金庸和梁羽生、於香港出生的古龍、來自馬來西亞於八十年代來港發展的溫瑞安等等,都跟香港大有淵源,並寫出一部部武俠經典;黃易、鄭丰、喬靖夫現在仍然活躍香港文壇,差點數漏了,以科幻小說著名的倪匡,亦寫過多部武俠小說。以上八位均為香港武俠小說發展貢獻良多。

「香港創作自由度高,作家沒有顧慮,否則只能寫出服從文學,而當年南來作家本來文學基礎已很好,來港後發揮就更大了。」《武俠世界》雜誌社長、今年書展出版新書和主持講座的沈西城說。

年近七旬的他,多年來飽覽各門各派武俠小說,分享時如數家珍:「金庸之高明偉大之處,是每一部動輒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都維持水準,實在不容易,環顧中國近百年文壇,無人能及,古今中外作家都難以做到,他還不斷修改作品,很值得尊重。」

他又稱,古龍受柴田鍊三郎、吉川英治等東瀛作家影響,風格陰柔詭異,營造氣氛場面十分了得,亦學習美國海明威的寫作筆法,集各家之大成。他又盛讚曾為古龍代筆、能寫擅畫的黃鷹是天才、好作家。「若他不是英年早逝,地位怎止於此?」

李志清:金庸最全面

本地畫家李志清,坦言武俠在香港是一個重要題目,尤其是他成長的年代,無論在文學、漫畫、電影、電視劇等不同層面,都有很大影響,「外國人甚至以武俠認識香港。」他早年畫出《三國志》等歷史漫畫,近十年專攻武俠漫畫,曾跟金庸的明河社合組公司,創作《射鵰英雄傳》、《笑傲江湖》等漫畫系列,亦有畫古龍插圖,近年更研畫武俠水墨畫,他為今年書展借出畫稿。

那麼多武俠小說家,他最愛金庸,認為後者最全面,戲劇張力很好,特別喜歡長篇小說《天龍八部》與《笑傲江湖》,又不諱言港漫受金庸小說影響很大,許多情節、設計、鋪排,都參考自他的作品,但現在畫武俠的本地漫畫家愈來愈少,而不論漫畫、電影等作品,往往有武無俠,只得打鬥,沒了俠義精神,「許多現代人只追求官能刺激。」

現在武俠小說家,也愈來愈少,沈西城又說:「一個武俠小說作家,琴棋書畫、天文地理,不一定都精,但樣樣都要懂,文字也要精練。新一代的古文閱讀以至寫作訓練太少了。還有,讀的書不夠雜,寫不出好的武俠故事。」他又覺得,不少這一代作家,文字有沙石,「莫說超越前人,近磅都難。」

喬靖夫:只要有人寫下去

以武俠小說系列《武道狂之詩》廣受歡迎的喬靖夫,也認同武俠小說現時在香港已不是一個很主流的文類。「不過由於武俠的影視、遊戲、漫畫等作品,仍然持續生產,年輕人對武俠並不陌生,所以武俠小說也不至於會消亡。」

新一代武俠小說讀者的需求,跟從前的可有不同?「我想在描述風格上更有影像感和畫面感的話,會比較容易被接受。還有裏面一些思想表達,我想也要考慮跟以前的武俠不同,比如說從前的讀者對於『忠君愛國』會理所當然地接受,但現在的讀者資訊比從前接收得多很多,會從多角度去思考一件事。」

他又說,任何類型的小說,永遠有無限可能,「社會和人心一直在變,還有我們可以吸收更多外國作品的元素,放進武俠裏,根本不會寫得盡,問題只在能否挖得深入,還有如何以武俠這個載體呈現。」將於今年書展推出《武道狂之詩》卷十八的他,已有一些關於武俠題材的未來寫作念頭,但還沒成熟,所以未確定接下來要寫甚麼。「不過肯定跟《武道狂之詩》是非常不同的東西。」

(2016年7月14日,星島日報,副刊P01.Focus)

2016年7月8日 星期五

【音樂】別乾等美麗的新世界

久不久就聽到有人說,廣東歌已(會)死,筆者總會一笑置之。至少,我們今天仍然聽到許多好的廣東歌,特別是,本來不是以粵語為母語的歌手,都高唱廣東歌,好像在香港人氣愈來愈高的林宥嘉,最新推出的第五張錄音室專輯《今日營業中》,就特意收錄一首廣東歌《壞與更壞》,林宥嘉的粵語咬字,算是很標準了,怎麼不叫樂迷感動?

說起來,台灣歌手演繹廣東歌,已有一段歷史,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音樂、娛樂工業蓬勃興盛,不少外地歌手求打進本地市場,一度來港發展,唱唱一兩首廣東歌,甚至灌錄整張廣東大碟,好像羅大佑(與蔣志光合唱《皇后大道東》等)、張信哲(《最傷心是誰》等)、蘇慧倫(《我不是一個人住》等)、許茹芸(《留低鎖匙》等)、許美靜(《明知故犯》等)、陳潔儀(《揭曉》等)等等,不勝枚舉,亦首首經典。至於來自內地的王菲,在香港發迹後的成就之大,更是不消說了。

不過,隨着二千年後,台灣、內地音樂工業愈趨成熟,陸續生產許多明星歌手,此消彼長,香港音樂對各地影響力,的確不復當年勇,這是不爭事實。只是許多這一代的華語歌手,不諱言是聽廣東歌、看港產片長大的,在耳濡目染下,廣東話雖不致可以琅琅上口,仍然識聽識講,出道後一有機會,也願意試唱廣東歌。

觀乎不少新一代台灣歌手、組合,至少就在香港音樂會中,演繹廣東歌,好像魏如萱、徐佳瑩等等,今屆台灣《金曲獎》大贏家蘇打綠,也曾在紅館一口氣連唱廣東歌組曲,包括王菲的《曖昧》、《約定》、《迷魂記》、張國榮的《怪你過份美麗》和《追》,一點都不馬虎。

這一代母語非廣東話的華語歌手,高唱廣東歌,跟上一代要來港發展的前輩歌手,主要考慮市場因素的用意,未必一樣了──與其說他們偶一為之討好本地樂迷,倒不如說,他們要親口訴諸熱愛、支持甚至致敬之情吧。

說回林宥嘉,他早已唱過廣東歌了,二○一二年的《Concert YY黃偉文作品展》音樂會上,他便跟黃耀明合唱《親愛的瑪嘉烈》,廣東話之準繩叫全場驚艷,及至二○一四年,他又在《太平山下黃耀明演唱會》中,再次跟明哥合唱《漩渦》,所以,今天的《壞與更壞》,是有迹可尋的。

作為《今日營業中》第三主打,《壞與更壞》由林家謙作曲、黃偉文填詞、張子堅編曲、Eric Kwok與陳奕迅監製,是Made in Hong Kong的陣容,據悉這次更由林宥嘉偶像陳奕迅親自教他發音,樂迷大概可從這首歌,看出他堅持唱廣東歌所下的苦功和苦心。若不選你便任人指派

《壞與更壞》的曲式走大路抒情廣東歌路綫,歌詞或許更值得咀嚼,歌名當然可以指涉我們現在身處的時代與環境,但黃偉文所寫的,不盡然是頹廢哀歌,諸如「無論多麼壞,好心態」、「凡事都很壞,仍能愉快,才是崇高境界」、「留下差跟壞,請表態,若不選,你便任人指派」、「別乾等,美麗的新世界」等歌詞,都表達出積極正面的訊息。當下處境,唱自一位外地人口中,我們能更坦然地面對,並且抽離地審視嗎?

好的東西,當然值得珍惜、傳承,如果自己首先瀰漫失敗主義,反倒是別人「隔籬飯香」、多番欣賞,那又有甚麼用處呢?廣東歌如是,香港如是,即使現在是壞與更壞的時代,也別乾等,而是要用盡力去支持,才能建立美麗的新世界。

(2016年7月8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6年7月7日 星期四

【人物】舊金山展 中國帝王瑰藏

跟三藩市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許杰見面,地點不在舊金山,而是洛杉磯,大家所談的,天南地北,就不局限於博物館的事情了。當然他還是熱情地邀請筆者,一定要去亞洲藝術博物館逛逛,因為那裏的展覽都是第一流的,尤其是現正舉行的《皇帝品味——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精品展》,皇家收藏,級數更是一等一。

許杰是美國大型博物館首位華裔館長,早年畢業於上海大學,由於對歷史深感興趣,後來便到了上海博物館工作,繼而赴美留學,在普林斯頓大學完成藝術史博士學位。「普林斯頓大學的中國藝術史系統,是國際著名的方聞教授開創的,歷來很多重要的學者都是其畢業生,我在那裏讀書,還得到國際視野。」

擔任三藩市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前,他曾任職於芝加哥藝術博物館,也踏足過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西雅圖藝術博物館等等。他坦言美國並非十全十美,但仍然是全世界相對最公平的國家,「我沒有任何背景,在美國讀博士,工作上是一步步的晉升,靠的是自己的努力,當然機會也很重要。」

在美國經營美術館,跟在內地經營美術館很不一樣。「中國的博物館,由政府支持,財政問題相對較少,但在美國當館長,首要任務是籌錢,因為當地美術館都是獨立經營的機構,但美國館長的權力、決定權很大,很自由,想辦甚麼就辦甚麼,市長不會走過來要求你做些甚麼事。」他覺得,藝術必須獨立,必須自由。

在美國待了那麼久,他辦過最喜歡的展覽,是四川三星堆文物展,當時他還在西雅圖藝術博物館任職。「我的博士論文,就是以三星堆文物為主題。」當時他的館長對他十分支持,現在他也對自己的博物館團隊,投以信任一票,讓他們盡情發揮創造力。「我到了現在這個工作階段,每一天只想三件事:人才、錢、藝術,三者都很重要。」

最近,三藩市亞洲藝術博物館,化身價值連城的矜貴宮廷,由何鴻毅家族基金贊助的展覽《皇帝品味——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精品展》,把中國歷代八位皇帝、一位皇后逾一百五十件宮廷收藏,共冶一爐,探討自十二世紀初宋代至二十世紀初清末的中國藝術進程,誠邀大家「朝聖」。芸芸展品,不乏著名瑰寶,好像明朝成窯鬥彩雞缸杯、名雕「肉形石」等等,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部分更是首次在美國亮相,更添珍貴。

他笑言,每位皇帝各有品味,只是品味都不一樣,他第一個就推薦宋徽宗。「他本身是書法家,發明了『瘦金體』的書法字體,這次展覽,就展出他的書法,包括《怪石詩墨寶》。」

他又認為全世界從古到今最大的收藏家,就是乾隆皇帝,他以「博大精深」來形容乾隆的收藏。還有明代宣德皇帝,也是一位畫家,其畫作亦是展品之一。

「在中國歷史中,文化和藝術是皇權的重要表述,所以皇帝都對藝術收藏特別重視,有些甚至本身也是藝術家。」至於慈禧太后,他覺得其品味不錯。為了把精品搬到三藩市,他過去六年來曾多次到訪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在西方國家推廣中國藝術,他坦言有難度,但指出可從「關連」的概念着手,因為中國文化以至亞洲文化,跟西方社會十分密切,好像絲綢之路、海上貿易等等。

「以美國觀眾比較熟悉的東西切入,讓他們產生興趣,再引領他們了解不熟悉的事物。」他稱,雖然現在中國經濟對全球扮演重要角色,但西方人對中國文化的意義卻仍然不太熟悉,這便是三藩市亞洲藝術博物館要推廣的工作了,如此說來,任重道遠矣。

(2016年7月7日,星島日報,副刊P02.Art)

2016年7月6日 星期三

【小小說】轉生

志明望着氣急敗壞的子浩,想說些應對的話,但又不知說些甚麼才對。

子浩有點失落地問:「你不相信嗎?」他搖搖頭,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事情實在太難以置信了──子浩告訴他,只要睡覺後一醒過來,便會成了另一個時間的自己,「與其說我正在經歷自己的時空漫遊,不如說我正在經歷一次又一次轉生。」

一小時前,自大學畢業後便不相往來的子浩,忽然致電告訴他要深夜造訪,說要告訴他一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怪事情,從對方的語氣聽起來,他知道事態非比尋常,在公在私在情在理,加上好奇心作祟,都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道理,便請他前來,卻萬萬料不到子浩居然告訴他這般怪事。

「請恕我唐突,但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告訴誰才好,你既然是記者 ,遇過那麼多奇人異士,見多識廣,便覺得你一定會相信我……至少對我發生的事感興趣,對吧?」這是子浩最初跟他見面時說的話。

到底這情況維持了多久,就連子浩都說不準,大概是「十多天」的事情吧,雖然他的時間觀,跟別人的時間觀都不一樣。「第一次『時空穿梭』,是二十多歲時,我的女友死去之後幾天……不,應該是死去前一天……不、不……」

他猛地大搖其頭。 「算吧,也不打緊。總之就是女友因車禍死去,我傷心欲絕,連續幾晚都睡不了,又不去上班,真不知那幾天是怎樣熬過來的。」

然後,在一個接近清晨的凌晨時分,他跟身旁許多露宿者一樣,迷迷糊糊地伏在一家通宵營業的快餐店桌子上睡着了。「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竟然身處家中,女友在我的身邊呼呼睡着。我馬上翻開日曆,不得了,當日居然就是她出事的前一天!」

「你是說……」他很有耐性地等候子浩說完他的故事,才問了第一問題:「你『回』到了昨天?」子浩想了想,然後點點頭,他找不到其他更適合的詞彙來形容這個狀況。「當時我不知道到底發生甚麼事,但覺得一切不是巧合,既然上天要我回到過去,一定有其原因,於是便跟女友說,剛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到她發生交通意外死了,千叮萬囑着她不要離開家門半步。她當然不信,但看到我那麼認真,便答應了我,然後跟公司請病假去了。而我則不敢進睡,直至兩天過去,我們都足不出戶,『大步檻過』。」

「救」回了女友,他欣喜若狂,幾乎已忘了幾天前發生的事。直至他再次睡覺,醒來時,他又變成了另一個自己,但這次不是回到過去,而是來到未來──他五十歲生日的那一天。

「我真的嚇得不知所措!你明白嗎?看到自己在『一夜間』禿了頭、皺紋滿臉,我的感受實在是非筆墨能夠形容。」最難面對的,竟然是他的家人──那時他已經是兩個十多歲子女的父親,「但太太卻不是我的女友!」

話說那天正值星期天,他的家人已安排好他五十大壽的慶祝節目──看戲、上茶樓、晚上在家吃大餐,雖然他對這些「家人」既無印象也沒感情,他還是不想掃他們的興,而且他亦想多了解五十歲的自己,「便『假扮』成自己──這樣說好像有點古怪,但我的確有這種感覺。」

有了之前一次時空穿梭的經驗,他很快就鎮定下來,盡量不讓家人起疑,並在旁敲側擊下,他稍微了解自己的中年狀況──跟太太在十多年前結識,很快就結婚,婚後不久就誕下兩位子女,事業亦有起色,五十歲的他,已成了一直任職那家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三十歲的他,還僅僅是部門主任而已。至於那位女友,他沒有向太太探問,又覺得她未必知道,總之最後分手收場就是了。

「雖然那些家人對我是陌生的,但我還是忍不住要過過作為一家之主、家庭事業兩得意的生活,便順其自然地過了很快慰的一天。」他看見子浩說時面露幸福的神采。

「接下來的幾次時空穿梭,我分別回到小學時、中學時,也去過四十歲的自己,我做了許多平常自己不敢做的事情,譬如跟暗戀的同學表白、向討厭的同事發難,我知道我只要作出輕微的改變,都會對日後發展有所影響,但現在的我,感到無比自由,我不受過去與未來約束,只屬於當下,從前跟將來都與我無關,我是全世界最自由最獨立的存在。」

志明呆了良久,深深地思考了些甚麼,才問:「你找我,到底想怎麼樣?」子浩漲紅了臉,興奮地說:「分享啊!我知道,是你的話,一定想像得到這是甚麼一回事,我要為這個『我』──而不是子浩──留下記錄,因為,如果我『明天』就回到嬰兒時期,我會不會就沒了所有記憶?又或者我穿越未來,到了死前一天,合上眼睛後,我還會醒過來嗎?我不知道,我想作個打算。」

「你想找記錄者?為甚麼是我?」他又忍不住問。子浩笑了起來:「因為你將會是一位名作家啊!我在四十歲時,看到報章上刊登你拿了國際文學獎的消息。說不定有一天你會把這件事以你的方式寫出來。」

他張大嘴巴,雖然一直都有創作的打算,但現在的他,仍然只是一個不年輕不資深、在報館營營役役的記者 。

這天晚上,他們東拉西扯的談了很多,愈說愈痛快,不知是誰先睡着了,但他是首先醒來的那一位,他想到了甚麼,連忙搖醒身邊正在熟睡的子浩,為了弄醒對方,他幾乎要摑他一記耳光!「怎麼了?」子浩睜開惺忪睡眼,伸伸懶腰,看見志明,嚇得叫了起來。「你是誰?我到底在哪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不慌不忙,編了一個謊話:「你昨天喝醉了,我帶你來到我的家。你忘了嗎?我是志明,你的大學同學,要不是我認得你,你現在還醉倒在酒吧裏……」

(2016年7月6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6年7月4日 星期一

駁二

台灣文化藝術氣氛濃濃,高雄當然也有文創區,我這次到訪的,便是位於鹽埕區的駁二藝術特區。恰巧當地捷運又有鹽埕埔站,遊人不必轉車就能抵達,十分便捷。

出閘後,我沒有怎樣東張西望,沿着一個棄置的偌大草地往前走,看着一家大小在放風箏、情侶在牽手漫步,繞過隨處擺放的大小不一裝置藝術作品,不久就到達了。

各地的文創區,總有其文化歷史。「駁二」也就是第二號接駁碼頭,位於高雄港第三船渠內,建於一九七三年,原為一般的港口倉庫,後來得一眾藝術家和文化工作者推動,把這個棄置空間再利用,再於十年前由高雄市政府文化局接手經營,終成今天這個面貌。

跟其他地方的文創區、藝術村相似,駁二也有藝廊、商店、餐廳等等,主要進駐舊建築物裏,遊人到訪,猶如走進文化歷史中。戶外空間亦有不少雕塑和裝置作品,牆身塗滿Graffiti,加上氣氛獨特,吸引不少途人拍照。

我在售票處買了一條通行證手帶後,立即圈着手腕,幾個藝廊任我行。可惜時間不夠,只有走馬看花,觀賞在駁二大勇區C5倉庫舉行的展覽《影像入侵實驗室》中,陳盈均、蔡士弘、羅天妤、杜珮詩等人的作品,以及一個闡述當地歷史的展館,去不了所有收費藝廊。下次再來,必須預備至少半天時光。

不過,傍晚前往駁二還是有好處的,那兒接近碼頭船塢,遊人可往沿海一帶空間來回走,日落黃昏,西下夕陽金燦燦的灑落遍地,既有Magic Moment,又有火燒雲,一路上有大量影友佇立捕捉醉人美景,我也加入他們的行列——駁二雖然有趣,但大自然永遠是最美麗、最驚奇的藝術品。

(2016年7月4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沿圖有話)

2016年7月1日 星期五

【人物】盧冠廷 音樂會後記

在《盧冠廷Beyond Imagination Live 2016演唱會》結束後,才拜會盧冠廷(LoLo),以及他的音樂會監製康家俊,也不能說是遲,自從去年推出《Beyond Imagination》,LoLo的人氣持續高企,證明縱使唱片市道如何不景氣,好的歌手、好的音樂,自有市場,日前他乘勇推出續集專輯《Beyond Imagination Too》,又舉行演唱會,樂迷嫌未夠?不打緊,後續的事,只有更多了。

訪問從《Beyond Imagination Too》開始。補敍一下,我是很喜歡《Beyond Imagination》的,他唱回作給陳慧琳的《我會掛念你》,好聽;把《天鳥》和《天籟》合二為一,有新意。

不過,聽着《Beyond Imagination Too》,總是進不了那種氛圍,跟他分享了聽後感,他笑着說:「這張碟用上了發燒碟的錄製規格,發燒擁躉可能會覺得是極品,但一般樂迷聽起來,或嫌太『乾』了。」但音樂會卻完全沒有這回事,音樂流暢多了。「編曲都不同吧。」他隔着帽子,搔搔頭。

「其實沒想過《Beyond Imagination》那麼受歡迎,我可是Old Cake來的。」但這件「Old Cake」,卻吸引不少年輕人追捧,買下《Beyond Imagination》、《Beyond Imagination Too》唱片的,八十後、九十後就為數不少。「新世代樂迷,聽音樂的水平提高了。」兩張《Beyond Imagination》,以自己和別人的經典作改編,珠玉在前,當然有難度,「但愈困難,便愈有趣味,愈值得去做。我的性格是永遠都想超越自己。」

曾為商台製作總監、創辦過獨立音樂廠牌89268的康家俊,最新搞作,除了監製盧冠廷音樂會,還成立了新平台「wow and flutter」,準備在今夏舉辦音樂文化節《Weekend》。他之前從未跟盧冠廷合作過,互不相識,唱片公司邀他幫忙,打點音樂會事宜,但任務不輕鬆,籌備時間連三個月都不夠。

「三月中旬接到他們電話,問我有沒有興趣做盧冠廷,我按捺着自己的興奮心情,淡淡然地答:『傾下吧。』」他的想法是,這場騷將會成為一件藝術品,他便集合一班藝術家,然後一起去琢磨。

音樂會以兩張《Beyond Imagination》的歌曲為主軸,輔以其他歌曲,英文歌也有不少,LoLo說,這些都是自己很喜歡和很想唱的作品,譬如《Blowin' in the Wind》,他幾乎每次開唱都會演繹,康家俊笑說:「已成了是他的曲目了。」他不諱言這次也有私人點唱,譬如《流浪歌手》、《十四噸空虛》、《愛沒有不對》,但骨幹上還是沿用他們擬好了的歌單,稍作增減,「另有一些建議過的歌曲,但他們『聽不到』,哈哈哈!」

他上一次演唱會,已是二○○八年的事了,他說,每次音樂會都滿意,「但這次很Magical,我想做的事情,包括以愛、關懷、尊重為主題,又『超乎想像』,全都實現了。」說到「超乎想像」,不得不提他在台上與不同音樂人、藝術家合作獻技,好像跟Beatboxer Asion玩《天鳥》,又與著名二胡演奏家霍世潔聯袂演繹《快樂老實人》,每次都猶如Spotlight般照亮那位藝術家,也相互碰擊出精采火花。

「他一直都想栽培新一代。他當年得人發掘,現在他成熟了,覺得也要給機會他人。」一直旁聽的盧冠廷太太唐書琛說:「他相信香港有很多寂寂無聞但很有實力的音樂人,所以之前跟MOOV合作召集表演者。」LoLo大力地點頭:「他們實在很突出。」

而他與霍世潔的合作淵源,可追溯至上世紀八十年代,當年他邀請對方,為電影《監獄風雲》主題曲《充滿希望》,以二胡演奏一段Blues音樂,結果效果很好,她也很興奮,接下來他便繼續找她給電影歌曲拉奏,她也漸漸摸出自己的風格,「她玩即興,可說是由我啟發的。」

《盧冠廷Beyond Imagination Live 2016演唱會》圓滿結束,康家俊好想有Part 2。「得三十多首歌,『點夠喉』?」但第二回合會是甚麼模樣,他們說,無人知,而最令康家俊享受的,便是跟一眾藝術家一起走,一起付出。「千萬不要定型,那才好玩。」

不過,相信樂迷都想LoLo推出全新歌曲的專輯,他笑說有機會。「但我有要求,就是十首歌都勁到不得了,我才肯出碟,差一點都不行。」他自信十足,表示已充分掌握作曲方法,很輕易就能寫出好聽的歌,但還是要等待好時機,又坦言不認識,也不理會市場,只求突破自己,「舊歌新歌不是問題,好聽就行,舊的作品,給它一件新衣裳,就可當成新歌了。」

有人說廣東歌已死,LoLo嗤之以鼻。「《大話西遊3》電影主題曲,有廣東話版本,也有普通話版本,最後歌手、監製都堅持用廣東版,但《大話西遊3》可是全套戲都講普通話!你說吧,廣東歌怎麼會死?」只要東西夠好,就死不了;只要唱片令人驚喜,樂迷就會付錢買碟。「我希望廣東歌能打進世界市場。」

(2016年7月1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享樂主義)

2016年6月30日 星期四

【人物】歐陽娜娜 琴音裊裊

父母是台灣演員歐陽龍和傅娟,姑姑是著名歌手歐陽菲菲,歐陽娜娜彷彿命中注定,要走上表演這條路,但她的選擇,卻跟她歐陽家的長輩不一樣——身形纖巧的她,抱着看起來比她還要重的大提琴,拉響迷人古典音樂,悠然自得,儘管近年她開始涉足電影、電視的演藝範疇,我們將會看到更多不同面向的她。

筆者剛在高雄的大東文化藝術中心,參與歐陽娜娜的生日音樂會亞洲巡演——這位古典音樂界、演藝界新星,才剛過了十六歲壽辰,前程當然難以估量。

當晚,她宛如小公主一樣穿着優雅漂亮,踩着一雙高跟鞋,跟鋼琴手江天霖、小提琴手甘威鵬一起登場,臉上不減稚氣,專心致志、游刃有餘地奏出一首又一首古典樂章,下半場則演繹了《星光伴我心》、《教父》、《女人香》等不少電影配樂,讓樂迷得到截然不同的聽覺享受。

最後,她演奏了改編成大提琴版本的歐陽菲菲名曲《Love is Over》,餘音裊裊,樂迷都捨不得離開。後來才知道,前年才開始聽流行音樂的她,改編《Love is Over》時壓力不小,「姑姑(歐陽菲菲)知道我要改編這首歌,沒說甚麼,聽完錄音後,從她的表情看起來是滿意似的,我才放心下來。」

台下的歐陽娜娜,是一個乖巧討喜的女孩,她抓住了彩排與表演之間的縫隙,跟筆者傾談。若非她四歲時上了一個玩樂音樂欣賞課,我們可能看不到今天這位年輕的大提琴手,那時候,她在課堂上看歌劇、音樂劇,又玩關於音樂的遊戲,那時她就知道,自己是喜歡音樂的。

到了五歲,她便開始學鋼琴,六歲習大提琴,她苦笑起來,說大提琴剛上手很難,初學時拿着一枝筆,扮成琴弓,憑空劃來劃去,「我是被大提琴的聲音吸引住吧?它的聲音本來就是接近人聲。後來就慢慢把重心都放在大提琴上。」

她從前放學後的生活日誌是這樣的:回家、洗手、進琴房練琴、吃飯、練琴、做功課、睡覺,幾乎天天如是,十分規律,她笑說都習慣了。不跟同學出去玩?「同學都上音樂班,都是回家練琴。」她十二歲時,獲獎學金考進美國著名的寇蒂斯音樂學院,上課時間沒那麼固定,「把更多時間放在琴上。」

父母從來沒有強逼她要怎樣做,一切全都出於她的自發性,上台表演後,她更覺成就感,「我的家,有藝術遺傳吧?我很喜歡站在舞台上的感覺。」她說,學音樂難免會起起伏伏,練琴也是挺辛苦的,挫敗、低潮時常有,「練很久,但練不好;有時你明明都練好了,但考試前,有些地方忽然過不去了。」她卻沒想過放棄,「我清楚自己想要做甚麼。」而且,得到父母的支持鼓勵是很重要的。「慢慢就確定要往這條路走。」

去年年底出版首張古典演奏專輯《15》,喜獲亞洲白金銷售佳績。她把自己喜歡的曲目都選進去了,抒情、快板等風格不一,還摻雜了她的小故事,於是聽碟時,就像見證她的成長。好像孟德爾頌的《無言歌,作品109》,「小時候第一次在音樂班考試,就是這首歌。」還有包佩的《匈牙利狂想曲,作品68》,是她第一次跟樂團拉琴,對她很重要。至於艾爾加的《愛的禮讚,作品12》,她憶起當時在家裏隨便拉,不太懂古典音樂的爸爸,忽然走出來跟她說:「娜娜你拉甚麼歌?很好聽!」

出身於演藝世家的她,現在也有愈來愈多演戲機會:二○一四年的《北京愛情故事》、去年的《破風》,今年有《美好的意外》、《王牌逗王牌》,也主演電視劇《是!尚先生》,她還在劇中唱了插曲《溫暖你的冬》,但笑說那只是偶然的事,雖然她認為唱歌和拉琴是有關係的。

反而她對演戲卻比較認真,從前一直專注音樂,直至演了《北京愛情故事》,才對演戲產生興趣,也享受拍攝的過程,她曾對導演說,不想自己的生命只有大提琴。「但拉琴的感情始終比較深。」她稱,演戲反過來對音樂有幫助,因為前者讓她經歷到一些生活中不會經歷的事情。

但練琴時間豈不少了麼?她點點頭,說:「肯定會有影響,現在不像小時候或在美國讀書時那樣子,從前的『工作』只有做功課和練琴,比較單純一些。現在的生活才剛轉換,我還需要多作調適。」

還是樂觀應萬變的好,她笑說,從前可能有三個月的時間去準備音樂會,整個團隊一起慢慢摸索、改編,或會懶散,現在僅得短促時光籌備,每次排練都很認真,逼出真功夫,進步更快,「就像大學生畢業了,進入到新的環境,沒有老師管束,反而更要自律。」她希望帶着從電影、電視劇認識她的粉絲,欣賞古典音樂。

老師對她說,沒有壓力的音樂是最美的。「八歲的時候,我有想過要當一個大提琴家,但現在更想以很享受、很快樂的心情拉琴,這樣的話,這條路,我走一輩子也願意。」

(2016年6月30日,星島日報,副刊P02.Art)

2016年6月29日 星期三

高雄書店行蹤

台灣人閱讀風氣熱烈,書店多的是,既有一手也有二手,連鎖的、獨立的,任君選擇。

高雄雖然不及台北人口多,但仍然書店林立,讀者書迷不需要太多事前準備,人在路上,在手機開啟Google Map,輸入「書店」,即時即地搜索,就會發現被不少書店環抱着,然後要做的事,是逐家逐戶拍門,只歎不夠時間看仔細而已。

上星期,首次踏足高雄,由於有公務在身,只趁空檔逛書店,本來以為一家起兩家止,最初鎖定茉莉二手書店高雄店為目標,酒店附近那些店子,則有時間才走走,但卻路經一家接一家,最後推門前往的,超過五家了。

茉莉二手書店是台灣有名的二手書店,分店遍及台北、台中、高雄各地,書店企理整齊清潔,書籍、雜誌、唱片等等分門別類,跟坊間許多陳舊中古店的氣氛很不相同,而且售價公道,還經常推出減價貨,我是很喜歡到訪的,也早已成了該店會員,憑會員證額外獲折扣優惠,這次也願意滿載而歸。

茉莉二手書店高雄店的空間不算很大,但反而叫我更集中選書,最後捧走十本八本,包括四本合共一百元新台幣(約二十七港元)的特價書,直至打烊才捨得離開。我也去了駁二藝術特區的誠品書店,但只快來快去、「到此一遊」而已。

我也到了酒店附近的書林書店(圖右)和三餘書店(圖左)。書林書店以英文書為主,類別多為文史哲與藝術創意,偶有中文書擠進書架上,我最後帶走了一本Raymond Carver。

三餘書店則獨立、藝文味道很濃,平台那層是書區,枱面上擺放許多當地獨立雜誌。樓上則是Cafe,地下一層還設展覽廳,是可以消磨半天的好地方,只是我不敢逗留太多時間,怕錯過更多好去處,繼續上路去了。

(2016年6月29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沿圖有話)

2016年6月22日 星期三

【小小說】張老先生的書

自從在那家二手書店,覓得張老先生的作品,他三兩天不夠,就跑到這個書本東歪西倒擠滿書架甚至通道上的店子,打打書釘,儘管書店跟他的家和學校都不接近。不久,他就跟那位看起來有六十多歲的老闆混熟起來了,不過,他卻無緣再得張老先生的著作。

「像你這樣的年輕人,都愛讀老張的書?」老闆知道他的來意後,忍不住問他。他搔搔頭,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張老先生是我的大學論文研究對象。雖然大學圖書館有齊他的著作,我也早已研讀過了,但還是想擁有。」老闆別過臉,自顧自的呢喃一番:「那麼年輕居然愛讀老張的書……」他知道老闆的性情有點古怪,會自言自語,這個時候,他都會跑開,讓他獨處,不作打擾。

他拜託對方一旦收到張老先生的作品,務必第一時間通知他,也往往沒了下文,不是忘了通知,就是找不到他的電話,他大概有三、四次跟張老先生的書失諸交臂,此後他便不再拜託老闆,反而自己主動一點,多來書店碰運氣好了。

他既是讀書人,又是愛書人,雖然暫時無緣再碰到張老先生的書,他卻每一兩次來到書店,就帶走一兩本舊書,全是他最有興趣的本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文學作品,對他來說,每一本都是難得一見的罕有瑰寶,部分更是連大學圖書館都沒有館藏,他在家中築起一個小小的文學書閣。「你當它們是寶,人家卻當成垃圾,成箱成箱的送來。要不就直接丟進垃圾桶,我都不知在回收公司搬走過多少箱舊書。」老闆又自顧自的發牢騷了。

為了應付大學生涯最後一次考試和學術論文,他忙得不可開交,再次踏足書店,已是三個月後的事了,那熟悉的書牆迷陣布局、舊書店獨有的氣味、彷彿停滯了的時光、老闆微僂的背影,都令他懷念不已。他熱情地向老闆打招呼,老闆望了望他,「嗨」了一聲,忽然想起了甚麼似的,高聲說:「剛剛走了的那位女子,買了張老先生的書。」他張大嘴巴,立即追了出去,但門外空無一人,遠一點的行人道上,更是人來人往,張老先生的書,再一次消失於人海中。

他懊悔地回到書店,老闆還是低着頭,專心地以濕布抹拭舊書的污漬,枱上放着一樽盛着不知名液體的噴水瓶。「那個女孩啊,人長得漂亮,又跟你一樣年紀輕輕,卻專買張老先生的作品。」他忙道:「你是說,她不止一次前來,而且有所收穫?」老闆這時才抬起頭,笑了起來。「是呀,不像你,她只來了數次,幾乎每一次都買到老張的小說。」

他一邊埋怨老闆怎麼又不通知自己,一邊歎氣,心想,這個世界,的確有許多徒勞無功的事情,相反,有些人就是安靜的坐着,機會也會找上門。「小弟啊,一切皆是緣,書緣未至,有錢都買不到。」老闆接着又自言自語一番,他似懂非懂的咀嚼老闆剛才的話,回過神時,人已在回家的巴士車廂裏。

畢業後,他還未想走進職場,只上補習社替學生補習中文,又為一家獨立雜誌,幹着沒有錢賺的編輯校對工作,也嘗試在幾份文學雜誌發表文章,偶然獲得刊登機會與些微稿酬。這段日子,他來書店的次數更多了,目標除了仍是張老先生的作品,他還居然想見見那位跟他「爭書」的女孩,可惜,無論是張老先生的書,抑或那位女孩,他還是連影都捉不到。

老闆說:「對於身外物,不要有太多執念。」他有點生氣,老闆你經營一家擺滿「身外物」的店子,這樣說有說服力嗎?老闆好像知道他想甚麼,續道:「這個店子,書來書往,驛站也,書都不屬我,暫時保管而已,待有緣人拾走。」

後來,老闆中風了,住院期間,男孩每次到書店都吃閉門宴。老闆身體好一點後,才回到店子,重新營業,男孩知道事情後,每天都來照顧老闆,不僅送飯,還客串做店務員,替行動不便的老闆搬書收錢。

老闆見他有心,請他管理書店,男孩一口答應,他總覺得跟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書店從來都是讓他平靜的避難所。得了好幫手,老闆便不整天都留在店裏,只在中午時間來靜靜看一兩小時的書,然後回家午睡,晚上有時來收鋪,有時不。男孩也漸漸為書店帶來新氣象,流行一點、受大眾歡迎的書籍,他通過網絡賣書,一些古籍、經典、罕品,他都堅持留在店裏,一邊減磅,一邊保留精品,為書店編出獨特風景。

雖然他成了一店之主,卻始終收不到張老先生的書,直至一位女子到訪。她年約二十多歲,長髮,穿着一條淡色連身裙,很有氣質,她遞上一本張老先生的書。「老闆呢?」他把老闆的事告訴了她,她聽後歎息,又着他問候老闆。「這本書,我是在這裏買的,現在不要了,想送回老闆。」他知道,她便是老闆口中的漂亮女孩,他的心頭不禁泛起一點點漣漪,便抓緊機會跟她多聊一下,才知道對方之前就讀另一所大學的中文系,跟他不約而同的以張老先生為研究論文對象。

她告訴他,還有一本張老先生的書會送來,他聽後歡喜不已,心想,書緣終於牽着人緣結伴來了。但下次再見,她身旁多了一位帥氣又年輕的男子,他的心情一沉。「這本就是上次提到的書,現在物歸原主。你那麼熟張老先生的作品,一定會好好保存的,我就放心了。」她接着說:「我結婚了,要搬家了,不打算把書都帶到新居,送的送、賣的賣,就只剩那兩本張老先生的作品。」說罷,她眼神甜蜜地望向身邊的男子,不久,兩人手挽手的離開了。

他望着那本曾經叫他到處尋覓的張老先生的書發愣。「早說了,身外物,不要執着。」老闆不知甚麼時候來了書店,撐着枴杖,把張老先生的書,放到書架上去。「等等,老闆!」老闆以為他要留下書本,回頭一望,卻見他拿着另外兩本張老先生的書來了,其中一本,是他的珍藏,他把三本書都上架了。「相同系列,一起擺放,你不是這樣教我嗎?」他抬頭望着再次放回書櫃上的張老先生的書,學着老闆呢喃起來:「不知下一位有緣人是誰呢?」

(2016年6月22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6年6月8日 星期三

【小小說】搜你

在家附近商場一家咖啡店坐下來後,他慣性地掏出手機,搜索網絡,不久,他找到了一個叫「Lady1234_」的用戶。他轉了轉眼珠,隨手輸入「Gaga1234」的密碼,然後,配對上了。

他立即站起來,好奇地四處張望,想知道這個「Lady Gaga」到底是何方神聖,但附近實在有太多人了,怎去找人?也不能確定釋放「Lady1234_」網絡的是個人還是公司,只是他傾向相信前者,否則就太 不夠意思了。網絡接通了,但真人卻連繫不上,他唯有坐回椅子上,繼續乖乖的埋首寫(打)稿。

經濟環境轉差,半年前,他從全職工作被逼改為全職「自由」工作,各樣事情應慳則慳,跟手機網絡供應商續約時,他選了低度消費,不僅不能奢侈地無限上網,所得每月網絡數據更是少得可憐。現在出街,他盡量 不上網,到了有免費網絡供應的地方,才放鬆地上上網。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很快便適應過來,畢竟從前都是沒有網絡的,日子不也一樣的過去了?

然而,他有時也會碰運氣,試試撞入陌生人的網絡。他常用的「百搭匙」密碼,不外乎是對方網絡用戶名稱、「Password」、「00000000」、 「88888888」,又或稍為改動對方網絡用戶名稱,他就試過以「Morninggood」撞入了用戶「Goodmorning」的網絡,讓他樂了半 天。當然吧,好像他這種做法,十次都沒有一次中,他多半抱着鬧着玩的心態去試,好像這次「Lady Gaga」的組合,算得上是他撞入網絡的頭三位難忘經驗。

坐在咖啡店、 喝着鮮奶咖啡的他,很快便進入寫作狀態,一揮手便半小時,再回神時,他望望手機,發現網絡不通了。也就是說,「Lady Gaga」很可能離開了。想到這裏,他有一種莫名的孤獨感。但他還是飛快地為文章寫下結語,然後重新啟動自己的網絡,趕快交稿,匆匆離開。

他幾乎忘了這件事,直至兩個月後,在同一商場另一家餐廳,搜索到「Whitney5_」的網絡用戶名稱,猶如暗號一樣,他接了「下聯」── 「Houston5」,網絡再度接通了。以女歌手姓名配搭的設定密碼、以「_」給用戶名稱留下尾巴的手法,如出一轍,加上是在同一地區出現,幻想力豐富,又有記者 /偵探直覺的他,當然相信兩者是同一人,於是,跟對方交個朋友的希望比上一次更強烈,最低限度,是要知道對方是誰,而他估計,對方是一個女的。但跟上次一 樣,四周布滿食客,人人都在低頭玩手機,也可以說人人都可能是「Whitney Houston」。

他唯有等待網絡消失,但這一等,居然是一小時後。儘管這一小時內,許多食客進進出出,他還是未能鎖定目標人物,而此刻網絡消失了,他也留意不了有食客在他身邊離開。他再一次眼睜睜的讓這位有趣的網絡提供者離開了。

後來,他好像著了迷一樣,有事沒事都在搜索網絡,還從他居住的這一區,搜索範圍擴大至不同地方,只是類似「Lady1234_」、「Whitney5_」等 簽名式的網絡用戶,他遍尋不獲,他甚至嘗試在Google輸入相關的關鍵詞,胡亂搜索一番,也是無功而還。

一個月後,他還沒有心死,又再跑到那個商場碰運氣,竟給他在連接一、二樓的扶手電梯上,找到「Kylie6_」的網絡用戶!他一邊左顧右盼,一邊下意識的輸入「Minogue6」,網絡接通。但當他落到一樓時,網絡立即消失了。

「上了二樓!」得出這個推斷後,他迅速跑上扶手電梯,來到二樓,東南西北,人海茫茫,他再一次讓對方在眼前消失了。他拿着手機如同羅庚,這邊走走,那邊看看,「Kylie Minogue」卻沒有再出現。一小時後,他決定放棄。這次失敗,不知怎的,讓他好不灰心, 他甚至隱隱覺得,大概不會找到那個人了。後來,碰巧他接到Freelance工作增多,便把這個搜索遊戲擱在一旁。

待他沒那麼忙碌的時候,已是兩個月後 了,偷得浮生半日閒,他又回到在家附近的咖啡店放空一下,然後,他想起了這個一度讓他瘋狂的玩意。但這次他忽發奇想,給自己的網絡名稱改為「_Rice7890」,然後分享網絡。他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做,就當又是那些莫名其妙的直覺吧。

不久,他看見手機熒幕,顯示有裝置接連上他的網絡。也就是說,有人撞中了「Damien7890_」密碼,他知道,那不是偶然。他抬頭一望,看到坐在他前桌的年輕女子望着他,若有所思、欲言又止似的。

「Damien Rice?」「Lady Gaga?」

(2016年6月8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創作塗鴉)

2016年6月5日 星期日

關錦鵬 監導人語

已有好一段時間,沒有看過關錦鵬拍的新戲了,但他的名字,卻因《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以至由羅冬執導的《紐約紐約》等監製作品,而聯繫起來。關錦鵬當然沒有離開最熟悉的電影工業,但位置不一樣,反而更有扶掖新進之意。近年多在內地工作和生活的他,坦言心繫香港,期待他參與的香港作品,能夠不日上映。
 

九十年代他們在上海
《紐約紐約》的時間軸,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地點是上海,那是一個受到外來文化(包括香港)衝擊、人人渴望出國淘金的年代。那時那地,來自上海的羅冬,正值他的青春年華,關錦鵬則在那裏先後拍攝《阮玲玉》和《紅玫瑰白玫瑰》,兩種眼光看上海,令電影折射出一個更立體的欲望世界。

「都是我所看到和聽到的故事。」架著一副墨鏡的羅冬,以帶點口音的廣東話回應。故事是真的,但角色如酒店主管路途(阮經天飾)、美麗女子阿鵑(杜鵑飾)、神秘豪客米先生(苗僑偉飾)、跑江湖的金小姐(葉童飾),則未必真有其人。羅冬談起他的創作念頭:「在那個年代,要接觸外面的世界,酒店是一個窗口,聚集了欲望的投射,於是《紐約紐約》便以此展開故事。」

關錦鵬憶起當年拍攝《阮玲玉》的時候,住在上海靜安賓館,旁邊便是上海希爾頓酒店,有時也到那裏吃飯飲咖啡,「那裏是在上海碰到最多外國人的地方。」《紐約紐約》許多人想盡辦法赴美掙錢,羅冬是上海人,卻沒有太多出國的想法,但坦言紐約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直到今天,人們仍然可以在紐約尋夢,那裏可以發生許多可能性。」儘管中國愈來愈富庶起來,可以抓住許多機會,「但人們仍然有出國夢,這個年代仍然有『阿鵑』,只是跟《紐約紐約》裏人們單純要改變生活出外闖蕩的想法不同。」

劇本裝載好人物
關錦鵬和羅冬早於2000年結緣,當時後者是《藍宇》的平面劇照師,得到關導的賞識,於翌年由趙雅芝、劉松仁、郭藹明主演的電視劇《嫁錯媽》,以及2011年《香港國際電影節》中《香港四重奏II》短片《上河圖》中,羅冬都為關錦鵬擔任攝影師,自己也在上海拍攝平面廣告,拍攝經驗便是這樣一點一點的累積下來。


「即使不是合作,我們也經常見面。」在羅冬任導演的《紐約紐約》,關錦鵬當然給他分享不少經驗之談,尤其是他對當年上海的看法,但強調故事構思全都來自羅冬,後者也跟電影美術大師張叔平稔熟,邀請到他擔任造型總監,不用關導幫忙,而戲中響起的廣東金曲如《似水流年》、《瀟灑走一回》,都是吸取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養分成長的羅冬之選,但扛起監製之職,他不敢怠慢,也有跟場,適時作出如演員調度的建議。

近年關錦鵬明顯減產,籌備多年的電影《放浪記》也暫時擱下來,想看他新片的讀者還要多等一會。但他卻導而優則監,為多個新導演作品護航,觀眾大概都記得2013年首執導演筒的趙薇作品《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正是由他監製,現在亦有羅冬的《紐約紐約》,提攜後輩之情,不言而喻,他不諱言接下來還有一些監製計畫,主角也是新導演作品。「我有選擇的,《致青春》後,許多新導演拿着劇本給我看,但除了劇本,人物也要有趣,譬如《紐約紐約》,講Bellboy,把我帶回上世紀九十年代在上海拍戲時的所見所聞,我特別感興趣。一個好劇本,裝載好人物,更能吸引我去參與。」

別對本地電影失望 

這些年,中國經濟轉變了,各行各業市場蓬勃,但兩人不大看好中國電影的走勢。羅冬說:「中國電影題材相對單一,類型電影又向來不是強項;製作上看起來很大,但許多都用不得其所;觀眾看戲只是消費活動,而非真心喜歡電影。」關錦鵬點點頭,「如果說現在是中國電影黃金時代,我一定不會認同,現在內地只有熱錢,但在資本操作下,電影內容不被講究。內地許多投資人,並不見得懂電影和愛電影,不少有想法的年輕導演,受到發行商、院綫等問題大大影響。」他提到畢贛的《路邊野餐》和忻鈺坤的《心迷宮》,同樣是好作品,「但都被歸類為小眾電影。」

關錦鵬覺得,這些導演只要抓住適合自己的好題材,再得到投資者給予更多資源,配合宣傳發行,才更有發揮空間。「如果有投資人找我做監製,開發一些新導演項目,我願意做一些個人化作品,甚至把內地資金,運用到非合拍片的香港項目。」有可能嗎?他笑了起來,「在內地,有甚麼是不可能?」


他又說,不止他,還有陳德森、劉偉強、陳木勝等導演,都有類似想法,「如果我們『大聲啲』,說服到投資人在香港拍戲,又如何呢?」比起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電影聲勢的確弱了下來,「但香港一些導演守住本土題材,我覺得很有意思,這一點,內地就沒了。」他直言有些香港導演就是應該要保留本土色彩,好像黃修平,「千萬不要到內地拍戲!」他說,就當是奢望,就當是樂觀,「香港電影能夠復興起來,大家千萬不要對香港電影失望!」
 

始終心繫香港
記:你近年主要在內地居住和工作?

關:是的,我們這些受惠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拍戲而為人熟悉的導演,算是較早開發這個內地電影市場,據我所知,陳可辛、劉偉強等導演,都在北京設有工作室。

記:最近住在北京?

關:租住而已,也不能說我習慣北京生活。

記:仍然心繫香港?

關:曾經有一篇影評,寫我借《長恨歌》王琦瑤死守上海弄堂自喻,覺得有天我落葉歸根,老死都在香港。這一點,我是很認同的。
(2016年6月5日,星島日報,名人副刊P09‧名士對談)

2016年5月25日 星期三

【小小說】虛擬人生

他猛地睜開雙眼。「嗄……嗄……」他心跳劇快,透不過氣來。

「你醒來了,你醒來了!」一個穿著護士服的高挑女子,站在旁邊,彎身靠近他。「記得自己叫甚麼名字?你為甚麼會在這裏?」

他這才稍為平靜下來,想了想,說:「我叫阿健,我在東京……發生車禍……呀!我的女友呢?她怎樣了?」護士與旁邊一位貌似醫生的男子對望了一下,醫生說:「病人需要休息多一會,你就好好回憶過來吧。」

阿健,生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今年二十四歲,在大學修讀化學,畢業後進了一家大型機構工作,但不到一年便離職,現正待業中。

他自覺平凡,無論外表、身材、成績、家境,全都普普通通,生活沒有大起大落,他以為這一生將會繼續平凡的度過。最令他覺得了不起的,是他遇上一生摯愛,兩人已交往了五年,現已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趁著無工開的空檔,他與女友結伴旅遊日本,在臨別東京的那一天,他們遇上車禍。

信不信由你,他記得,那時他當場死去。

這便是他的全部記憶。

他以為這便是他的一生,卻原來不是。纏在手腕的病人手帶告訴他,他名叫阿偉,年齡四十五歲,最奇怪的是,現在是二○二八年。他身處的也不似醫院,更像是一個獨立的起居室,有 簡單的家具布置——茶几桌子椅子、雪櫃咖啡機電視機,還有一部連接著不知是大型眼鏡還是頭盔的裝置。雖然他不玩遊戲機,但仍然認得出,這部應該便是近年火紅的虛擬實境眼鏡,只是款式設計相當劃時代。

最可怕的是,他從廁所鏡子裏,居然看見自己長著另一副面孔!

他叫了起來,醫生和護士應聲衝至,護士迅速給他打了一支麻醉針,他的身體立即軟了下來,再次不省人事。

不知多久,他再次睜開眼睛,這次他很平靜。他當然無法接受對現實的一切認知被全盤推翻,卻也因為太不知所措,此刻可以做的,是甚麼都不做。

護士和醫生推門進來,護士替他作簡單的身體檢查。醫生則搬了一張椅子到床邊,坐了下來,再次問他知不知自己是誰。他稍為形容了自己——形容了阿健。

「阿偉……抱歉我要這樣稱呼你,但你的真名的確是阿偉。」醫生一臉認真的對他說:「從你的情況看起來,你應該患上了『虛擬人生創傷症候群』,是一種類似短暫失憶的情況,是因應近年『虛擬人生』遊戲衍生的病症。」

虛擬人生?遊戲?短暫失憶?「我知道你現在心裏有一連串問號,但請不要勉強自己,這樣無助康復,我來慢慢跟你說吧。」

醫生說,他叫阿偉,四十五歲,是一個跨國化工集團的老闆,也是這個城市的三大富商之一,年輕有為,也喜愛遊戲,對發展得愈來愈成熟的虛擬實境尤其著迷,更成為引起爭議的「虛擬人生」遊戲開發者和投資者之一。

「虛擬人生」集合了遊戲科技、軟件程式、人體生物學、藥物等尖端科技應用於一身,玩者可以自由設定個人資料、背景、遇到的各種事情,甚至出生及死亡。進入遊戲就像過著另一個人生似的。

阿偉趁著假期,再次玩著這個只得有錢人才可享受到的遊戲。他在這個設計成酒店、擁有一隊專業醫療和科學團隊的遊戲公司貴賓房裏,戴上特製眼鏡等高端儀器,設定一個平凡人生,好跟現實不同,讓他在爭名逐利的凶險社會裏,減減壓。那段「虛擬人生」或許是十多二十年的情節,但在現實中,只消一瞬間便完成,好像阿健那二十多年人生,只是阿偉的兩天時間而已。

醫生續說:「當玩者從遊戲醒來時,藥物過去,大部分都會跟現實接軌,會知道剛才經歷的只是遊戲,不會混淆現實和虛擬,就像人們不會混淆現實與夢境一樣。卻仍然有極少部分的玩者抽離不了,而現實記憶也無法回復過來,便出現所謂的『虛擬人生創傷症候群』,這通常出現於遊戲終止時太過突然、深刻的個案。但請放心,那只是短暫性的,你一定會慢慢復元過來。」

「你是說,『我』是我自己創造出來?」醫生還未及回應,他繼續喃喃自語:「慢著!我怎麼知道現在身處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現實?」接著他厲聲趕了兩人出去,由於他才是老闆,兩人唯有照辦。

他捧著頭,十分難受,他實在需要時間理解一切事情,畢竟,「他」只是一個二○一○年代的人,十多二十年後的世界,怎可能說適應便適應?

甚麼的三大富商,甚麼虛擬現實,他統統都不需要,他此刻最記掛的,是跟他一起遇上車禍的女友。那時,他看見茶几上那個設計誇張的眼鏡,想也沒想便伸手抓去,把眼鏡戴在面上,然後看見三百六十度的熒幕上,出現一連串的設定……

(2016年5月25日,星島日報,副刊E05‧文化廊)

2016年5月11日 星期三

【小小說】辣女

他都不知道,為甚麼每次喜歡上的女生,都嗜辣,朋友都笑他喜歡辣妹。而他卻偏偏一點辣都碰不得。

「你看你,辣得連嘴唇都腫了,『孖膶腸』啊!」想當年,十多歲時,那位初戀情人,展開了他那辣的愛情故事。

吃飯地點是還未結業的舊區露天街市排檔,他首次加入女友的朋友飯局,卻不知她們是臭味——不,應該是辣味相投才對,這晚來了一個全辣宴,除了他手上那碗白飯,以及後來為了解辣點了又點的可樂(當時他還未懂得喝酒),統統都是辣的。以往吃一點咖喱都會冒汗的他,為了不想掃女友的興,又想挑戰一下自己吃辣的底線,便硬著頭皮,把辣椒膏炒蜆、辣子雞煲、水煮魚,統統往下嚥。不消一會,他汗流如注,嘴唇也變成「孖膶腸」了。

「不吃得辣就不要吃啦!」女友向他投了一個厭惡的眼神、席間幾位辣妹不知是嘲笑還是甚麼的笑聲、他辣得已再沒話說只想盡快逃離事發現場的強烈感受,至今難忘。

還有後續。那天晚上,他肚瀉了數次,火辣的感覺讓他好像燒著了屁股似的。他覺得很委屈,那是甚麼辣?為甚麼要他受到這麼樣的罪?不知是否因為辣意上心頭,那晚,他跟女友談電話,不知怎的吵了起來。「怎麼了,我只是不想令你掃興,難道有錯嗎?」辣妹當然不好惹,她愈說愈大聲:「難道你覺得現在不掃興了?」他們最後是怎樣收線,他已記不起來,但他肯定的是,兩人最後是分手收場。

無獨有偶,他之後結識的女友們,十之有九都喜歡辣,他由最初的抗拒(以為是甚麼詛咒),到後來習慣了(習慣了愛辣的女生而已,他始終仍然怕辣),甚至吃遍了這個城市的大小辣菜館(他每次都量力而為,淺嘗而已),對於一個怕辣的人來說,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最搞笑的是,有一次,他和女友來到九龍城一家出名吃辣的餐廳,居然碰到因辣而分開的初戀情人。 「好久不見了,現在不怕辣了嗎?」好久不見,這位辣妹也絲毫不改其巴辣作風,望望前男友,又望望他身旁的她,詞鋒挑釁。

「他是不吃辣,但仍然肯陪女友吃辣,你不覺得很難得嗎?」現任女友也非省油的燈。然後,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單單打打,高手過招,他只在旁默不作聲,卻像看著辛辣刺激電影般暗爽非常。

就是這樣,只一味辣,出奇地讓他嘗盡甜酸苦辣:他的愛情故事,試過因辣而了解,也試過因辣而分開;他記得當天放榜時獲悉與當時女友考進香港大學,兩人高興得吃了一頓火辣大餐(當然事後他又是肚瀉不止),也記得有次分手,他傷心得獨個兒走進川菜館,買辣求醉,他一邊吃一邊流汗兼流淚,但出奇的是,餸菜明明很辣,他卻覺得無味;他試過與一位同事拍拖,兩人處理同一個急趕Project,在公司通宵達旦開OT,守望相助,半夜肚餓起來,便叫了辣味外賣,一口氣來了麻辣田雞、紅油抄手、泡椒豬肚豬紅牛百葉,抖擻精神。

雖然辣女識得多,辣也吃得愈來愈多,但他沒有因而愈來愈吃得辣,吃辣後的一切反應,他的身體貫徹始終。不過,他覺得,如果這是命,他就認了吧。

還有,他觀察所得,不是每一位嗜辣的女生,就一定性情「巴辣掁雞」(是誰說的?),好像他最近拍了兩年拖的女友,溫婉賢淑,進得廚房出得廳堂,她也繼承作為他女人的奇妙特徵——愛辣。

他也一如以往跟她到處吃辣,反而是她不忍看他吃辣後難受的樣子(雖然他其實挺享受這種「自虐」的),主動要求上辣菜館的次數便愈來愈少,後來兩人同住後,她親自下廚,偶然一兩味辣菜,但大部分都是清清淡淡家常菜,反倒是他掛念起辣的味道來。

這晚,正值二人拍拖周年紀念,兩口子決定吃住家飯慶祝。他下班回家,一打開大門,就嗅到撲鼻而來的香辣味道,久違了的辣味叫他口水分泌旺盛起來!他看著女友端上一碟又一碟餸菜——麻辣手拍青瓜、辣椒螃蟹、椒鹽鮮魷,十分驚喜,連忙幫忙拿出碗筷,又配上啤酒,大吃大喝,但一口一口吃下去時,他居然沒有流汗、「孖膶腸」、胃部不適的辣後反應。

「這是我精心烹調的,我是一直都有研究用怎樣的分量,才讓你接受到辣……怎麼了?噢,你又辣得流淚了?」他連忙拭去眼淚,笑著說:「不不不,好好吃,我第一次吃到那麼適中又好吃的辣,感動而已。」這一頓飯,他倆把餸菜吃得清光。

他一直想不出以甚麼來形容叫他既愛又恨的辣的味道,今晚他有了答案:幸福的味道,他終於找到了最適合他的辣。然後,他靜悄悄地把在袋子裏的結婚戒指拿了出來。

(2016年5月11日,星島日報,副刊E07‧文化廊‧創作塗鴉)